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病人

病人

冷風如刀,以大地為砧板,視衆生為魚肉。

萬裏飛雪,将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雪将住,風未定。

褚師素問已在這冰天雪地中走了很久。

他覺得有些冷了,便停下來仰頭喝了口酒,并不辛辣刺激,倒帶着清雅的綿長花香。

這是師姐特意為他釀制的萬花藥酒,一來解了酒蟲的饞勁,二來以作驅寒祛濕滋養身體之用。

褚師素問又舉目看了看四周,再次疑惑而茫然的蹙緊了眉,他出谷時分明已是傍晚,正是夕陽西下,紅雲彤彤。

身邊還是繁花似錦,山明水秀,怎麽眨眼變成這副白晝冰雪的景象了?

難道他如同話本裏的人一般來到異地幻境了嗎?

罷了,子不語怪力亂神,話本裏的事終究太過虛無缥缈了,褚師素問索性放下不想,此時此地還是找個人問問情況比較實在。

褚師素問自認自己從來就是很幸運的人,比如現在,他聽到了風中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褚師素問回身去看。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臉流到他脖子裏,他身上只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象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饑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标注:原着)

走的近了,褚師素問這才看到他的相貌: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岡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的确是張十分英俊的面容,不過褚師素問卻沒關注他如何英俊,身為醫者的褚師素問第一注意的是他臉色的蒼白。

營養不足所導致的氣血不足,褚師素問皺了皺眉很快松開,氣血不足是需要時間調養的,只要提醒這少年日後注意些便不是問題。

現在更重要的問題是寒冷。

于是褚師素問從輕容包裏拿出一壺藥酒遞向那少年,神色淡淡、語氣淡淡道:“驅寒祛濕。”

萬花藥酒藥效神奇,在這冰天雪地裏只需一口便足以使身體回暖,不畏嚴寒。

一身墨紫相間的萬花校服讓褚師素問看起來越發溫雅清貴,因他的面容太過秀麗雅致,竟然顯得有些雌雄莫辨,讓人不由想到他若是換作女裝必然是傾國傾城。

少年停了下來瞧着褚師素問,忽然道:“我喝不起。”

褚師素問認真道:“不要錢。”萬花谷的藥酒何曾要過一文錢?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

褚師素問哦了一聲,默默收回了酒,因為他想到了自己的好友——九百。

非友人酒不飲,這少年大概也是如此吧。

少年再次邁開步子,面前卻又多出一個東西,竟是一串紅彤彤、漂亮飽滿的糖葫蘆。

少年愣了一下,又重申道:“我說過了,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要。”

褚師素問看了看在江湖上很受小孩子歡迎的蛋叉叔叔的糖葫蘆,又看向少年:“你接着就是你的了。”

少年瞧了眼糖葫蘆沒說話,也沒任何動作。

褚師素問的眼神頓時奇怪不解起來,小孩子不都很喜歡蛋叉叔叔的糖葫蘆嗎?他記得師弟師妹們都會因為一串糖葫蘆打起來。

九百還曾笑着評價,說這是“一串糖葫蘆引發的血案。”

為什麽這個少年卻無動于衷?

褚師素問忍不住補充:“這個糖葫蘆很好吃,酸酸甜甜。”

少年的眼神有了細微的波瀾,他終于伸手接過:“謝謝。”

褚師素問笑了,他的笑容很淺,像是初春浮在水面的一點薄冰,但那種發自內心的真誠讓人覺得很……親近溫暖。

少年吃東西的時候很慢,就像是在慢慢享受食物的味道,雖然他仍是一臉的冷漠,但褚師素問卻很清楚看到了他柔和下來的眼睛。

小孩子果然最喜歡糖葫蘆了,褚師素問于是很确定的點了點頭,又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這少年身上,“若我沒有這件大氅也就罷了,可既然有了我卻是無法無視的。”

褚師素問一邊替少年系好系帶,一邊習慣性開始了來自醫者和長輩的絮叨:“自己的身體自己要注意,你現在年輕沒什麽事,等老了落下一身病、像什麽腰酸疼痛老寒腿的,那時候你就要後悔了。”

少年手裏拿着糖葫蘆傻愣愣瞧着他,半晌乖乖嗯了一聲。

褚師素問挺欣慰,也有點意外,因為他以前這樣跟師弟師妹們說過,但大家嘻嘻哈哈一點沒當回事。

這少年看上去冷漠滄桑,但卻意外的乖巧聽話。

褚師素問笑意更多。

他開口道:“我複姓褚師名素問,看你年紀與我師弟師妹差不多,便喚我一聲大哥罷,我該喊你什麽?”

少年這次沉默更久,然後才緩緩道:“認得我的人都喊我阿飛。”

“阿飛。”褚師素問念了一遍,這樣的姓雖然罕見但也并非沒有,有好多來萬花谷看病的回纥人都姓阿,一想到萬花谷褚師素問霎時想到他之前的問題了,于是急忙問道:“對了,阿飛你知不知道從這裏怎麽到君山?”

阿飛搖了搖頭,一臉的茫然不知:“君山是哪裏?”

褚師素問心裏咯噔一下,之前的荒謬想法又出現了:丐幫君山天下誰人不知?莫非這裏真是異地幻境?

褚師素問不死心又問:“那萬花谷呢?”

阿飛更茫然了:“萬花谷又是哪裏?”

