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第五章

春節收假的第一天下午，趙新桐就被錢總編叫進了辦公室。

新年問好的開場白後，錢總編開門見山，笑眯眯問她：“你跟江敘老師聯絡得怎麽樣？”

趙新桐早知領導會問這件事，但真實地聽見“江敘”兩個字，她心口還是不自覺咯噔一下。

年初三那晚被江敘送回家後，她就覺得自己這段時間與江敘的偶遇率實在太高了。

分手的這三年裏，她不是沒想過會再碰上江敘。但在她的想象中，這種遇見大概一生只夠發生一兩次。

趙新桐不知量子糾纏是否真的存在，但她不得不承認，自從加回江敘微信後，她生活中的含江敘量就大幅度提升。以至于，春節後面幾天假期，她去任何公共場所，都會下意識擔心，不會又碰上江敘吧。

好在沒有。

而工作上的聯絡，趙新桐如實相告：“目前就加了微信好友。”

錢總編嘶了聲，皺眉：“小趙，你不是對業務沒熱情的人啊。”

趙新桐明白領導的意思，只說：“錢老師，我會努力的。”

錢總編說：“不是努力，而是務必把江敘的新書版權拿下。”

趙新桐怔了怔，組織了一下語言，委婉道：“老師的意思我明白，但畢竟江敘跟三一書局合作了那麽多年，我怕我們沒辦法跟三一競争。”

業內都知道，江敘十七歲的處女作《迷失宮殿》，就是三一書局做的，一舉成為當年黑馬，霸榜各大圖書平臺，其他相關版權賣到手軟。但當時很多業內人士并不看好江敘，原因是，昙花一現的黑馬作者實在太多了，出道即巅峰，緊接着就是江郎才盡。

結果，江敘用實績打了所有唱衰他的人的臉，每年穩定産出，至今長紅十五年不說，其後二十餘本作品裏，不乏比當年的《迷失宮殿》更火的。以至于行業中有句笑談，能打敗江敘的，只有江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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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出版業務上，江敘自始至終只跟三一書局合作，也曾有其他出版商報過天價，但江敘連看都不多看一眼。

當年，趙新桐很是佩服江敘這種“視金錢如糞土”的性子。然而，她跟江敘說了之後，他卻笑得肩膀直顫。

江敘說：“我就是個俗人，怎麽可能真的視金錢如糞土。只不過在我的價值觀裏，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他說，“三一書局的陳總編，是我的伯樂。當初我拿着《迷失宮殿》四處投稿，四處碰壁，度過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三個月，只有他不嫌棄我是新人外加小說題材冷門，力排衆議簽下了我的書。只要陳老師在三一書局一天，我就跟三一合作一天。”

那時趙新桐跟江敘交往才幾個月，正是滿滿濾鏡的時候，當即為他的義氣感動到熱淚盈眶。

說到底，她自己也是個性情中人，江敘這番話，無疑更讓她堅信，自己找到了同類。

但後來分手前那段時間，兩人頻繁争吵，她才意識到——

什麽同類啊！人家是個活了近三十年，只吃過三個月苦的大少爺。甚至這三個月的苦對于許多人來說，已經足以稱之為甜；可她卻是在吃苦中長大的。

熱戀會讓人忽略掉許多本質問題，等到被這些問題從熱戀中紮醒了，她才發現，他們之間其實隔着天塹。

錢總編這時擺了擺手，說下去：“那都是以前了，去年三一的陳老退休後，江敘就在陸續接觸外面的出版商。我打聽過，江敘這人挺有意思，價格不是他考慮的首要條件，對接編輯的專業度才是。我估計啊，他接觸了那麽多，就沒遇到合他心意的，不然怎麽會給咱們撿着機會？”

錢總編微微向前傾身，兩手交握擱在桌沿，眼角每一條紋路都擠滿笑意，“你是我最看好的年輕編輯，你們星辰組主編的位子一直懸空，你要心裏有數啊。”

