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章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趙新桐回辦公室處理完手頭緊要的事情,四點出頭,她起身去了錢總編辦公室。
敲門進去,錢總編正戴着副老花鏡,眯眼比對手上兩份試印封面樣品的色彩。
趙新桐走過去,直奔主題:“錢老師,我想跟您談談江敘的版權合同。”
錢總編擡眸,意味不明地打量她幾秒。
片刻,他放下手中封面起身,朝會客區沙發擺了擺下巴:“坐着聊吧。”
趙新桐跟着他走過去,在下手位的紅木沙發端坐。
錢總編不緊不慢擺弄桌上茶具,問她:“具體想跟我談什麽?”
趙新桐注視茶壺口袅袅升起的熱氣,思忖片刻,看向領導說:“錢老師,我想把首印量定到三十萬,版稅十五個點。”
錢總編幾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撥了撥紫砂壺中随着開水翻滾的小青桔:“小趙啊,按照江敘的地位和以往身價,你這個價格還算合理。”
趙新桐聽着他話裏的意思,指尖下意識摳了一下裙擺,等着他接下去的“但是”。
果不其然,錢總編倒了杯茶移到她手邊,看向她:“但你也知道公司的情況,我們的預算沒有這麽多。不久前我探過大老板的口風,最多十四個點,二十五萬。”
趙新桐屈指在茶幾上輕叩兩下,這才低頭拿起茶杯。
垂眸的幾秒鐘裏,她迅速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若按公司開出來的價格,江敘将直接損失四十多萬。
趙新桐組織了一下語言,笑笑說:“錢老師,可是江敘到底跟其他小作者不同,跟他報價的,也未必只有我們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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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總編擡眼,皮笑肉不笑:“可是論資歷和背景,除了原先他簽的三一書局,能與我們抗衡的出版公司寥寥無幾。”
趙新桐下意識向前微微傾身,語氣略急:“但以江敘的咖位,還不至于自降身價,報一家大公司的大腿。”
錢總編眯眼瞧着她,無聲地将手中紫砂壺放回桌上。
紫砂壺與桌面相觸,發出輕微的咯噔一聲。
趙新桐像被這細微的聲響驚醒,後背汗毛紛紛起立,自知說錯了話。
“小趙,你是我們聯衆傳媒的員工,而且是個老員工,應該清楚現在出版行業的處境。再者,你究竟該為誰争取利益,你心裏不明白嗎?”
抛開了社交式的客套,錢總編語氣冰冷,居高臨下,擺足了領導的排場。
趙新桐到底還要靠這份工作支撐自己的生活,一時不敢再火上澆油。
錢總編見她低眉順眼的模樣,氣也就慢慢順了。
過了會,他又開口:“我知道蔣怡那邊跟進後,你心裏着急,想用個好價格一舉簽下江敘。”
趙新桐作老實狀,任由他猜測,沒去解釋。
錢總編心氣更順,說:“無論如何,你們終歸是一個公司的,我總不能偏袒誰。合同标準就這樣,至于你們誰能簽下江敘,那是你們的本事。公司不養閑人。”
他這番話,就差把“愛幹不幹,你不幹有的是人幹”直接說出來了。趙新桐要是還聽不明白,那這麽多年的社畜就白幹了。
她起身,恭敬接下領導的不滿和敲打:“好的,我明白了,錢老師。”
錢總編從鼻腔發出一個“嗯”,沖她擺了擺手,又自顧自地煮茶去了。
趙新桐走出辦公室,掩上門,這才面無表情地擡眸,盯着門上寫着“總編辦公室”的門牌瞧了幾秒。
随後,她轉身朝電梯走去。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趙新桐終于垮下一路挺直的肩背,疲倦坐進轉椅。
她腦袋後仰,靠在椅背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角落的一只射燈。
她深知,即使以公司定的價格,只要是她拿去給江敘,江敘怎樣都會簽下這份合同。
可是,明知會讓他蒙受損失的合同,她還要為了勝過蔣怡、為了重新獲得領導器重,叫江敘簽嗎?
