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往事

往事

四個人去店裏把車給還了。

盛硯站在外側在看這家店展出販賣的車型,款式良多看起來各有各的特點,共同點就是……都不便宜。

因為距離盛硯最近的一輛車上就挂着個牌,上面寫着售價2580元。

盛硯回想了下自己金庫裏的錢,算了算,大概可以買一個架子和一個輪子。

這都還是盛國慶和顧敏兩夫妻省吃儉用疼兒子疼出來的,盛硯很清楚自己的家庭狀況。

看了幾眼之後,把目光移開了。

童墨一回頭發現自己的傻同桌表情有些不對,想了想,跟他說:“剛學會車,心癢想買裝備了?”

盛硯微微搖頭:“沒有,就是看這些車都挺好看的。”

童墨說:“真的看上了別客氣,這裏老板跟我熟,友情價六七折應該可以拿下來。”

盛硯又算了下價格,發現還是差了一點,略有些遺憾:“真的不用。”

童墨就沒再說什麽,晚上湊在一起吃了頓飯,四個人才分道揚镳。

而盛硯往家去的時候才發現,這個店和他家小區就隔了一條街,他步行回家就可以。

盛硯在想童墨是不是故意的,但是又想到童墨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家在哪裏,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到家後盛硯就接到了爸媽的視頻電話。顧敏端着手機,确定了盛硯的背景是他自己房間立刻放心不少,先問了盛硯今天飯吃得好不好,出去和朋友做了什麽。

不用問開不開心,看盛硯的笑起來的眼睛也知道今天應該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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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硯一五一十地都說了,不由自主誇了童墨好幾句,說他做的菜如何如何好吃,搞得顧敏都有些醋意,覺得兒子是不是在暗示吃膩了她的家常菜。

聊到一半盛國慶也過來看看,然後拿着手機晃了一圈,讓盛硯跟家裏這邊的親戚打個招呼。

姥姥姥爺們身體看着都還不錯,不耳背不眼花,盯着屏幕裏盛硯清秀乖巧的模樣看了好久,又聽盛硯說話,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這個外孫的病确實好了。

再看看自己受罪多年的女兒,長長地出來一口氣,不知道該是惋惜那些年,還是該慶幸女兒終于有了福報。

視頻打了半個多小時,盛硯臉上也沒有露出半點的不耐煩,對于姥姥家親戚的詢問,他的回答都規矩而禮貌,給顧敏掙了不少光。

挂了電話之後,盛硯不禁又回想了下今日的種種,拿了要換的衣服進浴室洗澡去了。

等從浴室裏出來,時間其實已經不早了,但盛硯此時卻了無睡意。

他坐在書桌前,手裏攥着一只筆,原本是洗澡的時候突然湧出來的興致,想着自己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像是書法、畫功這些都荒廢了,想着練習一下。

他的練習對象當然是童墨。

只是當他拿起筆,畫完了一副短發的童墨後,再想畫一副長發的童墨時,忽然發現自己回憶了很久,久到他洗完澡沒有吹幹的頭發都徹底幹了,他就愣是無法完全想起上一世時,長發如墨染的童墨。

這種想法一經生出,盛硯本能地覺得這個事情有些不妙。

他有些想不通,明明剛剛穿越的時候,他的腦海裏是屬于兩個人的記憶的融合,怎麽現在卻會覺得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好像越來越遙遠而陌生了呢?

盛硯并不認為是自己的靈魂不夠強大而導致的。

他細細思考片刻,想來是因為自己在這個世界待得久了,而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或許是這個原因,他的上一世的記憶在慢慢遠去。

之所以會這麽認為,還因為他穿越之後發生的事情卻記得清清楚楚。

盛硯眉頭緊鎖着,不安的感覺還在放大。

本來時間久了,如果上一世的有些事情忘了也就忘了,但為什麽小到他曾經少年喪亡的父母他都記得,卻唯獨不記得童墨的樣子?

哦不,不僅僅是童墨的樣子,盛硯意識到,很多和童墨相關的事,現在都變得有些模糊了。

還有子銘……

即使眼下和将來更為重要,但在盛硯的心裏,那些過往都是上天給予自己的寶藏,是值得他在內心為它們建一所豪華的宮殿細心保存的。

盛硯重新拿起筆,在長發童墨的那張畫上,慢慢落筆,這一幅本來已經畫了大半了,但是盛硯畫着畫着就要停下來費心思地回想,時間就過得非常快。

等到他拼湊着記憶畫完了之後,盡管有一些小細節已經模糊了,但盛硯還是畫了出來,差不多是九分像。

只是盛硯盯着這幅畫看,一時間盯着童墨及腰的墨色長發又發了許久的呆。

他當日在安逸亭下說要娶我的時候,頭發……是這麽長了嗎?

