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第三章

不得不承認,江敘這句話很像煙頭上燃着的那點火星,把趙新桐心髒燙開了一個洞。

她臉上像糊了一層石膏,不知該做出什麽表情。

她總覺得江敘這話的潛臺詞是:離開我後,你過得也不怎麽樣嘛。

趙新桐不由想起,當年她拒絕江敘求婚,并因此跟他提出分手時,他氣極說的那句話。

當時,他每一個字都像從牙關擠出來:“憑你自己,你要怎麽在這個城市立足?我替你鋪好路,你為什麽非要好賴不分。”

她記得自己的回答是:“你就當我不識好歹吧。”

而眼下,江敘似乎就是在驗證她的“不識好歹”。

趙新桐吸了口氣,幸而她早已不是跟他熱戀時那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陳年社畜生活讓她在表情管理上很難再有疏漏,不一會,她便雲淡風輕地笑起來:“沒想到這麽多年了,你還記得我以前的樣子。這幾年來,你身邊一直沒別人麽?”

江敘嘴角那點本就幾不可察的弧度徹底收斂了。

他眼眸微眯,銳利目光盯住她,搭配他矯健颀長的身軀,很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

趙新桐腳尖動了一下,差點被他周身的強大氣場逼退。

“你說女人麽?當然有。”

江敘姿态轉變很快,說着話,他雙手便閑閑抄入袋中,身上的攻擊性消失,“倒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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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掀掀眼皮,含笑的話音不乏輕嘲,“拐彎抹角打聽我有沒有別人,不會是,你自己沒有吧?”

勝負欲瞬間蓋過了其他種種情緒,趙新桐下巴微昂,佯作輕松地聳肩:“女人嗎?我當然沒有。你知道的,我又不是蕾絲。”

江敘忽然別開臉,呵笑了聲。

“你還是這麽喜歡裝腔作勢。”他眉梢輕擡了那麽一下,不疾不徐朝門口走來。

至趙新桐身邊,他腳步停了一下,微微俯身,傳到她耳畔的氣聲似夾着寒意,“看來外面跟你吃飯那個男人,很符合你對結婚對象的想象啊。”

說完,不等趙新桐反應,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趙新桐原地出神地站了會,也往外面走去。

跟江敘交往沒多久時,她就知道他是個極其驕傲的人。家境優渥、年少成名,長相也是一等一的好,這種一路順風順水的人,是從小就被捧慣了的。

大概,她是他迄今三十二年人生中,唯一的挫折。

在她身上栽了那麽大跟頭,折了面子傷了自尊,也難怪他現在一點不跟她客氣,連場面上的虛與委蛇都沒有。

可是,她也始終記得,在他們最黏糊的那段時間,他曾對她說過:“我知道你骨子裏也是個很驕傲的人,我愛你,也愛你的驕傲,就像愛我自己的生命那樣。”

當時趙新桐最大的感受就是,自己被他理解被他接納,他像個無限廣袤的容器,承載了她飄搖不定的靈魂。她因為他的理解、接納、承載,而更加愛他。

可分手後,跳出那個氛圍再回想,其實江敘那番話多少沾點自戀,以及一些獨屬于文人的浪漫情懷。

但說來說去,她又确實很吃這一套,以及某種意義上,她與江敘既是戀人,亦是知己的那種關系。

--

江敘回到二樓餐桌,發小鄭浩看熱鬧不嫌事大,笑嘻嘻跟他打聽:“怎麽樣,問清楚了嗎?你那小女朋友,是來跟那個男的相親的嗎?”

說來也巧,今天江敘與鄭浩一道來吃飯,剛在二樓坐下不久,就看見樓下趙新桐進了門。

還是鄭浩先發現的,當即跟只卡帶的複讀機似的,激動到結巴:“诶诶诶!那那那!樓下那個那個那個……”

江敘被他無語到,賣他個面子,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朝樓下看去。

一眼看到了趙新桐與周吳兩人一起聊天吃飯。

鄭浩腦子終于順了,跟他猜測:“這兩人氛圍挺拘束的,不是相親,就是那種剛确認關系的男女朋友。”

江敘漫不經心:“關我屁事。”

不過,看到趙新桐起身往洗手間走去時,他還是跟了上去。

這會鄭浩跟他打聽,江敘沒什麽表情地說:“我怎麽知道。”

鄭浩一愣:“你不是跟去洗手間了嗎?”

江敘抿了口麥茶,淡聲說:“我去上洗手間,哪來那麽多戲。”

鄭浩怔了怔,旋即發出個了然的笑音:“行,你沒那麽多戲。”

江敘放下水杯,撩眼看他:“我看你戲挺多的。”

鄭浩笑得更加肆意:“這不是關心你跟你小女朋友的感情狀況嘛!”