她是不是只能在這段感情裏,當一個徹頭徹尾的索取方,而無力去保護江敘?
趙新桐把椅子轉向窗外。
天邊聚着陰雲,好像又要下雨了。
--
一晃到了周五。
一禮拜的最後一個工作日,趙新桐加了會班,到家已經快到九點。
沈姨敬業地迎上來,詢問:“吃過晚飯了嗎,要不要給你做點宵夜?”
趙新桐擺了擺手,将包往沙發上一扔,人也癱上去,聲音有點打蔫:“不用了,在公司點了外賣。”
沈姨去給她倒了杯水,說:“下次再加班可以打電話給我,我在家做好,給你叫同城送過去。”
趙新桐接過水,順便感謝了沈姨好意。
環顧四周一圈,她又問:“江敘呢?”
沈姨說:“在書房呢,估計寫稿子,晚飯都沒出來吃。”
趙新桐點了點頭,江敘進入寫作狀态的時候,簡直可以用廢寝忘食來形容。
以前剛跟他交往時,她還為此擔心過他的身體,可這人大約真是老天爺賞飯吃,如此折騰,也沒搞出腸胃方面的疾病。趙新桐也就随他去了。
正跟沈姨聊着,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趙新桐循聲,擡眸一眺,只見江敘拿着只寫着“知渚常樂,無事咖啡”的白色馬克杯走來。
這杯子太有個性,以至于她一下就被杯子吸引了目光。
察覺她視線在他杯子上停了幾秒,江敘跟她解釋:“之前跟作協去一個博物館參觀,博物館送的文創紀念品。”
說話間,他在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
沈姨适時退回保姆房,将空間留給這對新婚不久的夫妻。
趙新桐點了點頭,問他:“今天是在寫新書?”
江敘嗯了聲,人往沙發背靠過去。
約莫是在電腦前爬格子爬了太久,精神和□□都飽受摧殘,他後背一貼到沙發,整個人就沒骨頭似的陷進去。
燈光明朗,他這會也沒戴眼鏡,以至于他下眼睑的青黑都清晰可見,不過他面色還算從容,看上去沒有特別疲憊。
但趙新桐還是心揪了一下,起身拿過他放在茶幾上的馬克杯:“我去幫你倒杯水。”
她剛邁開腳步,右手手腕卻被男人箍住了。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又拉拽一下。
趙新桐栽下去,側着跌坐在他腿上。
江敘握着她肩膀一按,她便傾身倒在了他身上。
他的氣息分分鐘将她圍剿,趙新桐呼吸滞了滞,推他:“我去倒水。”
“我不渴。”江敘睜眼,耷拉着眼皮看她。
趙新桐一下無話可說,只好任由他抱着。
寂靜一時蔓延。
也不知是不是工作上的煩心事太多太累,趙新桐靠在他胸前,有種安樂窩的悠閑感。
過了會,江敘的聲音又從她頭頂低低傳來:“蔣怡是你同事?”
雖是問句,可他話中全無疑問的意思,更像在求證。
趙新桐心裏咯噔一下,大概猜到了他接下來要說什麽,頓了兩秒,才不輕不重地嗯了聲。
江敘一下一下輕捏着她肩頭,說:“前兩天她發了我郵件,說接下來由她跟進版權合作的事。怎麽,你們內部工作內容調動,你不負責我這邊了?”
“不是。”
趙新桐答了兩個字又頓住,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
江敘雖是自由職業,但他心思敏銳,加之從小在家人身邊耳濡目染,職場人際上的龃龉又怎能瞞得過他。
片刻,他便了然道:“是老錢給你壓力,讓另一個組的同事競争同一個項目?”
