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練習

練習

柏攸有許多旋律躁動的曲子,錄完Demo就躺在電腦裏,一直沒有找到合适的演繹方式。

跨年晚會唱過《Obsession》之後,粉絲反響強烈。他發覺改編曲,加入舞蹈,表演張力比單純的唱歌要強得多。

索性認真開始練舞。

從小沒基礎的人學不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好在他骨骼還算柔軟,肢體韻律感強,學起來不費力。

他練完,正準備走。

半掩的門外傳來輕盈的腳步聲,鏡面中映出一道纖瘦苗條的身影。淺藍的絨毛羽絨服脫下,米白的帽衫和黑色長褲簡單搭配,精巧的臉頰上挂着淺淡笑容。

柏攸恍然。

她明明早就不跳舞了。

鏡子裏也會有海市蜃樓,映着過去的倒影嗎?

他推門出去,正撞上林念驚訝的臉:“……柏老師,你也在啊?”

“你來這裏做什麽?”

林念一時語塞:“大半個娛樂圈跳舞的人,不都來這家工作室練嗎?”

柏攸腦海中閃過她掃樓直播時的畫面,莫名有些不悅:“你确定謝淮風能跟你一起跳舞?”

演員唱歌,唱不好還能修音對口型。跳舞是糊弄不得的。為了營業,什麽活都願意接嗎?

林念淡淡地笑道:“我S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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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攸語氣緩下來:“什麽舞臺?”

林念小聲說:“和柏老師沒什麽關系。”

她并不想讓柏攸知道,自己選了當年決賽的兩首歌舞前後合并。

人都怕疼。

每次交談都以誤解告終,她在他面前,只想牢牢閉上嘴巴,免得無緣無故再被諷刺。

走廊裏安靜,封閉的環境隔絕外面的嘈雜聲,牆壁隔音極好,也聽不見其他練習室裏揮灑汗水的聲音。燈光和布局,都與兩年前《星芒》選秀大廠的後臺很相似。

人也相似,只是她瘦了一圈。

柏攸不知怎麽地,被眼前的畫面觸動,腦海中閃念的想法脫口而出:“我有兩首原創曲子,想搬上LIVE舞臺,你是專業的,能不能給我點編舞靈感?”

林念有些意外,朝後縮了一步:“女生和男生舞步不一樣。”

“你說過,不論男女都是共通的。同樣的肢體語言,找舞蹈老師改成更有力的動作,我就可以跳。”

“我還和你聊過跳舞?”

柏攸頓了頓:“我新歌臺上那段舞蹈,就是你教過的動作。”

“忘了。”她說着客氣的話,抗拒着避開他,“難怪那麽眼熟。我随便編的舞,能被柏老師用上,我的榮幸。”

林念推開自己練習室的門,急促地逃避。可是柏攸身形一晃,輕易跟了進來。四周巨大的落地鏡,映着兩人清瘦的身影。

凝到冰點的空氣裏,他反鎖上門,嗓音低沉,帶着讓她困惑的愠怒。

“開嗓也不會,舞蹈也忘了,你還記得什麽?”

“柏老師想讓我記得什麽?我現在是演員,演好戲才是本分。”

“那你來練什麽舞?在直播裏玩點游戲多簡單,只要和他抱在一起,觀衆就開心。”

說完,兩人都愣住了。

林念手機關了通知,彈不出于薇和謝淮風任何的微信消息。

推了所有的雙人活動,争取來一次唱跳舞臺,就是為了證明自己不營業也能發光。

好不容易來練舞室想要清淨些,卻遇見時時刻刻都記得她缺陷的柏攸。躲也躲不過,竟然又被他冷不防地紮了一刀。

“柏老師,我要練舞,你出去。”