盛硯盯着這畫看得越久,越看越不像上一世的童墨,即使他的記憶已經模糊了。

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只是一個開始,盛硯擔心随着時間的推移,他恐怕會逐漸忘記上一世的種種。

畢竟——他這一世确實是偷來的,已經是冥冥中命運給的恩典,讓他能重新和童墨認識。

此時,歲月安穩,我們可以好好地做自己。

盛硯翻遍家裏,找到了一本空筆記本,攤開筆記本,他心情複雜。

記憶已殘缺,如同被打碎的片段,只知道有很多事情想要記錄下來,只是這無數的片段在腦海裏翻騰、反複、糾結成團,他卻不知道該從何下筆。

是從童墨一身破敗拖着亡父的遺體跪在他的寧心林外時——

從他開口說第一句話“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請石見隐士助我”——

還是從盛硯以“你心中若只有仇恨,也不過是令我白費苦心”回絕時,他不聲不響地跪了兩天兩夜,再問及,也依舊是答案不改——

盛硯慶幸還記得這件事。那日童墨跪在門外,若是一個圓滑之人,定會改口,可他偏不,他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就是報仇的,并且不會改變。

但盛硯當時心硬,便是因為曾經心軟過,才被貪戀權勢之人算計地失去了雙腿,廢了幾年了,他差不多快忘了站起來走路是什麽感覺了。

童墨在寧心林外跪到了第三日,整個人搖搖欲墜。

家仆們早早便心懷不忍,就連子銘也跑來同盛硯說情:“當今王上本就疑心重,你既不肯幫他,哪怕你雙腿俱廢躲在這深山老林,也不曾打消他的疑窦,也不時送人來要你栽培,你與其選個不知是人是鬼的走狗,還不如選了這外頭心智堅毅的,左右他本就是随母姓,給他換個身份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盛硯記得那年自己也剛二十歲,而童墨已十四歲有餘。

盛硯退居深林之後便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以黑紗遮及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被子銘推着出了寧心林,見到了這個十四歲的少年,三日來不進茶飯,嘴唇蒼白泛起層層幹皮,然而那雙眼睛卻由始至終的堅定。

林裏起了風,吹得盛硯的面紗飄搖不定,而少年童墨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只說“石見隐士名動天下,懷天下之心胸,你若助我,我護你餘生順遂。”

盛硯未說話,子銘先樂了:“你這小孩兒倒是狂妄的很,你自己都有求于人了,還能保護誰?”

童墨卻不理他,只是定睛瞧着盛硯。

盛硯說“好”,他看着少年:“我也不用你護我,我只希望你答應我,冤有頭債有主,莫傷及無辜之人。”

童墨閉眼又睜開,開始有些支撐不住。

他聽見林裏飒飒的風聲,睜開眼看見眼前一襲白衣的盛硯,看見風不停掀起他面上的黑紗,童墨看到了黑紗下面的臉。

好像戲本裏被貶下凡的仙者,和世人口口相傳的一樣,這張臉,令少年有片刻的失神。

少年童墨不發一言,撐着瀕臨極限的身體,給盛硯磕了三個響頭,擲地有聲,态度懇切。

磕完頭,便昏了過去。

子銘還小聲同盛硯說道:“這孩子,倒是個實心眼兒的,但會不會有點太實在了?感覺有點好欺負。”

不過慢慢了解之後,子銘一想起當日是自己勸了盛硯收了這厮,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幾個耳刮子。

這怎麽能是實在人?他的實在僅僅是用在他師父一人身上,對其他人,什麽禮儀廉恥,他都是能省則省,冷酷嚣張至極。

這孩子來了寧心林之後,先不說有沒有給盛硯的住處平添幾分活脫的生氣,反倒是添了不少——殺氣。

子銘平時冷不丁毒舌一下的人,幾度被他氣得跳腳,結果童墨一句輕飄飄的“子銘師伯,最近肝火太旺,脾性是不是又大了?”就給子銘弄得自己總跟個孩子過不去,也挺丢份子的。

但想殺人,也是真的。

總之,子銘的一世英名,全都在童墨一口一個“師伯”裏化為了泡影,以至于有時候盛硯的家仆見了子銘,也要背過身捂住嘴偷笑幾聲。

盛硯是這寧心林的主人,家仆和世人們一樣稱他為隐者,孤獨地在這裏生活了五年多了,家仆們知曉他也沒什麽朋友,平日裏也就是和子銘往來。

他卧房的院裏有一顆大樹,樹下搭了個亭子名為“安逸”,安逸安逸,亂世浮沉,哪裏會有真正的安逸?

