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狂奔
狂奔
# 11
這幾天,沈殊照常早起去駕校練車,計劃在七月內考完所有科目。
早出晚歸,每天坐公交車回到荞水巷時,都是生意最好的飯點兒,章昀芝忙着掌勺,一般五點不到就會先吃飯,晚點再補一頓。
聞了一整天飯菜油煙味,章昀芝對正餐沒有胃口,想到這,沈殊沒按平時走路的習慣,提前轉道去了馬路對面,準備在網紅咖啡館排隊買些布丁蛋糕。
拎着糕點轉身時,電視機上放着《明天見》的電影預告片。
是沈殊想看的那部。
電視機對面是面包櫃臺,穿着校服的女孩子掀開玻璃罩,由她身邊的男孩子接住,她伸手去拿,眼角彎彎地舉在手上跟他說話,像是在問,就吃這個好不好。
一個面包,一個透明塑料紙,書架上幾本書,他們能聊好久。
沈殊恍然記起一件事,她跟黃石榴放學回家路上,出地鐵站,見到擁抱着不舍分別的情侶,黃石榴經常說,戀愛真沒勁,他們哪兒來那麽多話題啊,每天無非就是發一些吃了嗎、睡了嗎、對不起、寶貝、我愛你。
反正她交往過的幾個男朋友都是這樣,最長一個暑假,最短三天。
都一樣,沒勁透了。
沈殊笑說,你管人家呢。
最近一連幾天晚上,沈殊都在苦惱着如何跟陳應鐘自然的開啓一個新話題,又如何自然的接上下一段,直到看見《明天見》的預告片。
朦胧清新的白綠色調裏,男主角在彈着舊舊的鋼琴,女主角冒雨淋濕趕到琴房門口,他們安靜的對視,雨聲落進琴聲裏,心跳落入眼神中。
她手上捏緊的曲譜上歪歪扭扭寫着——
既然太陽每天有新舊的交替,
我的愛也永遠能把舊話重提。
感謝莎翁,希望明天見,沈殊在心裏說。
将剛出爐的布丁蛋糕提在手裏,沈殊轉身準備過馬路,荞水巷就在對面,狹窄閉塞的巷口青石板路跟寬敞亮黑的現代轎車格格不入。
哪怕只看到側臉,也能令她呼吸停滞。
沈殊愣在原地,綠燈轉紅她停在人流中,被司機砰砰砰鳴笛告警。
“橫穿馬路找死啊——”
“對、對不起……”她立即轉過身,背對荞水巷,依然擋在車前,對着空氣極小幅度地鞠躬,她很想快點沖過斑馬線,卻只能靠提醒自己,才能正常邁步。
将布丁蛋糕抱緊在懷中,尋求一點香甜熟悉的安全感。她下意識推門回到咖啡館,找到牆垛後面的空位,她只要稍微側過臉就能看清窗外和對街。
他來幹什麽?