林念聽見自己不争氣的鼻音,努力想讓态度強硬起來。見他站定不走,索性伸出手,推了柏攸一把。

颀長身影看起來清瘦,襯衫下線條分明,碰到肌肉時卻有雕塑般的觸感。若不是溫熱的脈搏,還以為碰到了石頭。

他穩穩站着,根本紋絲不動。

掃樓直播都是幾天前的事情了,柏攸再也沒刷過相關內容,以為自己早就不放在心上。

可這句質問仿佛蓄勢已久,見到她時立刻傾倒出來,嘴唇快過思維,理智攔都攔不下。

她紅着眼圈,手用力推着讓他離開。執拗得頗有點以卵擊石的意思。

其實她掌心力道極大,像貓爪狠狠拍過,看似弱小,寸勁疼得驚人,只是不足以将他推遠。

柏攸皺着眉任由她發洩:“直播的時候,是他欺負你,還是你自己願意讓他抱?”

“我說了實話你就信嗎?”她的嗓子竟然越氣越甜,軟軟地纏在人耳邊。

“信。”

“你騙我,你信個鬼。”

“你就是這麽對導師說話的?”柏攸勾唇嗤笑,“給你個機會,重新說。”

林念朦胧的眼睛終于清醒過來,眼裏泛上後知後覺的惶恐:“柏老師,我錯了,你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

柏攸專注看着一個人的時候,會讓人誤以為自己很重要。

好在林念最大的優點就是分寸感。

讓柏攸聽她的煩惱,她還不夠格。

“是我沒商量好營業的尺度,讓謝老師誤會。”林念平靜下來,慢慢地說,“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表演親密,我現在還接受不了。”

原來她還是想營業。

而她的底線,也不過是抗拒跨年晚會上的手卡,直播裏抽簽的盲盒。留着最後的臉面,不想為熒幕CP犧牲身體。

柏攸等着她的态度,隐隐懷着自己也說不清的希望,卻一腳踏空。

“你可以直接拒絕。”

林念笑着說:“拒絕有用的話,也不會被抱個措手不及了。我在經紀人和謝老師面前都說不上話的。”

“但有話語權的人,可以幫你拒絕。”

柏攸目光專注,指尖摩挲,等着她的反應。

“啊?誰啊?”林念眉眼彎起,坦蕩地笑道,“要是真有哪位菩薩願意幫我說話,麻煩柏老師給我介紹一下。”

“……”

面面相觑的漫長時間裏,林念瞳仁裏的水光明明映着他的面容,表情卻充斥着茫然。

柏攸突然無言,覺得沒趣。

“你幫不幫我編舞?”

林念一個激靈,嚴肅起來:“我哪裏敢得罪柏老師?一定設計到讓柏老師滿意為止。”

柏攸揉了揉被她捶得酸痛的胳膊。

她剛才推他的力道,可一點都不像不敢得罪他。

***

林念這次參加的音樂節,舞臺在戶外場地。四周雜音多,收音效果做不到最好,但現場觀衆足夠熱情。在後臺聽得到,無論上臺歌手人氣高低,底下都有尖叫捧場。

她調整呼吸,在等待區站定,手指冒着的汗已在風中變得微涼。寒風自門縫裏掠過腳底,激起全身細小的顫抖。

以為早已忘記的回憶,偏巧在此時湧上來。

《星芒》決賽前,名單早已經內定了,剩下的人不過都是陪跑。宿舍裏滿溢着倦怠和懶散,關系好的女孩子們聚在一起談笑,名單內的聚在一處,名單之外的聚在另一處,兩波人彼此都看不順眼。

林念在宿舍裏收拾好行李,起身去練習室。

不知誰問:“還練?要不要這麽拼啊?”

