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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燈罩裏閃着刺眼的光,直直照入鐘意張大的口腔,明晃晃的,惹得人睜不開眼。
鐘意躺在治療床上,眼神忽閃。
倏忽,修長手指将燈帽撇向一旁,飄飄忽忽,最終,鐘意的眸光定住,停在男人胸口的工作證上。
天藍與白的主基調色上印有清晰的幾個大字,市第一醫院,段則霄醫生。以及,一張面無表情的相片。
能見到他的笑倒也是件難事。
鐘意頓了頓,默默移開目光,看向別處。比如,夏季被風吹的一股一股的窗簾。
段則霄正用某些叫不上名的工具在她口腔中輕輕摩挲,碧綠色的口罩遮住大半張臉,也不知他到底有沒有感覺到她視線方向的轉變。
突然,鐘意的齒尖出現一絲微痛。很明顯,是某人故意的結果。
緊跟着是始作俑者毫無誠意可言的道歉。
“不好意思。”
鐘意沒說話,因為冰冷的器具還停在她的嘴巴裏,她也沒辦法說話。只是瞪了他一眼以滅心頭之火,便幽幽然繼續盯着風吹窗簾布。
僅僅是口頭上的歉意有何作用,早有預謀的,男人用指腹觸及她剛被弄疼的幼齒。
像是......
鐘意打了個寒顫。
像是在幫她揉牙龈深處的軟肉。
動作輕輕軟軟。
鐘意愣了下,閉上眼,不去看他,也不去看任何東西了。
殊不知,這一閉,錯過了她曾經最喜歡的,也最是難得一見的,段則霄的笑。
男人嘴角似勾非勾,漆黑的眸大剌剌在她素白的小臉上游走。手下力道時淺時重,觀賞着鐘意臉上時而舒展時而皺眉的表情。
而至于這個笑容的含義要做何解釋......段則霄否認自己對鐘意笑過。
他不是不知道她有多溫柔可愛。可惜,一切都在她和他說分手的那一刻煙消雲散。
一想到那天,段則霄止不住的煩躁。器具被随意丢在架子上,男人略顯不耐煩的把手套剝下,丢進垃圾桶,洗手。
感受到他的手指離開自己的口腔,鐘意摸着半邊臉起身,盯住他,表示疑惑。
都檢查好了嗎?
“嗯。”段則霄扯下口罩,“我送去化驗科,你待在這別動,我等等回來找你。”
“好。”
潦草兩句解釋說完,段則霄急匆匆離開就診室。
*** ***
治療床床面很高,就鐘意這個小骨架來說,腳底板壓根兒碰不到地面。索性,鐘意也不準備下去了,邊拿起床頭旁邊的漱口杯漱口,邊晃悠晃悠着自己那雙小細腿。
下一秒,手機震動了聲。
她下意識将漱口杯放回原位,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解開鎖屏,并沒有未讀消息。
四周環顧一圈,
是段則霄的手機熒幕亮着。
出于自尊心,當然也有賭氣和挑釁的意味在,鐘意抿了抿嘴,沒有去看他的手機。盡管她很是好奇,但她更想證明她不像他,會随随便便亂碰別人隐私。
不久,段則霄回來了。
鐘意雙手撐住床面,下巴一擡,朝着桌子的方向,“你有微信消息。”
準确來說,那是條語音消息。
別問鐘意是怎麽知道的。畢竟,能毫不避諱把自己的隐私外放的,也就段則霄一個。
“哥哥,我馬上就出差回北京來啦。聽沈随之說你去上海工作了,怎麽不告訴我一聲呀?那你現在是住在沈随之家裏嗎?還是自己租了房子?”
女孩子的聲音,清清甜甜。在段則霄那一指觸按下,最大程度貫穿入鐘意的整條耳道。
鐘意的瞳孔瞬間睜大了分。
那是她這輩子都忘不掉的,
許妍的聲音。
隆冬,西洋式的教學樓外道,只有四季常青的香樟還泛着綠意,霜雪拍打在上面,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一簇掉落在地,便有另一簇堆滿枝桠。
與這恰逢時節的下課鈴聲,以及老教授的娓娓道來,相得益彰。
“那我們今天的課就講到這裏,大家吃午飯去吧。”老教授說。
鐘意整理了理桌上的書,全部放進包裏,只留一個裝滿熱水的貼着卡通貼紙的玻璃杯,用來在去食堂的路上暖手。
大四這一年,天異常冷。大抵是因為少了段則霄的陪伴。
他被北京的一家醫院破格錄取,成了骨傷科的醫生。
甜蜜的校園戀也因此變成備受困難的異地戀。
“你好,請問你是鐘意嗎?”