他為什麽還不死。
這是第一個念頭。
沈殊眼神渙散地拆開包裝袋,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裏塞布丁蛋糕,她吃的很斯文,但前一口還沒咽下去,嘴上就又咬了一大口,她不允許自己再犯惡心。
第二個念頭,是她又沒緣由的想起年輕時候的章昀芝。
她美麗,明豔,熱情,她總是在大笑,但是她不快樂,她有很多個失眠的夜晚。
穿着白色制服、咖啡色圍裙的店員見她臉色慘白,給她倒了一杯溫水擱在木桌上,友善的對她說,“給您将頭頂這個出風口調低了溫度……您慢用。”
沈殊回過神說“謝謝”時,才發現後背發涼,大顆的汗珠已經滴在了手背上。
那個人腳不沾地,絕不會去他認為的“肮髒地方”,只要她不出現,他就絕不會進去面見章昀芝,要知道,有些人生來就想做風流的君子,斯文的敗類。
在他們三個人簡單又複雜的關系裏,只有章昀芝沉不住氣。
她發信息問怎麽還沒回家。
沈殊覺得幹耗不是問題,但如果可以,她希望荞水巷保持幹淨的空氣,于是斟酌着給章昀芝回複:跟黃石榴約了看電影,晚點回家,不用擔心我哦。
車輛啓動的胎噪聲幾乎在沈殊擡頭那一刻響起。
沈殊強行吞下最後一口蛋糕,手臂漸漸僵硬,觸及情緒,連同面色也像白紙。
他沒有一絲耐心,他是個極致功利且冷漠的人。
他應該早點死。
—
翌日,趕上今天是星期六,不止駕校不休息,連張桃李老師也不放假。
為的是卓然集團“青訓競賽計劃”這件事。
報名材料的截止日期快到了,其他入選同學早已經提交,只有兩個學生磨磨蹭蹭,害張老師一催再催,實在等不住了,才打電話通知說,“明天是最後一天,我在辦公室等你們,今天晚上九點截止,再不交我明天就要跟你們家長面談了。”
沈殊挂了電話,情緒一點都沒受影響。
做好決定的事情,不值得煩神,甚至希望早點結束。
但架不住張桃李老師的堅持,這就是人民教師的韌勁。
說好到晚上九點,實際上張老師下午三點就開始給章昀芝打電話。請她務必來校一趟,并且深有所感的說,有任何困難我們一起解決,但是絕不能耽誤孩子前途。
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
但是沈殊懶得說,也沒法說,誰沒點秘密呢……
很快到學校。
她只是跟章昀芝說,“芝姐,你加油,我在外面等着你。”
章昀芝嘆口氣,講大實話,“我這個人哪怕當了媽,哪怕女兒學習特別好,我還是害怕見老師,我可算是發現了,老鼠見到吃素的貓該跑還得跑啊。”
沈殊有那麽一點開心,又很快擰起眉心,“別貧了,趕緊進去忽悠他。”
“你真想好了?”
沈殊微微瞪她一眼,“芝姐,你別關鍵時刻掉鏈子,我不可能去的。”
章昀芝心痛說,“那可是十萬塊錢!”
“我去了也不一定拿得到啊。”
“你去了當然拿得到啊!不是說是卓……”章昀芝一時口快,幸好她一直看着沈殊的臉色,趕緊改口說,“不是大集團贊助的嗎?你肯定行!”
沈殊半開玩笑說,“這樣,我給你寫十萬塊錢欠條,以後還你。”
“去你的,你芝姐是這樣的人嗎。”
章昀芝吸了口氣,推門進去。
她想好了,無論張老師怎麽勸,她都堅持說“我尊重孩子的意願”,不聽就行了,沒文化、沒素質這事,一點兒也不難辦。
沈殊簡直可以腦補章昀芝跟張桃李各自的神态和語氣。
一個苦口婆心,一個油鹽不進,都是本色出演。
僵持的時間比她預計要久,整棟樓不像往日那樣開足冷氣。
哪裏都熱,她索性坐在臺階上等。
見蔥郁又空曠的校園裏有車駛過,她覺得驚訝,除了本校老師,極少有人能把車開進學校,要進也得在車前挂上顯眼的暫入證。
很快平靜,那個人總有讓她一霎時跌入冰窟窿的本事。
沈殊很快想起來,他一閃而過的瞬間,好像坐在駕駛位。
沒有司機,只可能是不便對外透露行程的私事。
當然也有可能是不便對他的家庭交代。
管他呢。
沈殊不關心這個,情緒随風起。
只在想,如何快速打開走廊上的消防栓。
她特意看了眼走廊上的攝像頭,确認只是擺設以後,獨自一人走到消防栓前,輕巧便捷地打開了玻璃門,取出放在最角落、卡得很緊的小號鐵錘。
幸好她有随身帶雙肩包的習慣。
車停在校史館前的空地上,附近是櫻花林,正在翻修,堆着兩灘已經凝固的水泥,暫時用作停車場。她不确認附近是否有監控,所幸空地上一排一排停放着很多車輛,有些拿防水布遮住,有些在車胎上靠着一塊木塊當做長久停放的标志。
沈殊從樹林中穿過,拿包遮臉,半蹲到最近的汽車旁邊。
全程靠半蹲着挪步,堅決不沖外露頭,緩慢挪到她看準的那輛黑色轎車後。
四處無人,陰沉詭谲的天氣,連月亮都打算成人之美。
沈殊額頭已經滲出密密層層的汗珠,她換了一條腿蹲下,小心掏出鐵錘,手舉過頭頂朝玻璃四個角摸了一下,簡單判斷了一下,鋼化玻璃夾層塑料貼膜,就算是玻璃被砸破也不會變成粉碎狀,她低着頭迅速跑開應該不會被玻璃渣濺傷。
還沒凝神,手臂已經猛然使力,頭埋在膝蓋間,單手捂住頭,正要等到一聲“撕心裂肺”的撞擊,卻被人用更大的力道緊緊握住了手腕。
鐵錘慣性下落,他又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接住。
沈殊驚訝還不忘壓低聲音沖他喊,“陳應鐘,你在這裏幹什麽?”