褚師素問臉有些白了,卻見阿飛抿緊了薄唇:“對不起。”

阿飛是在為不能幫他解疑答惑而歉疚。

褚師素問摸了摸他的腦袋,溫聲道:“不用說對不起啊,沒什麽的。”

他本來還想對阿飛笑一笑,但一想到那種可能,褚師素問就笑不出來。

褚師素問默默掏出一串糖葫蘆吃了起來,心情不好時就吃糖葫蘆的習慣來自于他小時候,那時候他只要心情不好師尊就給他糖葫蘆哄他開心,慢慢又發展成師兄師姐都會給他糖葫蘆,後來日複一日,褚師素問長大了,他變成了那個給糖葫蘆哄小孩開心的長輩大人,但心情不好就會吃糖葫蘆的習慣還留存着。

沒有什麽是一串糖葫蘆不能平複的心情。

只能思考一件事的褚師素問此時此刻滿心滿腦都是:糖葫蘆真好吃(-ω-`)

兩個人正并肩走着吃糖葫蘆,又聽後面傳來車鈴馬嘶聲,阿飛沒回頭,繼續脊背筆直向前走着。

褚師素問一邊啃着糖葫蘆一邊回頭看了一眼,見他停下,阿飛也停下回頭看了過去。

不遠駛來一輛馬車,貂皮做成的簾子被人掀起,有人推開窗戶看向他們。

馬車的主人有着英俊而溫和的面容,看其氣質像是文人墨客,年齡約莫三十歲左右。

讓褚師素問多看兩眼的是他的眼睛,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綠色的,仿佛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仿佛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褚師素問啃糖葫蘆的動作頓了頓,好不容易看到兩個人為什麽兩個都有病?

而李尋歡也看到了雪地中這兩個人的相貌,那個倔強而冷硬的少年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而另一個紫衣華服的人有着一張超乎世人想象的面容,一雙鳳目不覺讓人想到了水澹澹而生煙,如此的淡漠如水、清雅出塵,他的神色卻又如同冰雪的疏冷高華,讓人自慚形穢,不敢接近。

但這是李尋歡此生見過最美的面容,無論男女皆要贊嘆的美。

讓人啞然的是,這樣的兩個人居然都在面無表情的吃着糖葫蘆。

李尋歡眼裏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們一段路。”

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裏,他這樣的提議很少有人會拒絕。

褚師素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旁的阿飛,阿飛猶豫了下然後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褚師素問很果斷抱拳致謝:“煩勞先生了。”

這人看上去斯斯文文、溫文爾雅,仿若一位狀元郎,喊先生大概不會有錯吧?

馬車主人愣了愣,褚師素問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随着這聲嘆息這天地間的寒氣似乎更重了。

一推開車門,撲面而來一股烈酒味,褚師素問最聞不了這味,立刻用雲袖掩了鼻子,但還是免不了咳了幾聲。

阿飛緊張的聲音都變了點:“沒、沒事吧?”

馬車主人亦是滿眼的關切自責:“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我剛喝了酒,忘了開窗散味了。”他伸手将靠近自己的窗戶打開了一小半,确認既能散除酒味,冷風又不會凍着客人後,又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見他們兩個都有很緊張,褚師素問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多解釋了句:“這是老毛病了。”

他在更小的時候,在還沒有被師尊收養、來到萬花谷之前,就不知何時落下的毛病,雖然經過後來很長一段時間的調理,平時基本不會犯病。

但一旦有了外界刺激就會立刻複發,褚師素問心知肚明,自己這病怕是要帶着一生了。

阿飛忙問道:“難道治不好了嗎?”

他的關心直白而真誠,褚師素問笑着揉了揉他的腦袋:“小毛病罷了,只要注意些不會有什麽事的。”

褚師素問不笑的時候冷冷冰雪一般,笑的時候卻又如風過大地,一瞬間春暖花開,讓人覺得溫暖、親切和可愛。

李尋歡瞧着他的笑,他從來沒想過一個人笑和不笑的樣子會差那麽多,不笑時宛若冰雪,笑時能融化冰雪。

這樣的笑容能融化所有的寒冰積雪,春水桃花。

這樣的人怎麽會有這樣的病?李尋歡不由想,所有的病痛折磨都不應該在他身上才對。

他碧綠色的眼睛望着褚師素問,感受到他目光的褚師素問側臉看他:蒼白憔悴的一張面孔,所謂肺主氣、司呼吸、其華在毛,這人正是一副氣虛血少的相貌。

褚師素問忽的嘆了口氣:“身為醫者,照理說我該勸你戒酒養身。但身為一個普通人我有自己的喜惡,一般有兩種人我不會去救。”

李尋歡眼睛笑意浮動,對他口中的兩種人十分感興趣:“哪兩種?”

褚師素問沉聲道:“一是甘心求死的人,那樣的人不必費心勞神。”

話音剛落,褚師素問就看到這中年書生般的人臉色一白,像是被戳到痛處一樣,褚師素問心裏有些奇怪對方為什麽會這副表情,但面上還是一板一眼認真道:

“第二種,飲者。”

褚師素問道:“與酒有關的事我不會插手。”

李尋歡這次是真的覺得愉快,這是他第一次遇見不勸他戒酒的人,尤其是對方還是個醫者。

李尋歡笑道:“為何?”

褚師素問還是那副清冷認真的樣子:“因為我喜歡喝酒,又不能喝酒,所以我不會讓別人戒酒以治療。”

李尋歡愣了愣,随即撫掌大笑:“先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卻見面前人一臉認真的點了點頭,語氣淡淡:“嗯。”

李尋歡連眼角的細紋都染了濃重的笑意。

他很少覺得什麽人有趣,但眼前人他覺得很有趣,看上去冷漠又高貴但卻意外的單純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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