那是鐘意第一次見到許妍。
小姑娘穿着毛茸茸的古風鬥篷,在鐘意還沒從椅子上站來的時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雙手撐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語氣裏盡是調皮的調子。
鐘意一愣,往後縮了縮脖子,與她保持安全距離後回答,“是的。”
“段則霄哥哥的女朋友?”許妍繼續問。
“……是。”鐘意覺得有點奇怪,“你是?”
“哎呀,真不巧,”許妍雙手抱臂,身子後靠,“我也是段則霄哥哥的女朋友呢。”
“你真有福氣,能做我的複刻。”
“......啊?”
“聽不懂我的話嗎?”許妍有點嫌棄的上下打量她,“就這個智商怎麽考上的醫學院?”
她清了清嗓子,看向鐘意的時候一字一頓,“你聽好了。”
“我,才是段媽媽和段爸爸指明的兒媳婦。你呢,只不過是我出國留學這段時間裏,段則霄找來的替代品。為的只是,打發打發時間。”
某年某月某日,某個素未謀面過的女生,一下子對鐘意說出這些話。她應該相信嗎?
不。
鐘意翻出手機日歷。
不對,今天也不是愚人節啊......
對方似乎摸清了她的想法,臉上擺出一副反諷的笑,一蹦一跳下大教室裏的樓梯,給她一個背影,“你仔細想想啊,哥哥跟你在一起之前,是不是要求過你績點很高,又是不是要求過你必須學醫?”
“這些都是我的特征屬性啊,我在美國進修的就是基礎醫學。”
鐘意無話可說。
許妍還在繼續煽風點火,“不信的話就去給哥哥打電話呀。你打呀,你敢嗎?你也知道哥哥不喜歡撒謊吧?”
很好,許妍成功用那副甜美皮囊挑起了鐘意潛意識裏的好勝心。
通訊錄首位,鐘意撥打了署名“寶貝”的電話。說出來或許不信,這個備注是段則霄自己改的。
可能正好是中午的原因,段則霄立刻接通,“喂。”
“喂,今天有個女孩子來找我,”鐘意深呼一口氣,直接切入正題,“叫許妍。你認識嗎?”
“認識,”對面一頓,“怎麽了?”
“她說,”鐘意突然有些不敢問下去,吸了下鼻子,“她說她才是段伯母和段伯父認證的兒媳婦是嗎?”
雖然不想承認,但事實的确如此。
“是。”
他總在不該誠實的地方誠實,讓自己看起來對這段愛情那麽那麽不在意。
鐘意忽然鼻子一酸,“她還說......”
“我是你在她出國期間找的替代品?”
男人喉結一緊,遲疑了幾秒,“......是,但是......好吧,fine。”
段則霄從沒有解釋的習慣,意味着,如果鐘意還想多聽些什麽,就必須主動提問。
她剛想開口,矯情的問他是否愛自己,對面卻在她之前,說有急診病人,要先挂電話。
耳邊傳來通話結束的提示音。
看着一條條通訊記錄,委屈,是從一瞬間傾瀉爆發的。
拇指指腹下滑,每一條,每一條通話,都是她主動打給段則霄的。
不夠明顯嗎?
太明顯了。
誰叫她當初不聽錢娟的話,非要和這個冷漠到極致的男人在一起。
眼眶紅紅的,鐘意黑了手機熒幕,苦笑着看面前的許妍,“總覺得這段愛裏,只有一個人在好辛苦好辛苦的付出呢。”
想挂就挂,想冷漠就冷漠,換作以往,她大可以騙自己:他是愛她的。
許妍的出現打破了這一自我平衡的支點。所有的騙術都變得無所謂且沒有意義。
許妍上前幾步,坐在鐘意身邊的位置,此時此刻,鐘意不知道她使了什麽巫術,讓自己看起來不像是她的情敵,而像是閨蜜。她摸了摸鐘意的發頂,“覺得辛苦就放手好了,你也知道的,他只是把你當作替身,并不愛你啊。”
“跟他說分手吧。”
教唆,沖動,抑或是平平淡淡累計折舊的失望,鐘意也不知道自己緣起于何,鬼迷心竅給段則霄發送了微信消息。
[你覺得江直樹和袁湘琴合适嗎?]