“你說呢。”
……應該是送材料給張老師。
沈殊眼神往四處張望,“你趕緊走。”
陳應鐘也猛地蹲到她身邊,沈殊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他的氣息幾乎貼在自己的鼻尖,近,也太近了,沈殊拿眼神威脅他,“讓你快走!”
“應該我問,你在幹什麽?”
沈殊沒空也不打算跟他解釋,又想動握緊鐵錘的手。
說的是肯定句,跟他一樣,“你說呢。”
陳應鐘沒繼續問,只說,“走。”
沈殊手腕被他捏的緊緊的,他想把鐵錘拿下來,沈殊卻死死不肯放手。
不合時宜的一聲響雷,要下雨了。
沈殊壓低着聲音,這次真的開始急了,“我讓你走!”見他皺着眉,不怒自威,不開口也讓人一秒鐘意識到他不會走,努力擠出一個敷衍又緊張的笑容,“好吧……我投降,你先松手,我們一起走。”
陳應鐘拿眼神警告她,不要這樣笑,也不要有什麽小心思。
沈殊意會,“我保證,我現在就走。”
陳應鐘試探着松開力道,只一秒,沈殊就猛地一使勁,陳應鐘根本來不及反應,一錘下去,玻璃上瞬間變成蜘蛛網,搖搖欲墜。
比這更讓人心驚的是,報警器不間斷響起,連同車燈,越閃越快。
心如擂鼓,只是心虛,卻不認錯。
“走——”
“快走!”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不知道是誰先抓住對方的手。
握住救命稻草一般,互相使勁,同時借力起身,沈殊的肩膀撞在他的胸口,陳應鐘直視前方,帶着她一起向着風和遠方狂奔。
沖出學校後門好遠好遠,穿梭進不知道多少個巷子,哪裏沒有燈就往哪裏跑,下起雨來時,沈殊止不住地笑起來。
像是一種鳥兒出籠的暢快。
陳應鐘停下腳步,手還沒有松開,喘着氣轉頭去看她,“還笑得出來?”
沈殊仰起頭,挑釁似的說,“為什麽笑不出來,我是正義的美少女戰士。”
這回輪到陳應鐘笑出聲,明明一樣汗流浃背,倉皇逃跑,他卻沒有狼狽的樣子,他笑得依然很幹淨,依然很好看。
最後往前走幾步,不再奔跑,停在黑燈瞎火的一家店鋪前。
陳應鐘不知道具體位置,準備拿手機查一下,燈光一亮,他才發現他們停在一家看起來像倒閉了的壽衣店門前。
他立刻轉過身,擋在沈殊面前,低頭看手機時用餘光打量了一下沈殊的反應。
沈殊湊到他身邊,臉上印着光,壓低聲音說,“我能用意念開門你信不信?”
“別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刻,說這種話。”
“像繞口令。”
沈殊神色自若,甚至有些藏不住笑意,拿肩膀撞了撞陳應鐘的胳膊,“我說真的,我帶你進去逛逛,我熟門熟路。”
陳應鐘也不露怯,拿手機光照在自己臉上,問她,“黃泉路?”
她還能笑得出來,挑着眉問,“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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