趙新桐配合地彎了彎唇，心裏卻吐槽，就算江敘再不看重報價，但以他們聯衆傳媒的摳搜程度，怕是多專業的編輯都填不滿這個差價。

事實上，聯衆深入文娛行業，加之背靠大山，并不缺錢。只不過，紙媒出版這個夕陽産業在集團衆多産業中，略顯黯淡，集團撥給出版的預算有限，平時給作者浮動一兩個點的版稅，都要層層上報。

趙新桐幹了這麽多年，手裏握着許多大作者的資源。憑這點，她已經能得到集團最大程度的優待，但在争取價格上，仍然困難重重。要不是聯衆的鋪貨渠道和後續宣傳實在是行業裏的佼佼者，趙新桐估計，一些作者早就跑路了。

想了想，她看着錢總編說：“老師，專業度我自認無可挑剔，但最終版稅和首印量的浮動範圍，還是少不了您幫忙。”

她這話一說，錢總編就知道她算是把軍令狀立下了，笑着颔首應了聲好。

從總編辦公室出來，趙新桐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

不過回到自己辦公室，她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以前她前東家面臨倒閉，她也被父母逼着回老家時，江敘破例要将新書版權簽給她。

趙新桐明白江敘的意思，他的一本書完全可以讓一家出版公司起死回生，也可以讓她這個籍籍無名的小編輯一步躍升至金牌編輯。這樣一來，她在寧城的工作生活就會一片坦途，回老家的魔咒也将不複存在。

但她還是拒絕了，她不能讓江敘辜負了他的伯樂，也不認為她當時的老板有能力運營好他的書。

但江敘在事業上一向自信，他跟她說：“只要‘江敘’兩個字出現在作者欄，什麽運營都不需要，銷量能證明一切。至于陳老師那邊，我會跟他解釋清楚。”

趙新桐找不出更多拒絕的理由，只本能搖頭。

江敘忍無可忍，于是給了她兩個字的評價：“犟種。”

後來分手很久後，趙新桐可以客觀複盤自己與江敘的這段關系了，她才回過味來，自己其實一直抗拒從江敘手裏讨要些什麽，哪怕是他自己願意給的，好像一旦她接受了，就在他面前擡不起頭了似的。

趙新桐點開電腦版微信上的聯系人頁面，盯着列表中江敘的頭像嘆嘆氣。

曾經他給她，她不要；現在她又求着去要。

沒有比這更難堪的事了。

趙新桐單手托腮，另只手握着鼠标，把江敘的聊天框戳開又關閉，戳開又關閉，如此反複幾次，還是沒勇氣主動聯系他。

找個好點的契機吧。

這麽想着，她最後一次将江敘的聊天框關上，轉頭忙其他事去了。

--

三月初的一個夜晚，周吳居然又聯系了趙新桐。

他在微信上解釋，失聯的這段時間，他跟劇組進深山拍戲去了。山裏沒有信號，與世隔絕，這兩天才回寧城。

趙新桐覺得好笑，正好孫曼曼跟她一塊在家看電影，她就把手機遞給孫曼曼看。

孫曼曼看完，直接一個爆笑：“這人可真有意思啊，相親完直接失聯，是個人都知道什麽意思吧？都成年人了。現在他又殺個回馬槍，多半是看了一圈，覺得還是你的性價比最高呗！”

趙新桐也這麽想，正要按滅手機放到一邊，沒想到周吳又發了消息過來。

周吳說：這周六晚上有個影視圈的聚會，業內一些知名投資人導演編劇作家的，都會過去，你有空做我的女伴嗎？

孫曼曼腦袋還湊在趙新桐手機上，見狀便喊：“去個毛！擺明了是找個場合進一步考驗你的各方面能力，他以為自己誰啊！”