她問的隐晦,期許着他說合适,那她便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熟知段則霄的回複不會來得太快,許妍只是加了鐘意的微信便離開了。
留下鐘意一個人坐在大教室裏等了很久,又聽了一遍老教授給其他班開的課,終于等到他的回複。
[你覺得我們合适嗎?]
一語道破,他問出她想問的問題。
鐘意一愣,顫顫巍巍打下一行字,[這是我下一個問題。]
[想問什麽直接問就好了。]對面回複的很快。
[那你覺得我們合适嗎?]
[不合适。]
終于,眼淚止不住酸了眼眶,鐘意把臉埋進紅白方格圍巾裏,想來,這還是段則霄送她的聖誕禮物。
[分手吧。]
天知道她打下這三個字,內心有多期待能得到他的挽留。
[好。]
可惜,終究是一場十有九悲的愛情。
*** ***
指腹在屏幕上觸碰,打出一行字,像是不滿意,段則霄又撤回,重新打出一行。
[很快就不住他家了。]
發送完畢,他才發現鐘意一聲不吭,目光呆滞的,像是陷入了某段沉前舊事。
段則霄覺得好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發什麽呆?”
豈料,鐘意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起來,死人般沒有溫度,“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麽。”
看向段則霄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她眼裏滿是碎掉的冰。
“什麽?”他皺眉,預感到她心情差到極點。
鐘意面無表情的擡頭看他,“有意思嗎?段則霄。明明有女朋友還要在這裏跟我搞暧.昧。”她頓了頓,“不覺得羞恥嗎?”
既然他不喜歡解釋,那就一直聽她來說好了。
鐘意深吸一口氣,毅然決然準備在這間空曠的診療室裏把年前所有沒說完的話一并說個明白。
“你聽好了,段則霄。”
“我不相信你這個破試驗就剛好需要我來做受試者,怎麽?每天下午四點吃甜品,難道不是是個人有張嘴就能完成的任務?”
“好嘛,偏偏需要我來當這個受試者。多巧啊,還是你的受試者,還剛剛好一對一?”
“你別告訴我你對我沒有目的,但是,我和你講清楚,你的目的無論有關于什麽我都不會接受,因為我由衷的,真心的,發自肺腑的,覺得你惡心,又讓我生厭。”
大腦于頃刻之間組織一大段措辭,真到念出來的時候,稍稍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可惜,這些都只是存在于幻想中的場景而已。
鐘意雙手攥緊床邊,臉被憋得有些泛紅,氣喘籲籲卻在竭力克制。
她試圖小聲告誡自己以求冷靜。
“只是一條語音消息而已,鐘意,別表現的那麽在意。你知道的,你已經不愛他了。別為這麽個不值得的人浪費情緒價值。”
誤以為她在和自己說話,段則霄把手機放入白大褂的口袋裏,眯眼,“什麽?”
鐘意擠出一個笑,讓自己看起來很好,“沒事。”
段則霄擡了下腕表,笑,“到下午茶時間了。”
“研究期間比較特殊,你需要吃規定的甜食。”
“糖的克數以及甜品的種類和量,我們聯合了Bonjour定量制作,還有十五分鐘到四點,下樓吧。”
鐘意的嗓子有點啞,“......好。”為了獎金。
屁.股往前挪了挪,天旋地轉的劇痛立刻從下腹部傳來。
被許妍的語音氣到,鐘意都快忘了自己身上來了姨媽。洶湧而來的第三天,終究敵不過來勢洶洶的第三者。
唇上毫無血色可言,她用左手捂着小腹的位置,慢吞吞将自己從床上移下來。
可能是她動作太慢,浪費了他的寶貴時間,段則霄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眼前。
男人的意思很明顯。
她的拒絕也是。
“不用了。”
一想到許妍,一想到那段遍體鱗傷的青蔥歲月,鐘意語氣冷冷。
“我只怕你會耽誤課題的進度。”而對方卻說的比她還要更冷幾分。
鐘意一頓,接着揚眉,牽住他的手時冷笑出聲,“那還真要稱您一句敬業呢。”
她生來便是副小骨架,手也是,小的很,又軟又小,還有點涼。
換季感冒?