江敘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鄭浩對趙新桐的稱呼,他嘴角壓了壓:“別亂叫,什麽小女朋友。”

“行,不是小女朋友了,是前任,行了吧。”鄭浩啧聲,片刻,又忍不住吐槽,“可我看你就是還把她當你小女友,不然也不至于分手三年,中間遇到那麽多漂亮的條件好的,你都不多看一眼。為誰守身如玉呢?”

江敘被他說得心煩,作勢抄起手邊紙巾盒,要朝他砸過去。

鄭浩趕緊在嘴邊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不再聊這事了。

可他心中到底感慨,那個叫趙新桐的姑娘也是厲害,當年搞了個斷崖式分手不說,還把所有聯系方式都換了。

其實,江敘還是可以去她住處或者她當時單位堵她的,可鄭浩知道自己這個發小的脾性,多傲氣的一個人,實在幹不來死纏爛打的事。

不過這口氣倒是抓心撓肺地攢下了。

所以吃完飯去結賬前,鄭浩還是一路走,一路好心提議:“既然又遇上了,你也放不下的話,不如就把人追回來再試試。無論最終結果是好是壞,起碼你心裏這道坎算是徹底過去了,對吧?”

說到這裏,他突然好奇,“不是啊,你別是打聽到人家現在工作單位,故意追過去的吧?要真說為了談你那些小說版權,就聯衆那個報價,你也看不上啊。”

江敘沒說話,只扭臉,肅色看着玻璃牆外。

不遠處的馬路邊,趙新桐和周吳禮貌揮手告別,獨自坐進了旁邊停下的出租車。

出租車很快離去,江敘收回視線,回憶趙新桐與周吳告別時的笑容,是明顯的寒暄客套。

江敘眉眼舒展開來,同鄭浩一塊走出了店門。

--

周一中午食堂吃飯時,發行部李總就迫不及待來問趙新桐周六的相親結果。

趙新桐如實相告:“就那天到家後互相報了平安。”

李總說:“就沒了?”

趙新桐搖頭:“目前還沒有。”

李總滿臉惋惜,看向趙新桐的目光多少有些複雜,摻雜了同情與身臨其境的不甘心。

她隔着桌子,伸手拍拍趙新桐手背,承諾:“你放心,下回我一定給你找個更好的。這年頭,反倒是家裏條件越好的男生,越不挑剔女方家境。交給我,你放心。”

趙新桐噎了一下。

這些話要是換成別人來說,她多半要猜對方是不是在夾槍帶棒。可坐在她對面吃飯的是李總,一個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并真心認為女人終歸還是要有個“歸宿”的人。

趙新桐心說我其實沒那麽恨嫁,但面上還是笑着糊弄:“那就謝謝李總了。”

李總滿意端着餐盤起身:“我就知道你是個拎得清的好姑娘,不像那些剛畢業的小年輕,成天嚷嚷着不婚不育。這要人人都像她們那樣,咱們人類不就滅絕了嗎?”

說着,她轉身往回收餐盤的窗口走,想到些什麽,又回頭看她,“哦對了,你做的那本新書,我跟經銷商都打點好了,鋪貨這塊你不用擔心。”

趙新桐眼睛一亮,這回是發自內心的笑:“李總,你也太好了吧!”

李總沖她眨眨眼:“咱們公司跟你同資歷的,就屬你最懂事,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趙新桐笑着朝她揮手,待她走遠了,才收起笑得僵硬的嘴角,面無表情埋頭吃飯。

--

每年年底,日子就過得飛快,眨眼就到春節。

趙新桐收拾好行李和帶給父母的禮物,趕在除夕這天回了老家。

寧城周邊這些鄉下住的全是自建房,無論家底厚實與否,從外面看,都是獨門獨棟還帶院子的二層小別墅。加之新農村建設,外面各種公共設施齊全,除了沒有市場價值外,老家房子的居住舒适度還是挺高的。

除夕當晚,趙新桐陪父母吃完年夜飯,窩在沙發上看春晚。

過了會,媽媽在廚房喊她:“新桐啊,趕緊來幫我洗碗!吃完飯就一動不動,懶成這樣,當心以後你婆家嫌棄你!”

趙新桐看了眼歪在旁邊沙發上,旁若無人玩手機的爸爸,認命地朝廚房走去。

洗過碗又回到電視機前看節目,搖紅包環節時,媽媽突然想起些什麽,哎喲一聲:“我年前忘了把買的理財取出來了!”

趙新桐奇怪:“忘了就忘了呗,過段時間再取又沒事。”

“怎麽沒事?”趙母拍拍大腿,“你堂弟開年就要買房了,等着我們給他湊首付呢,這不耽誤事了嗎?”

趙新桐神色一僵:“你們給他湊多少?”

