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章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江敘醒來是在醫院病房。
他肢體尚未完全恢複知覺,只轉動眼睛打量四周。片刻,等大腦能後知後覺控制身體動作了,他才皺緊眉頭,試着動了動自己的手腳。
這會他沒有挂水,但右手手背上綁着留置針,鼻腔裏也插着氧氣管。
就在他試圖去摸病床升降按鈕,将床頭升起來時,衛生間門被人從裏面打開,随着沖水聲一起的,還有趙新桐驚喜的低呼:“江敘,你醒啦!”
江敘循聲望去,只見趙新桐穿着幹練的煙灰色西裝,長發綁成利落低馬尾,顯然剛從工作場合過來,或者即将去工作場合。
他扭頭看了眼窗外,夜幕中挂着一輪明月,由此判定,趙新桐的情況應該是前者。
他張了張嘴,想跟她打招呼,卻因為昏睡太久,只發出幹涸不成調的嘶啞聲。
趙新桐忙跑到窗前,躬身将他床頭升起,又娴熟拿來保溫瓶,往杯中倒入開水,再混合一半礦泉水,調好溫度,放入吸管,給他遞過去。
江敘伸手想接,卻被她隔了一下。
趙新桐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扶着吸管:“就這麽喝。”
江敘嘴角不自覺勾了下,微微低頭,就着吸管,喝了點水。
嗓子舒服之後,他才啞聲說道:“我睡了多久?”
趙新桐把杯子放回床邊櫃:“快四天了,你再不醒,醫生就要宣布你成植物人了。”
說到這裏,她眼圈突然一紅,鼻頭也酸澀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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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這幾天的驚險擔憂,已經叫她忘了怎麽掉眼淚。
她麻木地工作,麻木地過來照顧江敘。
即使剛才看到江敘醒來,她第一時間也不是喜極而泣,而是憑着身體的本能,程序化地照顧他。
可是,等她真正聽到他跟她說話,她就覺得淚腺被重新激活了,她也跟着活了過來。
江敘這時伸手,在她眼角輕輕揩了一下:“哭什麽。我要成植物人了,你怎麽辦,我哪舍得?”
趙新桐“嚯”一聲,從頰邊抓住他手腕,将他大手握在自己掌間,這才說:“你不是說了讓我做一只蝴蝶,去找下一個月亮?”
這種話在當時情境說,确實叫人落淚,可此時此刻,就莫名有種雞皮疙瘩集體起立的咯噔感。
兩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受不了的表情。
江敘笑了下,再度環顧病房環境,說:“已經在寧城了?”
“嗯。”
趙新桐點頭,“那天劉麗雅帶人把你背下山後,先送到了縣裏醫院簡單處理,之後又趕緊送回寧城手術。”
江敘哦了聲,想起些什麽,又問:“那個女孩子呢?”
趙新桐說:“本來你動手術那天,她一直跟我在手術室外等你。後來你爸媽過來了,我跟他們說明了情況,他們就先把女孩子帶回他們那了,說是由他們托人辦女孩的入學手續,叫我們不要操心了。”
江敘松了口氣:“這就好。”
趙新桐想了想說:“其實你爸媽人都挺好的。”
江敘微讷,詫異她主動提及他的父母,默了片刻才說:“是,他們都是善良的人,只是在高處呆久了,有時候難免過分傲慢,過分不近人情。”
說話間,曹嚴華和江開晝并肩停在了病房門外。
因聽見了江敘的這番話,曹嚴華握住門把手,卻沒有立時推進去,只同丈夫一起,從門縫裏看進去。
趙新桐說:“可是他們這次沒有怪我。”
江敘一怔:“怪你什麽?”