家仆從前見盛硯在這亭裏喝茶,一個人一壺茶,一盞一盞,從午後到黃昏,只覺得蕭瑟孤寂。

童墨雖然是個不會讨人喜歡的孩子,但是他來了之後,在那亭下,茶杯便多了一盞,影子也終于作了對。

石見隐者的話還是很少,但他眼裏的笑容多了,獨自一人的時間少了。

童墨早年就練就一身武功,每日聞見雞鳴便會起床,早起晨練,從不需旁人多言,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盛硯教他兵法,教他謀略,教他與人胡璇。

童墨始終覺得這黑紗與盛硯格格不入,後來熟稔了,便想方設法給他摘去了。

他不光進廚房給盛硯做飯吃,還親手做了一副拐給盛硯,每日給盛硯沐浴更衣都不假他人之手。

盛硯起初覺得他若要感謝其實不必做到如此,但童墨堅持道:“我說了要護你往後無憂,便是從此就該事事親力親為不是嗎?”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盛硯當時不曾聽清,其實童墨所言的最後一個字,并不是“父”,只是最後一個音太輕,他沒有太在意。

至于那副拐平時的時候盛硯是用不着的,他都是坐輪椅,但等童墨有事要出遠門時,盛硯便會架着拐自己沐浴。

時間長了,卻是習慣了童墨替他淨身,如今已改不過來了。

三年後,從“石見隐者”之後就且算平靜的世間再起風波,童墨一戰成名,成了王上眼前的紅人。

再三年,他步步高升,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将軍。但與之同時,他因為嚣張狂妄被朝臣諸多诟病,他這個位置靠着滿手鮮血走上去,本就是危機四伏,早有人虎視眈眈。

盛硯知他大事未了,可如今行事作風卻是大張旗鼓,好像生怕世人不知道他有多威風似的,恐再生事端,試圖提醒他大仇未報,一切還有待籌謀。

童墨卻不如往日裏那般乖順了,他對着盛硯的話總是笑,那種笑讓盛硯很不舒服。

童墨說:“師父,我覺得現在挺好的,我若說我不想報仇了,你會如何看我?”

盛硯不知如何作答,從前其實總盼着這孩子忘卻仇恨能好好擁有自己的人生,因為他要報仇的對象是當今王上,朝堂本就瞬息萬變,皆是步步為營。

可他如今自己這麽說出口,盛硯臉色微微沉了下來,其實曾經想過無數次确認為最不可能的一個結果,就是有天他飛得足夠高卻貪戀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童墨見盛硯沒有說話,卻輕輕笑了。

盛硯盯着他看,卻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透眼前的人,還是說……他其實從來就沒有看透過?

童墨唇角一點點往上揚起,他不想惹盛硯不快,伸出手攏了攏盛硯耳後有些亂遭的長發,讨好道:“師父莫要生我氣,我剛才胡亂說的,今日我無事,再替師父淨身吧。”

盛硯心緒難定,總覺得童墨有什麽事在瞞着自己,可他若執意不肯說,自己便無從得知。

低頭看着童墨一點點為自己褪去衣衫,盛硯的半個肩膀已經露了出來,童墨的視線也落在那處,卻是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

盛硯眼神中有什麽東西隐而不發,語氣鄭重道:“阿墨,你做事再穩妥一些吧,別讓為師擔心好嗎?”

“你仔細做打算,若放下仇恨,此時功成名退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童墨反客為主握住他的手腕,給了他一記安心的眼神:“你莫要擔心我,倘使有天我做錯事了,你只要記得別生我氣太久就好了。”

為盛硯脫完了衣服,怕他着涼,又用自己的外衣罩着他的身體,童墨低頭時,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盛硯的膝蓋,輕輕揉了兩下,擡起頭問盛硯:“當真沒有感覺?”

盛硯早就看淡了:“沒有,丁點兒都沒有,你子銘師伯為此尋了好多年的良藥了,都沒有用。”

童墨道:“可我聽師伯說,只是少了一味藥引。”

盛硯推開他的手,語氣淡道:“世間罕有,與沒有又有什麽差別?”

童墨微微嘆氣,倒是沒再說什麽。他起身彎了腰,打橫将盛硯抱起。

路過窗子時,窗外的花瓣被風帶了進來,童墨頓住腳步,忽地對盛硯說:“今年的花期要過了,再開……要等明年了。”

盛硯正心事重重:“這麽快花期就過了嗎?那就等明年吧?明年你再給我做花酒吧?”

童墨卻是沒有說話,抱着他入了屏風後。

卧室中央用來沐浴的大木桶,已經備好,水汽氤氲。童墨試過水溫,慢慢把盛硯放了下去,冷不丁道:“近來又瘦了。”

是肯定,而不是詢問。

童墨:一日為師,終身為夫。

童墨:我耍流氓了,你們不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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