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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直視前方,兩眼空空洞洞在遏制身體的傾斜與晃動,越過男人脖頸的手臂緊繃,線條充斥着暴虐與死的肅穆。間歇性的拍打如同摩斯密碼,将他從失神中召喚回來。瑛裏低下頭,澤瓊用口型說“差不多了”。他問,多久了?她伸出手指,筆了個數字。
瑛裏這才放開,任由剛剛勒住的人跌倒在地。
澤瓊俯下身,探查是否還有生命跡象。
确認是昏迷後,她才支撐着膝蓋起身,彎腰撿起地上的包,回頭去拉瑛裏的衣服。他揮開她的手,沉住氣說:“不吃點苦頭他不會知道自己在什麽位置上。”
男人被推搡着醒來,身上被捆綁着,室內開着燈。映入眼簾的是男生年輕卻不失陰鸷的面孔,女生正坐在不遠處收拾東西,把外套疊好塞進包裏。
“打算怎麽辦?”
瑛裏伸手,先狠狠甩了一巴掌,拎着他的頭發問:“問你呢,打算怎麽解決?”
男人被打懵了,怒火剛要上竄,又聽瑛裏開口。
“我和我妹妹好不容易找了點事做,趕路借這地方睡一宿,你他媽過來找事——”說着還要踹上一腳,居高臨下地起身點煙,他說,“去派出所吧。”
一聽到要動用警察,對方眼睛裏閃過一絲錯愕,随即繼續先前的洋洋得意:“你不也是撬了門進來的?”
瑛裏別有意味地笑了:“這裏沒得偷也沒得搶的,撬個門怎樣?剛好我們沒地方住,去裏頭有吃有喝待兩天。你這是強奸。”提及最後那個詞,他咬字很重。
“我這不也沒幹成……”男人似乎在拼命尋找籌碼,“你就不怕我叫弟兄趁你進去把你整死?到時候你妹也完了。”
有那種人脈就不會形單影只到這種地方來了吧?瑛裏沒把這話說出口,反倒鎮定自若地抖去煙灰:“我妹腦子有問題,我死了也會跟着死。”
他的态度散漫至極,說這話時也沒壓低過聲音。她仍然該做什麽做什麽,仿佛沒聽見,又或者從根本上認同這一點。
男人遲疑的目光中,沒抽幾口的香煙掉落在地,瑛裏碾熄了火光。
“破財消災吧,老板。”他說。
不需要僵持,澤瓊站在房屋外低着頭等待。風呼嘯而來,将裹在外套裏的長發吹得舞動。
門響了一聲,瑛裏把皺巴巴的紙幣塞進口袋,加快腳步跟上來。
天還沒亮。
在沙土和草木間滑下斜坡,他邊打量周遭邊往隧道裏走去。她走在他背後,伸出雙手去摟他的手臂。瑛裏說:“等會兒拿這錢去吃牛肉面。”
澤瓊笑起來,用力地點了點頭。
隧道裏偶爾也有車來往,紅色和淺黃色的燈光一閃而過,車尾氣的味道懸浮在空中,他們牽着手。
直到離開城區範圍內,他們才乘上巴士。
瑛裏把錢遞給坐在售票員位置的女人,随即自顧自坐到後排的座位上。澤瓊抓着他不放,有點困難地穿過了狹窄的過道,然後坐到他旁邊。行進過程中,她只是望着前方,他掀起髒兮兮的窗簾往外看。
每個人上車時,他們的目光都會在對方臉上流淌而過。
坐在巴士裏,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過任何交談。
卸客最多的一次,他們也下車了。
步行到鄉鎮內時,已經算是上午了。走進店內,燒着水的鍋子裏泛起熱氣,不少人吃着面聊着天,瑛裏要的兩碗面,澤瓊挑了視線比較好的位置坐下。
面略微燙一燙就送上來,澤瓊手滑倒多了醋,瑛裏什麽也沒說,直接把她的和自己的交換。
兩個人吃完面,瑛裏去附近買東西,澤瓊則去借用了廁所。
這裏既是店鋪,也是老板的家。先把假牙洗幹淨。
她随便翻箱倒櫃,把找到的報紙鋪開,然後用水稍微打濕了些許發尾,用同樣借來的剪刀把頭發絞斷。如此反複,又對着鏡子翻轉頭部,末了把紙包卷好,打開水龍頭,用腳尖把碎發踢到廁所裏,确認沒有多餘的破綻。
澤瓊走出去,把紙包塞到裝廚餘垃圾的垃圾桶裏。
瑛裏已經過來,就像沒發現她剪頭發似的,直接把買來的東西交給她。兩個人重新上路。
新的落腳點是一間網吧。開在胡同裏,來的人不少,不少還徹頭徹尾是學生打扮。瑛裏付了押金,身體紋絲不動停滞在櫃臺邊的空調一側,眼神盯着頂端的攝像頭。
澤瓊輕輕盤着手指,找到位置坐下,瑛裏也迅速來到她旁邊。已經付了兩個人的錢。她不太懂操作,他替她打開電腦,又随便打開幾個能夠打發時間的網頁,自己也開始查些東西。
形形色色的圖标跳動着,澤瓊不怎麽感興趣地點了幾下,很快就沒興趣了,索性縮在座椅上打瞌睡。她看着瑛裏那邊,他擺弄了一陣,忽然回過頭。要在這裏待多久還不一定,有些事不急于一時辦。
“不喜歡上網?”他問。
她把外套翻過來穿,像被子蓋在身上,輕輕搖頭。
他又問:“要注冊個QQ什麽的嗎?可以跟人聊天。”
她還是沒答應,把臉慢慢栽下去:“不用那個,我只想跟你聊天。”
瑛裏一聲不吭,慢條斯理地側身。
網吧裏光線很暗,都是鍵盤的響聲,有人抽煙,有人在吵鬧。
“我只想跟你說話,”澤瓊說,“除了你之外,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他伸出手摩挲她的後腦勺。
好像這時候才發覺似的,不由得說了:“你剪頭發了?”