段則霄不動聲色皺了下眉。完全忽略鐘意已經下了床的事實,反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換來是鐘意的陰陽怪氣,“別告訴我,段醫生對我的手産生興趣了。”
“當然沒有。”他若無其事的松開。
左手一直緊攥住腹部前的衣料,右手陡然失去身體支撐點,鐘意原地晃了兩下,緊緊咬住了下唇。
嘴硬,虛弱,以及,困倦的表情。
段則霄緘默一瞬,像是意識到什麽,“......那個?”
小姑娘一頓,把臉埋的更死幾分,倔強的不願吭聲。
男人走近些,巨大的陰圈籠罩下來,字字關切,“走的了路嗎?”
她依舊不說話。
這就怪不得他了。
下一秒,男人掌心灼熱的體溫隔着薄薄一層衣料,悄然落在她後腰。
她體質很怪,無論冬夏,但凡是走親訪友的這段時間裏,身體就變得異常之冰。他的靠近,雖說心裏排斥,但身體卻有種飛蛾撲火的架勢。
男人将她橫抱起來,久違的溫柔環繞耳邊。
“沒別的意思,別多想。”
額角滲出絲絲冷汗,她亦沒有力氣與他再争辯些什麽,只是雙手捂住腹部,任憑他擺弄自己。
男士皮鞋的落地聲,焦急,煩躁。但他的懷中人卻未被波及到一縷颠簸,陷入穩重的溫柔鄉。
甚至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裏。鐘意真實有效的感受到心安。
而這還不是最讨厭的,
最讨厭的,
是她居然沐浴在他身上那令人熟悉的薄咖啡香氣裏,
睡着了。
*** ***
市第一醫院的空病房鮮少,大多都被輕重緩急的病人占據,不得已,段則霄将她抱上休息室的床。
他的床。
充斥着鐘意熟悉的咖啡味道的床。
許是因為睡着的緣故,女孩子乖的不像話。閉目,平躺,雙手虔誠放置于腹前,她皮膚本就白的通透,近乎泛粉,聖潔的雪白吊帶連衣裙叫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具真正的天使。
處處散發着,閃亮、溫柔的光圈。
鐘意暈倒,這本不該是件棘手的事。
可他是真的急了。
心裏急,
跑的也急。
縱使男人有在小心翼翼,不願吵醒她,最終還是弄亂了她的長發。
細碎黑發遮住一點臉邊,說不出的違和。
段則霄沒忍住,伸手去整理鐘意的頭發,只是整理完畢,他的手也沒有收回去,反而一點一點下滑,停在她的臉頰。
像嚼爛了的口香糖,徹底賴上眼前這個女孩。
段則霄喃喃自語,“如果你當初不和我提分手多好......”
話一說完,他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猛地抽回手,作懊惱狀。
啧,
總有種他對這段感情黏黏糊糊不肯放手的焦灼感。
夏風剪碎日光,樹影婆娑,斑駁陸離,段則霄趴在床邊,閉目養神。
沒由來的變天,雨絲簌簌往下掉。
昏暗甬道,鐘意纖細的手腕摟住男人的後脖,叫人難耐的緊。
段則霄順勢而為,摟住她光滑細膩的腰背,任她輕咬他的鎖骨,唾液成絲,交雜着淺薄的喘息,舔舐他的喉結。
起起伏伏,是言語道不盡的媚态。
羽毛輕輕落在心尖,又化身沉重的利器,“嗵”一聲,重重下沉。
割破了昏庸雨季的幕布,瞬息萬變,回到明媚晴天。
段則霄懶懶睜開眼。
......是夢。
他在原地愣了很久,
久久才回過神來,低咒了聲,
“操,不是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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