趙新桐正要回“沒空”，轉念一想，周吳是不是把她當雞肋，她不關心，但這種場合能接觸到的資源卻是實打實的。

于是，她将輸入框清空，改成了“好啊”兩個字，發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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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當晚，趙新桐作為周吳女伴，同他一起出現在了聚會上。

私人會所，很小資的風格，處處都體現出文藝界的涵養與低調——盡管今晚來的全是業界掌握了錢和資源的那波人。

趙新桐這兩年歷練得多了，沒少參加這種場合，各種社交禮儀，對她來說并非難事。

周吳一邊與人應酬，一邊默默觀察她。

先前他覺得這姑娘的家庭無法給他提供助力，而且她也已經二十七歲了，不再是那種單純小女孩。除了長相優勢外，無論怎麽考量，都不符合他對結婚對象的要求。

但過年期間，他又接觸了幾個別的姑娘。家境好的，多少有些驕縱；家境一般脾氣也糯的，長得又不盡如人意；也有家境長相脾氣都恰到好處的，可惜個人能力不行外加父母強勢……看來看去，好像只有趙新桐最合适。

尤其此刻，他更确定了這個想法。

這姑娘言談舉止落落大方，會主動出擊與人攀談，為自己拓展人脈；也會在恰當時機，做好女伴本分，退守他身邊，提醒他接下去要跟哪些人打招呼。

他在起步期，這樣一個進退得宜又沒背景的美麗女人，顯然更适合進入婚姻。至于再往後，叫她回家生孩子就是。

周吳抿了口酒，志得意滿。

而同樣觀察趙新桐的，不止周吳一人。

不遠處花柱旁邊，鄭浩握着酒杯，眯眼往這邊瞧了會，趕緊去拍背對他喝香槟的江敘肩膀。

鄭浩壓低聲：“你快看那個，是不是你的小趙編輯！”

江敘回身，視線不輕不重地朝趙新桐那邊一眺，頓了兩秒後，才若無其事收回。

他沒說話。

鄭浩小嘴叭叭的：“旁邊男的不就是那天跟她吃飯的嗎？看樣子确實在一起了啊！”

江敘側眼乜他，聲音聽不出情緒：“你能不能別這麽八卦，拿出點資方的姿态。”

他與鄭浩，一個作為優秀作家代表，一個作為投資人，被請來這場宴會。

與路過的三兩賓客舉杯致意後，鄭浩才笑說：“資方也是人，是人就擺脫不了八卦的屬性。”又看向發小，“怎麽，你真就一點不好奇，一點不抓心撓肺？”

江敘冷哼一聲，扭頭與一位編劇老師碰杯去了。

等他跟人寒暄完，鄭浩早已不見了蹤影，不知溜達到哪裏去了。

江敘這才正大光明地讓視線越過來往賓客，朝趙新桐看過去。

女人及腰的大波浪長發，煙灰色西裝西褲搭細高跟，腰肢盈盈一握。完全是與她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幹練裝扮，透着別具一格的美與媚。

江敘抿了口香槟，視線卻始終落在趙新桐身上。

隔得遠，他看不太清她的小動作，只看到她吃了一小塊甜點，之後便低頭掩唇，在餐桌上搜尋着什麽。

江敘猜她多半是奶油沾到了嘴角。

也是這時，周吳拿了張紙巾，笑着伸向她嘴角。

江敘眸光一頓，脊背本能地繃緊了，緊緊盯着那邊兩人的動靜。

趙新桐正為周吳幫她擦去嘴角的奶油而尴尬，面上卻同時刺撓起來。

并非尴尬導致的臉紅，而是第六感的本能反應，就像野兔察覺獵豹的窺伺。

她頓時警鈴大作，下意識扭頭回望。

江敘毫不避諱地與她對上視線。

在她夾雜着錯愕與慌張的目光中，他面無表情睇她幾秒，轉身走開。

原本暖意盎然的宴廳，忽然間，像落了一層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