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賣

外賣

#01

沈殊在夏天很容易走神。

午睡起床前下了一場雷陣雨，二樓的屋檐還有沒滴完的水，泥點濺在窗臺那雙白色球鞋上。

沈殊倒躺在床上，手伸在枕頭底下，一張薄紙巾貼在半張臉上吸着汗，只露出可供呼吸的嘴唇，微微開合。

門外的吵架聲被人有意識地壓低，使人越想聽清，越容易困頓。

麥克斯韋透着虹光的三棱鏡，飛到海角連成一線的長尾藍鵲，水缸裏被金魚吞下的七彩玻璃珠，全都生動地在沈殊眼前虛晃，既乏味，又剛好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每次都差一點，始終睡不着。

她下意識地猛然起身，坐在床邊暈乎了幾秒，在紙巾飄落之前一把伸手抓緊了它，揉捏在掌心，頭也不回地沖房門砸去。

微乎其微的聲音讓門外安靜了幾秒。

緊接着是輕柔的兩下敲門聲，伴随着章昀芝平穩地聲音，“小殊。”

“進——”

沈殊轉頭對上章昀芝的目光，見她手上還端着溫水和洗淨的水果，主動接過來放在書桌上，只仰頭喝了一口水，“謝謝媽媽。”

“不謝，你嘗嘗新買的櫻桃。”

沈殊挑了一顆，塞進嘴裏之前，抖了好幾下水，被章昀芝看見，忍不住發笑，“我又不是什麽都拿鹽水泡，看把你小心的。”

章昀芝替她把窗簾都拉開，随口問她，“……你跟同學約好了沒有？趁高考結束，沒事就把駕照給考了，以後的暑假你得考研、實習，再沒這個時間的。”

沈殊才想起來似的，“嗯，約了今天傍晚去。”

“今天不行，晚上接了幾桌升學宴，你下樓幫忙。”章昀芝看了時間，征求同意的眼神問她，“你就負責洗菜，別的地方不用你，我給你付工資，成嗎？”

沈殊沒做遲疑，“按熟練工給我結算啊。”

“那必須的！真乖——那我先下去招呼客人了。”

章昀芝走後，沈殊沖了個涼，換了身黑T恤下樓。

為了方便跑動上菜，鞋帶也綁得很緊。

手扶緊，站在樓梯上，沈殊盯着一樓烏泱泱一群學生看了有半分鐘，一群人舉着手沒過頭頂正在傳遞一個起瓶器，還沒送到最裏面那桌，已經有調皮的男孩子直接兩根筷子并作一起，抵着桌角把瓶蓋撬了。

一陣歡呼聲。

另一個男生叫嚣着說，他連筷子都可以不用，牙就能行。

有人接話，“是不是這麽厲害啊？”

十八歲的少年風華正茂，踩着剛成年的那道線，借着半瓶啤酒的醉意，游刃有餘地跟同伴吹噓：“試試不就知道了……”

“什麽德行——”

遭到一桌子人唏噓，也全然不當回事，拉着不熟悉的人幹杯，慶祝畢業。

沈殊不認識他們，只在下樓的時候露了個面，轉身去後廚幫忙。

但她很快被人發現。

盧亭郁坐在最裏桌，今天的局就是他給組織的。原本定的是五星級酒店中餐廳，但有同學不樂意平攤費用，嫌貴也嫌遠，索性就選了交大附中附近的“芝姐菜館”，炒菜為主，幹淨實惠，來往的都是熟客。

室內地方不大，只有兩排長桌，到晚上能支棱起鋪好塑料布的大圓桌。

夠這些學生小聚一回了。

盧亭郁興奮地拿胳膊肘兩邊亂撞，“發現沒？！發現沒？”

旁邊同學不明所以，“發現什麽？有金子撿啊？”

“沈殊。”

“哪個叔？”有人接話。

盧亭郁白他一眼，“你隔壁王叔。”

他舉着手機邊撥電話便往店外擠，室外電扇擺頭亂吹，一陣熱風剛撲面，盧亭郁跳腳讓開，躲到沒人的空調外機後，硬是要把電話打通。

在撥打第六遍時，對方終于接通了。

嗓音低沉，像是沒睡醒，“找我幹什麽？”

“醒了？”

“嗯。”

盧亭郁急着問：“退燒了？”

“沒量。”

陳亭郁有些谄媚，急不可耐奔向主題，“你猜猜我剛剛碰到誰了……”

“挂了。”

“別啊！你就猜猜。”

對方尋常語氣，不配合地回他，“你不說能憋死嗎？”

“能，這真能——”

“那我不猜。”

盧亭郁清了清嗓子，“那我說了啊，我碰見沈殊了。”