趙新桐默了默,無端鼻頭發酸,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此刻的她有點像跟家長傾訴委屈的小孩。
“也是我效率太低了吧。”
江敘低頭去看她的臉,意味深長:“你都不找我談合同,又哪來的效率。”
趙新桐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一下說不出話來。
梗了一會,她才勉強解釋:“我只是暫時沒想好處理方案。”
江敘立刻反問:“那你什麽時候能想好?到我把合同簽給蔣怡,還是簽到別家公司?”
他語氣清淡,可話裏的鋒芒卻一點沒遮掩。
趙新桐愣了愣,只覺被人戳了痛腳,臉上火辣辣一片。
下一秒,她在江敘胸膛推了一把,腳落到地上,起身準備離開,卻再度被江敘拽住了手腕。
這會他倒沒把她拽懷裏去,而是借着力道直起身,坐端正了。
江敘擡頭看着她說:“你對其他作者也這樣?不是拖延法,就是惱羞成怒?”
趙新桐胸口用力起伏了一下,回頭對上他的視線:“我跟你說過,在我眼裏,你跟別人不一樣,你不只是作者。”
江敘立刻想到領證那天中午,他從醫院送她去地鐵站,他們在車上說的話。
他只當她又要開始講什麽帶不帶私人情緒的那一套,懶得再跟她車轱辘話來回說,只道:“如果你的不一樣,就是跟我分清界限,看你在工作上遇到危機都不能插手,我倒寧願你拿我跟別的作者一樣看待。”
趙新桐一噎,盯了他幾秒,說不出話來。
她終于意識到,她把自己放置在了一個進退維谷的境地。
她想盡可能保護江敘的利益,公司當她立場不清不說,現在就連江敘都不領情。
趙新桐呼吸漸促,血液湧上大腦。
一瞬間,她想大聲跟他争論,但又念及他們是夫妻,不能這樣。
可她又始終咽不下這口氣,只平聲說:“我替你算過,如果你為了我簽下那份合同,你的損失差不多有四十幾萬。并且,你自降身價的事,慢慢也會傳到別的同行耳中,今後你再簽出版約,就會被刻意壓價。”
江敘別了別臉,沒什麽意味地笑了聲:“你有沒有想過,出版的這點差價相對我其他版權來說,根本不算什麽。至于你說的壓價,我不是毫無地位的新人,他們壓他們的,最終成交價還不是看我這裏。”
趙新桐無端體會到了一種淩駕感,即使這會她站着,他坐着,她俯視,他仰視,但她仍然敏感地察覺到他們之間始終是他高她低的姿态。
就好像四十多萬對她來說,是一筆天大的數字,值得她費盡心思琢磨争取;可于江敘而言,那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小錢。
也像她爸爸看病複健的開銷,于他而言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而她卻因此完全陷入被動。
趙新桐知道自己不該發散聯想,可情緒上來,已經這樣了。
她只能深呼吸,強令自己就事論事。
默了幾秒,她終于能平靜開口:“可你又想沒想過,這麽厚重的偏袒,我會覺得受之有愧。”
江敘看着她的眼睛說:“我自願給你的東西,你收着就好,為什麽總要有這麽多顧慮?你受之有沒有愧,衡量标準在我這裏,你自己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
趙新桐失語。
明明他只是平鋪直敘,可她分明感受到了不容置喙的強勢。
而更無解的是,她再一次意識到,這種強勢是他骨子裏帶來的。即使他如今擁有的一切全靠他自己的能力,但從小養尊處優的驕矜勁兒是源于出身和家境,融在他血脈裏的。
趙新桐不知該如何面對此時油然而生的,因家世差距産生的窘迫和無力。
她空着的那只手握住江敘的手,一點點将他從自己手腕上推下去。
“你當我是你小說裏的角色嗎,什麽都由你這個作者說了算。”
說完,趙新桐不再看他,轉身朝自己卧室走去。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看似終于占了主動,實則幾近潰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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