趙父說:“十五萬。”

趙新桐只覺渾身血液沖上大腦,氣得眼前一花。

自懂事以來,她就看出父母總能幹出點離譜事,但她沒想到,他們的離譜是沒有底的。

她盯着媽媽,壓低聲音質問:“當初我要買房,問你們借五萬塊錢,你們嚷嚷沒錢,一分不肯出。現在二叔兒子買房,你們一口氣給十五萬,到底誰才是你們孩子啊?!”

趙母滿臉無辜:“你是個女孩子,你本來就用不着買房,是你自己非要買。再說了,你在寧城工作,你堂弟在松山,咱們這的工資能跟寧城的比?你一個女孩子能花多少錢,你賺的錢咱們一分都沒問你要過,你工作也這麽多年了,你能缺錢?”

趙新桐氣血翻湧,怄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片晌,她才一字一頓道:“可你們是我的爸媽呀!”

她把重音放在了“我的”二字上。

趙父板着臉插話:“你還知道我們是你爸媽,你看誰家女兒問爸媽要錢的?”

趙母也說:“你該去外面找男人,問你男人要呀!”

說到這裏,她又忍不住老調重彈,“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當初跟那個江敘分手。人家又有錢長得又好,能看上你,你還挑什麽挑!”

趙新桐氣得滿臉通紅,徹底失語,嚯地起身,往樓上房間走去。

每次跟父母相處時間長點,她就會開始懷疑,是不是在他們眼裏,她身上與生俱來地刻着一個“賤”字。

甚至很多時候,她慶幸自己生在新時代,不然聽她爸媽話裏話外的意思,她怕是要跟《半生緣》裏的顧曼璐一樣。

結果隔天一早,趙新桐剛睡醒,就聽見媽媽敲響她房門。

媽媽的語氣不再像昨晚那麽尖刻,反倒帶着刻意的讨好與示弱:“桐桐,醒了嗎?下樓吃早飯了,新年第一天不好賴床的呀。”

趙新桐一把掀起被子蓋過腦袋。

永遠都是這樣,吵完架後來喊她吃飯,就相當于在她爸媽眼裏,這事就算過去了。

她沉了沉氣,想着大過年的,便無奈揚聲,應了個“好”字。

這個春節,趙新桐照舊沒在家裏多呆。到初三上午,她就收拾行李回寧城了。

臨行前,爸爸塞給她一個一千塊錢的紅包。

媽媽語重心長:“你堂弟也不容易,男孩子壓力大,咱們家能幫就幫。等以後你成了家,就換成你堂弟幫襯你了。有他這個娘家兄弟給你撐腰,你婆家也不敢欺負你。”

趙新桐扯扯嘴角,帶着一肚子髒話踏上高鐵。

回到寧城住處已是中午一點多。

孫曼曼回她爸媽那過年了,家裏只有趙新桐一人。

她給自己煎了盤速凍煎餃,囫囵吃完後,把廚房收拾了一下,之後便點開手機軟件訂電影票。

過年影院都爆滿,趙新桐能訂到的最近場次,也只有四點半的一部文藝愛情片,還是第二排的座位。

不過給自己找事幹散心而已,她也不挑,直接付錢鎖座。

但真到影廳落座後,趙新桐又覺得自己好像個傻子。

她買票時沒留意這個影廳是巨幕,坐在第二排,她仰着頭,連屏幕都看不全。

難怪直到電影開場,最前面這兩排都只有她一個人,格外形單影只。

趙新桐有些尴尬,若是平時自己一個人吃飯看電影也沒什麽,大過年的,就顯得她跟周圍人群極其格格不入。

像是為了印證她的尴尬,不多時,斜後方就傳來兩個年輕男生的嬉笑聲,夾雜在電影輕柔的背景音樂中。

“我靠,居然真有人買前面兩排,牛逼!”

“一個人來看愛情片,更牛逼。”

“哎,你說一個人看電影啥感覺?”

“你試試呗……”

“我可不行,沒那麽大勇氣。”

……

眼看兩人逼逼賴賴,奚落上瘾了,趙新桐忍無可忍,倏地扭頭,循聲瞪過去,以眼神警告。

兩個嘴賤小男生大約沒想到她會正面剛,讪讪閉嘴。

可趙新桐脖子在這一刻卻像被釘死了,一時竟忘了轉回。

她居然看見了江敘。

男人就坐在那兩個男生後面的座位,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趙新桐臉上一陣熱過一陣,屁股底下的座椅像埋了釘子。

尤其是,當她看出江敘旁邊的年輕女生,跟江敘是一起的。

女生正親密把爆米花桶往他懷裏送,發現他出神地看着她這邊後,女生還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試圖喚回他的注意力。

當江敘把目光轉向身邊女孩,那女孩又嬌俏地笑起來。

縱然影院光線昏暗,但她笑容裏的活力和甜美,依然一分不差地傳遞出來。

隔空打了個趙新桐措手不及。

她面色僵硬,驀地回身坐正。

可心中到底無法忽略這一剎那五雷轟頂的窘迫,以及心口泛起的隐隐揪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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