“……我挂了。”

“別啊——”

盧亭郁趕緊重複了一遍，“我說，我見到沈殊了！交大附中最漂亮的沈殊！她在路邊小菜館幫忙，就在我們高中斜對面那家——芝姐菜館。”

見電話那頭沒有聲響。

盧亭郁暧昧地笑了一下，“你想起來了？”

“哦……”

“哦？”盧亭郁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亂蹿，噼裏啪啦好一通說，“她長得這麽漂亮，成績又好，沒想到家裏這麽普通，她一晚上都在後廚幫忙洗菜，這得多累啊？”

“我怎麽知道……”

盧亭郁驚訝又故作随意地語氣問，“陳應鐘，她不是在追你嗎？”

“什麽情況你不知道？”

盧亭郁憨笑兩聲，“也是，她只是替好朋友給你送表白信，幸好你沒動心，不然也太慘了，啪一聲，心狂跳，一拆開信發現——到手的女朋友沒有了。”

陳應鐘無語地看了眼手機電量，“……睡了。”

“那你需要我打包點什麽給你吃不？芝姐菜館也可以外賣，這家炒菜真不錯，仔細看看，我覺得芝姐長得也比一般中年人漂亮多了……”

“嘟嘟嘟——”陳應鐘挂了電話。

陳應鐘昨天打籃球洗了冷水澡，着了涼，今天吃了退燒藥悶頭大睡幾小時，剛出了一身汗，被盧亭郁的電話吵醒。

掃了眼時間，剛過八點。

準備點個外賣，本想清淡一點，卻下意識搜索“芝姐菜館”。

爆炒雞雜和杭椒牛柳是他們家的招牌菜，商家照片上還有手繪的卡通角色和小愛心，像極了家常菜才有的氛圍感，陳應鐘忍不住停在上面。

最終點了碗豌豆雞雜面，微辣，少面.

然後被子一蓋，打算再睡一會兒。

—

沈殊正在後廚幫忙洗菜，忙活到一半，被章昀芝喊去送外賣。

戴好頭盔，單腳還踩在地上，沈殊剛一打開車燈，章昀芝立刻沖到她跟前雙手扶住後視鏡，小心叮囑她：“不然你還是下來吧，我去送。”

“你得掌勺。”

“那你記得騎快一點，不然面坨了影響店家口碑。”

“……知道了，也就十分鐘。”沈殊目光停在一邊，示意她讓開。

手握小電驢的車把手，一溜煙兒就開出去了。

外賣地址并不難找，沈殊騎車一路哼歌，到樓下按了電梯才開始撥號碼，隔了幾十秒才有人接通，“喂——你好。”

沈殊怔在原地，這聲音好像有點熟悉……

她趕緊接話：“哦，您好，我是來送外賣的，已經在……”

“謝謝，放門口就好。”

沒錯了，好像就是那個高中三年總是代表學生講話的人。

每天經過她的窗邊時，她總是正在補覺。

只有聽見他偶爾幾句說話聲，沈殊才會打起精神擡起頭。

看見的卻總是背影。

他的聲音，沈殊很容易分辨，因為是她喜歡的偏低沉但又清晰的嗓音。此刻聽起來聲音更沉，像是剛睡醒……

“那個……面要立刻吃，不然面坨了就不好吃了。”沈殊争取跟他多說幾句，“哦！我們還有新店優惠活動，麻煩給個商家好評，下次再點會多送一個茶葉蛋。”

“嗯，謝謝。”

“不謝，不然你再加個顧客群？老板娘不定時還會發紅包。”沈殊開始胡說八道，“在群裏下單也可以更快配送的哦……”

“不用了。”

“哦……這樣。”沈殊眼看着電梯一路直線上升，數字跳躍在她胸口，倒計時一般，她按住了下一層，門一開立刻走了出去。

拎着打包好的豌豆雞雜面站在原地，沈殊猛吸一口氣。

不是，我緊張什麽，他又不認識我，沈殊心說。

于是，她立刻撥通十年同學黃石榴的微信電話。

簡明扼要講了一遍，她送外賣碰到陳應鐘的事情。

黃石榴正在自拍，準備去橫店旅游，順便去蹲點，看看能不能有機會碰到明星，她往嘴裏塞了一片薯片，驚訝得胡亂吞咽，“上次你送完表白信，人家沒加你聯系方式，你就當是被拒絕了，這次我們不得越戰越勇啊……”

“想到上次被拒絕就生氣。”

“別氣，男人嘛，有矜持的，但是沒有太矜持的，你再追兩天，分分鐘拿下。”黃石榴給她支招，“先把聯系方式加上，知道現代愛情故事的基礎是什麽嗎？”