趙新桐眼眶微濕,像一個向神父忏悔的虔誠信徒:“是我讓你跟我一起去山區送溫暖,也是我讓你和我一起留下來,去山上解決陳蘋果的事……更是因為我,你是為了保護我,才被落石砸中,本來那塊石頭該砸在我腦袋上。可是,我向他們坦白了這一切後,他們一點都沒有責怪我……江敘,你知道嗎,我寧願他們罵我打我,怪我連累了他們的兒子,可是他們沒有。”
一滴眼淚從她右眼奪眶而出,砸在江敘被她握着的手背上。
江敘像被這滴眼淚砸進了心裏,另只手捂住她的嘴,嗓音依然沙啞:“我跟你說過,不要有任何道德壓力。”
四目相對,趙新桐的眼淚卻流得更兇,肩膀也顫抖着,淚水很快沾濕了江敘的手掌。
江敘無法,只好放開她的嘴,轉而抽了張紙巾,替她擦眼淚。
趙新桐壓抑了多日的情緒到這時才開始完全釋放,她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邊哭邊說:“這幾天我除了照顧你,就是拼命工作,一刻都沒有停下來。不是停不下來,而是我害怕我一停下就胡思亂想,想到你差點死掉,想到你可能要變成植物人,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那些可能……”
“我一直想時光能倒流就好,我該在第一次和你回大學城吃飯那天,就跟你和好,或者更早,我們一起在便利店看《Coco》的那個晚上,就應該告訴你,我一直愛着你。”
“哪怕我們當年第一次分手,在分開的三年裏,我沒有一天停止過愛你。在我們離婚之後,我也始終愛你。”
“可是我從來沒跟你說過這些,我覺得我真的糟糕透了,為什麽總要等到時機過了再去後悔,卻不在當時正确地表達愛。我多害怕,當我想跟你說這些的時候,你卻再也聽不到了。”
江敘目光很深,眼底些微潮濕,顯然也極為動情。
但他暫時無法正常音量說話,只能喑啞道:“是我不好,桐桐。我總以為我足夠理解你,一次次在為你為我們這段關系低頭,可事實上,我從沒真正意識到橫亘在我們之間的問題是什麽。”
“我從未正視過你的恐懼,總以為只要我時刻肯定你,你就理當抛下你的恐懼,無憂無慮跟我在一起。”
“可是我錯了,直到我和你一起去吉利村給小孩分發物資,我才知道我大錯特錯。你作為一個女人面臨的文化和環境本就跟我不同,只要我們的文化和環境一天不變,你的恐懼就一天不會消失。我不該強迫你抛下恐懼。”
病房外,曹嚴華望着裏頭的兩人,深深地吸了口氣。
她眨了眨眼,斂去眼□□情的濡濕後,才轉頭看向自己丈夫,沖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我們先回去吧。
江開晝面上也顯出幾分動容,從病房中收回視線後,又無聲與曹嚴華對視兩秒,這才展臂握住妻子的肩膀,安慰地捏了一下,與妻子一道悄無聲息地離去。
房間內的兩人并不知道兩位長輩來過。
江敘溫柔地将趙新桐摟進懷裏,像摟着一顆易碎的珠寶。
“如果可以,我想陪你一起面對恐懼,抵抗恐懼。我想成為你內心堅定的力量,而不是那個總想替你擺平一切卻壓縮了你的空間的獨|裁|者。”
江敘下巴抵在趙新桐發頂,輕輕阖上眼皮,淚水不自禁地落下,滲入她的發間,“桐桐,你還願意接受我嗎?”