“嗯!”她有點介意,“你怎麽現在才說?我還以為很醜,所以把你吓到了。”
“還好。”瑛裏說。
澤瓊沒頭沒尾地開始抓着小細節不放,好像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還好是什麽意思?很醜嗎?不太适合我吧?”
他的回答模棱兩可,本意是安撫她:“還好,留新的發型都會有點——”
“很醜嗎?真的很醜?”她其實只是想聽到稱贊。
“過段時間就會習慣了。”
她真的生氣了,卻只用衣服蓋住臉,什麽都不再說。
後來他去買了飯,過來時沒看到她。先自己吃起來,她才從洗手間回來,默不作聲,邊吃邊皺眉:“好辣。”
“是嗎?”他低頭,随便攪拌了一下,“難怪感覺有點麻。”
她勉強自己吃下去。
他卻去買了水,遞到她跟前。
吃完之後,瑛裏抱起手臂說:“我睡一會兒。”澤瓊點點頭,繼續用電腦玩掃雷。
這時候,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這樣心情平靜。
前段時間的死者是本地人,欠了很多債,死前還恰逢還款期限,可以說是四處樹敵。
剛好又有因他拖欠家破人亡、放過狠話卻最近趕往外省的親戚在,作案動機有,又不缺手段,一時之間,注意力都落到那邊。
付克勤去了數碼城,從老板那裏得知了瑛裏請假的消息。
“又沒有簽合同的,還不是幹一個月算一個月。”老板正在看電視,猝不及防,光閃了一下,立刻變成黑白兩色的雪花。“他不回來我這也怪麻煩的。”
瑛裏就讀的不是什麽好學校,對孩子們都是放養,錢反正交了,不肯來上學也沒辦法。尤其瑛裏這種沒有父母的,更是難以溝通。
付克勤沒多說什麽。自從決定離開現在的職場,他幾乎已經不在維護和上級的關系,本來也被勸過争取調動,他卻沒來由鐵了心,不管高飛與否只求遠走。原本和幾個同事還有點競争關系,如今也都煙消雲散,竟然反倒和睦許多。
七年前的案子,始終像武俠小說裏服下後遲早會發作的毒,埋藏在他心裏。
當時的痛苦與後悔難以言喻。
痛是死了那麽多人,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很難感到不悲痛。
苦是恨自己就生活在當地,竟然渾然不覺。外地來調查的人一撥撥駛入村莊,他能做的只有盡可能沖在前面,主動承擔那些最惡心、最肮髒的工作。
悔是什麽?
付克勤時常想起多年前殺人犯兒子與年齡不符的沉着,以及承受任何傷害都無動于衷的僞裝。
處分也受過,大家都安慰那不是他的過錯,不論是誰,那種情況下都只能做那種判斷。瑛裏過來尋求幫助,他們跟着他去了他家,卻沒找到所謂的外地孩子。
雖然并非是對父親的指控,但在能面不改色殺死數人的犯人眼皮底下做小動作,後來盛瑛裏究竟會遭受什麽不言而喻。
他們卻成功被哄騙,最終離開了他們家。
想到這些,付克勤又去前女友家樓下站了很久。
他從不上樓,她的父母也沒邀請過。只是經過時,偶爾微微點頭打個招呼。付克勤的崗位仿佛自始至終就該在這個地方,而他為之放哨的公主已經數年不曾向外踏出半步。
關于過去,他很少提起,就算被問,也總是三言兩語搪塞過去。
也不是沒有想到的時候。
那一天女友自殺,得知脫離危險以後,他才松了一口氣去上班。因為心不在焉冒了泡,還被訓斥了幾句。結果就得知了有人被絞死在郊外的事。
說是絞死,可他在看到繩子的第一刻就覺察到了異樣。
繩子陷進肉裏。
能這樣做到的方式有好幾種,但作為盛遠道那起案件的親歷者,他很難不想到曾經。
不僅如此——
他對瑛裏抱有後悔與歉意,但這并不代表他信任他。
盛遠道殺死了22人,20男2女,挑選的對象全是外地人,尤其村周圍還有修路工程正在進行中。工地人變動較大,務工人員原本就漂泊在外,社會關系都不複雜。
他對血腥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偏好,反而會感到麻煩,所以大部分都是用特有的方式直接勒死。
除了一個人。
死者男,姓黎,自沿海某省老家攜兒子外出至該地投奔朋友。在車站消失後,再被發現就已經是受害者遺骨中的一具。
他不是被勒死的。
致命傷在頭部,系流血過多而死。
盡管殺人中有變數也在情理之中,犯人也沒有過任何額外的指認,但付克勤總有種微妙的直覺。
盛瑛裏和丁澤瓊獲救時,他并不在場。後來又懷揣着負罪感和彌補的心态過于踴躍地完成任務,搬運屍體時甚至因吸入瘴氣過多而暈倒,因此很久後,他才見到他們。
長期營養不良的緣故,瑛裏比同齡人矮小很多,獲救後神志比較清醒,因為被安置在陌生環境所以眼神時刻維持着戒備與狠戾。
澤瓊則瘦弱得不堪一擊,牙齒的殘缺狀況慘不忍睹,低燒中不住地發抖,沒有受過性侵犯的痕跡,入睡後會屢次三番被噩夢驚醒。
聽說他們經常性地參與屍體的處理。
只有處理屍體嗎?
付克勤不是沒有這樣想過。
時間線挺早的,當時有很多事跟現在不同(比如火車票買票/網吧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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