沈殊對着空氣搖頭，“什麽？”

“頻繁聊天，産生戀愛錯覺。”

“有道理……”

沈殊想起高考結束第二天發生的事情，她就來氣。

他們按老師要求返校對答案、估分，好不容易找到沒有人在的空檔，她把精心寫好的表白信裝在同學錄裏，裝作若無其事地塞進陳應鐘手裏。

陳應鐘一打開，就兩行字，歪歪扭扭，像小學生寫的。

——我應該是有點兒喜歡你。

——我的聯系方式是175****4795。

沈殊寫的是真實的心情。

她其實寫了很多個版本，這些事情難不倒能競賽拿一等獎保送上交大的她，文藝有之，朦胧有之，但是通讀下來，多少有點做作。

她仔細想了想，确實也說不出自己為什麽喜歡陳應鐘。

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的也不知道。

大概就是不同年級、不同班級的同學，都在說他們是一對。

長相、身高、成績、性格都很登對，連老師都會拿他們開玩笑，連偶爾從樓下撞過來的籃球，都會正好砸在沈殊的窗前。

這大概就是天意吧，沈殊想。

遞完表白信，沈殊一言不發，直勾勾盯着他看，像是在等一個回答。但當陳應鐘擡眼看向她時，她又緊張得一激靈，脫口而出：“我同學讓我給你的。”

陳應鐘平靜問：“哪個同學？”

她故作老成，“加了聯系方式你就知道了。”

說完沈殊掉頭就走，唯恐被人看到她正在做的事情。

一等就是七天。

中毒都該毒發了，陳應鐘也沒有聯系過她。

沒有回答也是一種答複，總之，就是被拒絕了。

“那次不算，老天爺都在給你創造機會了。”黃石榴努力勸說，“再說，我們謹記，不給男人花錢，不為男人流淚，我們只倒追，不當舔狗，聽懂了嗎？”

“聽懂了。”

黃石榴擲地有聲道：“大聲一點！”

“聽！”

叮一聲，沈殊被剛上來的電梯吓了一跳，聲音縮回到喉嚨裏，“……懂了。”

“怎麽還說沒氣兒了……”

“懂了，真懂了。”

“行，那就去吧，老天爺的旨意最大了，我等不得忤逆。”黃石榴一聲令下，“忤逆窮一輩子。”

沈殊立刻跟上，揚聲答複，“好的！”

等她收拾好心情重新坐上電梯時，才發現是往下走的，莫名回到了一層。重新出發，又耽誤了幾分鐘，等到十七樓的電梯一打開——

陳應鐘已經站在她眼前。

跟她一樣穿着簡單的黑色T恤，甚至巧妙的算是同款，她這件口袋處是灰姑娘的小圖案，陳應鐘則是一只卡通老鼠，像極了給灰姑娘偷送乳酪蛋糕那只。

果然是天意。

沈殊沖他清甜地微笑着，裝作不經意地樣子打過招呼，“原來是你啊。”

“嗯。”

“陳……”沈殊裝作猶豫想不起來的樣子，抿了下唇才說，“陳同學，好巧啊。”

“陳應鐘。”他主動說。

“哦，陳同學。”沈殊把手上的豌豆雞雜面遞給他，另一種手扶了下自己的小黃帽，戴得更歪，“不好意思啊，我第一次送外賣，暑期兼職，不小心在你們小區迷路了。”

“沒事。”

“那個，面可能泡久了……”

陳應鐘接過來以後垂在身側，目光停在她臉上幾秒，單手随意揮了下。

“嗯？”

“頭盔。”

“哦……”沈殊又伸手扶正了一把，帽子整個從她後腦勺滑下來，鎖扣勒在她脖子上，來不及去扶，陳應鐘已經先伸手到她腦後，拖住了整個帽子的重量。

他細長的手指穩穩地罩在上面，像單手吸住籃球一般，整個扣到她腦袋上，落下時正好與沈殊扶在耳邊的手指相碰。

只幾秒，就讓她耳朵紅透。

沈殊讪讪說：“謝謝……”

“嗯。”

“你要不加我個微信？”沈殊飛快地偷瞟一眼他的神色，“我退你面錢。”

陳應鐘笑了一下，客氣拒絕：“不用。”

“哦……”又被拒絕了，沈殊低下頭，讓她偷偷看訂單加他微信這件事，她不是沒想過，只是這樣更不自然，還不如心一橫主動問了。

仗着身高差，陳應鐘只能看得見她的的腦袋，他無聲地笑了一下，“加了也不用退我面錢。”

“……嗯？”沈殊立刻笑起來，忍不住湊近一步，用講悄悄話的語氣問他，“那我現在加你可以嗎？不退錢，只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