趙新桐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她才甕聲甕氣開口:“要是不接受,就憑你現在這樣抱我,你早被我暴打一頓了。”
傷感、動情的氛圍一下被她這句話沖淡。
江敘松開她,在她坐直後,他才單手兜住她下巴,左右一晃,不知是氣是笑:“你真是破壞氣氛第一人。”
趙新桐直勾勾地看着他,沒躲也沒動,過了會,又破涕而笑。
“可能我有心理陰影了吧,一聽到你跟我說那麽感動的話,我就想起那天你躺在我懷裏,滿頭都是血,我的手上身上也全是你的血。”
江敘收起笑意,正色承諾:“好,以後輕易不說那樣的話了。”
趙新桐抽了張紙巾,拭去他眼角未幹的一滴淚痕。
片刻,她又說:“可是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聽聽那些纏綿悱恻的話過過瘾诶。”
江敘無奈:“那就你叫我說我再說。”
趙新桐噗呲笑出聲,咕哝:“那你還真是收放自如。”
又問,“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不過醫生說你只能吃一點流食。”
江敘說:“那你點外賣吧,我記得醫院對面就有一家砂鍋粥,味道還不錯。”
趙新桐點頭,依言打開了外賣軟件。
等她下完單擡起頭,卻看見江敘正擡着自己的手腕在那研究。
趙新桐放下手機,問他:“在看什麽?”
江敘把手伸到她眼前,白皙的腕間,那條金色手鏈明晃晃地挂着。
“不是叫你幫我摘掉嗎?”他說。
趙新桐蹙眉道:“你說的是,你萬一沒醒過來,我再幫你摘掉。”
說到這裏,她鼻翼微微翕動,眼看着又要掉眼淚。
江敘怕再惹她傷心,趕緊笑着,語氣輕快道:“好,等出院回家,我自己摘。”
趙新桐卻忽然說:“戴着吧,挺好看的。”
江敘詫異:“你不是一直介意?”
趙新桐說:“心裏的手鏈已經沒了,手上的手鏈就只是手鏈而已了。一個裝飾品,那麽在意幹什麽呢?”
江敘說:“什麽時候不在意的?”
趙新桐想了想,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出發山區之前,某個隔着網線一起看電影的夜晚,或者醒來後的清晨。”
說完,她又一臉不肯吃虧地反問,“你呢?你心裏的手鏈是什麽時候摘掉的?”
江敘坦誠說:“比你晚一點,是在吉利村學校操場,我們一起散步的那個中午。”
趙新桐一愣:“為什麽是那時候?”
江敘笑了笑:“原因不是跟你說過了,因為真正深入體會了你面臨的文化和環境。當時忽然就意識到,手鏈不是手鏈,而是枷鎖。”
趙新桐心裏軟踏踏的,默了片刻才說:“好在現在它已經回歸飾品的本質了,它只是條手鏈而已了。”
江敘深深地望着她,喉結輕輕浮動:“那你還願意戴上你那條嗎,僅是一個飾品。”
趙新桐靜靜地與他對視着,片刻,才鼓了鼓臉說:“可是我的手鏈已經寄還給你了啊。”
“嗯,我知道,從收到手鏈那天,我就把它保存在保險櫃裏,跟你先前送我的繪本、絕版書、鋼筆還有那張寫着字的卡片一起,放在保險櫃裏。”
趙新桐錯愕,雙唇微張。
并不是因為得知手鏈、鋼筆和生日卡片被他放在保險櫃,而是繪本和絕版書——好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談戀愛時,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她一直不知道他是如何處理那兩件禮物的,但現在,卻在這樣意外又輕描淡寫的情況下知曉,它們被他慎重地保存着。
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喜悅或傷感,意料之外或情理之中……一切相悖的、風馬牛不相及的情緒在她身體裏翻湧。
江敘坐直了身體,微微向她傾身:“你願意讓我為你重新戴上嗎,等我出院後。”
一瞬間,趙新桐的喉嚨被泣意堵住了,她完全說不出話來,只用力地點了兩下頭,發出一聲哽咽的“嗯”。
江敘笑了,雙手捧住她的臉頰,靠上前去。
兩人的唇瓣輕柔卻緊密地貼住,趙新桐心房一空,緊接着又灌入巨大的滿足、幸福、快樂。
他們是兩幅不同的拼圖,他們獨屬于自己,卻又那樣恰到好處、那樣和諧地拼出了更廣闊的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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