林念忘記自己怎麽回答的,只記得當初自己十分狂妄自負,像是要和命運作抗争。

她們不過是鏡頭前開了一叢又一叢的花,采撷過後枯萎失去嬌豔,觀衆很快就會膩煩。《星芒》決賽當晚的直播,可能是她這輩子最萬衆矚目的流量巅峰。

她想做到最好,于是一遍遍練習。

她最初只有輕微的腰傷,一點疼痛的信號,但選秀期間行程太滿,無法及時診斷。

練得太過投入時,身體進入應激的狀态,人根本感覺不到痛。

決賽每個人有兩個舞臺,一次跳舞,一次唱歌。

跳過舞之後,關節随之徹底放松。

過去幾十天的傷痛,恰恰在那個時候一起襲來,在她登臺唱歌的時候,冷汗直流。

拿着麥克風的手在抖。

唱歌需要腹部的力道,耳返綁在腰後,她一邊控制氣息,一邊随吐息感受着疼痛。唱到最關鍵的高音部分,嗓音和聲調都如繃緊的弦,一觸即斷。

她痛得忍不住去扶腰,舞臺的氛圍,轟隆隆地塌了下來。

完美的舞臺,往往兼有流量與質量,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可她運氣向來不好。

幸好,兩年後她準備萬全,舞和歌都練過許多遍,早已游刃有餘。

耳邊主持人用激昂的語調,喊林念上臺,将她拉回了現實。雷動的掌聲和歡呼聲中,聚光燈映出她如畫般燦爛的笑容。

即使觀衆比《星芒》決賽少了太多,但她終于複刻了當初自己期待過的表演效果,沒有翻車。

她抹淨頰邊的喊,笑容燦爛。

終于做到了。

即使那個曾經對她失望的人,早就不在意她,可她至少對得起自己。

***

圈內大大小小的音樂活動動向,柏攸都關注。早在林念開始練舞時,他就提前向主辦方要了節目單。

他在工作室裏翻着暫定的節目單,突然問:“臨時能加人嗎?”

主辦方的策劃人員眼睛亮了一下:“我們正愁節目不夠,湊不齊人呢。您要介紹哪位歌手朋友來?”

“我自己。”

對面瞬間洩了氣:“……柏老師啊,我們這種小活動經費有限。請您上臺?想都沒敢想過。”

“那就給我張票。”

再次見到林念那兩首選曲,他竟有時過境遷,微妙的荒唐感。

參加《星芒》時的一切,她不是都忘了嗎?選什麽曲子不好,偏偏選發揮最差的歌,忘得最幹淨的舞。

音樂響起,他卻在臺下,随着眩惑的燈光沉浸在表演裏。

他不知道,她是否有心推翻過去的失誤。只是恍然想起,自己當年無數次想象過,她将那兩首歌完美演繹的樣子。

她還是做到了。

可臺上努力唱跳的她并不知道,他在臺下看着,心中波瀾湧動,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

音樂節後臺休息室,林念卸了妝,微微喘氣。

她調整了當初的舞步,美觀之餘,不會讓骨骼肌肉太過疲累。

不知為何,在掌聲散去,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時,她到了後臺,頭腦依然被巨大的眩暈感淹沒。埋在心底許多年的夙願終于得償,令她沒日沒夜練習的好勝心突然消失。

整個人失去了動力,也失去了支撐。

人疼到極致的時候,眼前渾黑,冒着密集的白色星星。痛覺模糊了感知,分不清疼和冷。

她甚至用最後的力氣,掐了自己一把,不願意承認自己有事。

有人敲她休息室的門,她意識模糊地去開門,愣住了:“柏老師?節目名單上沒有你啊。”

柏攸站在門邊,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見林念眼神迷離,唇瓣慘白,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他瞬間忘了自己來時想說什麽,涼涼的心跳回響,前所未有地恐慌。

她天生長得招人憐惜,卻從未像此刻,脆弱得仿佛随時會折斷,即将被風吹散成灰燼。

“我知道啦。我一定是疼暈了,在夢裏。”

林念笑了笑,綿綿無力,甜甜的嗓音心滿意足。女孩子柔軟的四肢,毫無防備地倒在他懷中。

“只有夢裏的你才不會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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