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除夕
除夕
# 31
除夕當天。
章昀芝跟往年一樣,與荞水巷其他幾戶店面聯辦除夕宴,街頭巷尾拼五桌,家家出人,廚師和菜品是最不愁的,不止花樣多,也不受地方限制,孩子們從下午就開始提着燈籠、點着冷焰火到處亂竄。
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堅果和糕點,誰有空經過就抓一把。
沈殊一般領不找什麽活兒,有空給章昀芝幫襯一下,遞個盤子、切個菜,很快被她趕出去,其他忙得腳不沾地的阿姨也催她出去。
沈殊很理解她們的心情。不是有人說,人其實有兩個童年,一個是在自己孩童的時候,另一個是在自己孩子的小時候。
能讓他們歇着,一般是不會喊來幫忙的。
沈殊識趣地坐在巷子裏,不插手大人們擅長的領域,只給過往的小朋友發糖。
一頓飯年夜飯,一般得吃到淩晨十二點,每一家店內的電視機都開着,碰杯聲一次次蓋過春晚的叫好,有人感慨互相幫襯着又過了一年,有人感慨這條巷子拆了該怎麽辦,就像懸挂在窗沿的風鈴,此起彼落,每一聲都好像在說,過一年是一年吧。
此刻相聚最要緊了。
今晚是滿月,全城禁止燃放煙花,只有等到準點守歲時才有黃浦江邊傳來的絢爛,從嫣紅到燼紫,從截斷的潮面,到松林樹影背後,有效期間是除夕。
沈殊早就吃完了,安靜地坐在席上,偶爾看電視,偶爾喝可樂,頻繁看手機——仍然沒有陳應鐘的信息,這很不像他的性格,再等下去,就是新的一年了。
說好的逃離阿茲卡班呢?
沈殊猶豫了片刻,給他發了一句:新年快樂。雖然沒有下雪,也沒有煙花。
只隔了兩秒,取代文字的是他笑着的聲音,“你已經吃完了?”
“嗯,都吃完好久了。”
跟她這邊熱鬧嘈雜的聲音不同,陳應鐘那邊的聲響非常單一,有人說話,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夾雜着突然響起的汽車鳴笛聲。
沈殊開玩笑說,“……你在看春晚小品啊?”
“沒有。”陳應鐘輕聲呵了口氣,白色水汽貼到玻璃窗上,“我在車上。”
這種阖家團聚的時間點,沈殊不禁疑問,“你要去哪兒?”
“去見你。”
大概是因為他絲毫沒有掩藏情緒,輕易将一句尋常句子變成情話,又或者是因為他用最直接的方式擊中了她期待已久的心意,心底像是沉陷了一角,像是牛奶綿冰,以凜冽的姿态,和實際的新鮮,溫柔地坍塌。
沈殊笑着說,“你這個人,懂不懂什麽叫驚喜?”
“懂,但是去見你不算。”
是了,他太懂什麽叫自然而然的浪漫,他會撲進雪山激起千層浮白,卻不是為了讓她看雪,看月,而是看他手中的火把,看他凍紅的眼睛裏更清澈的自己。
“那什麽才算?”
陳應鐘不給她明确答複了,只說,“下雪算嗎?”
“人造雪啊?”沈殊打電話時,已經距離飯桌較遠,在巷子口的西餅屋前踱着步,語氣也像裹滿了香甜的面包糠,“……像用噴槍做模拟實驗那樣?”
陳應鐘沒有否認,只是問她,“煙花算嗎?”
沈殊一字一頓說,“禁、止、燃、放、煙、花、爆、竹。”
“所以是驚喜。”他說。
“……被逮住就真的進了阿茲卡班了。”
陳應鐘笑得很輕,“說帶你逃離阿茲卡班,又不是玩笑話。”
腳步停在巷子口,打電話時她低下頭去笑,穿堂風而過,心髒不安分的跳動,今年除夕的鐘聲,好像也是她的逃離倒計時。
等星星都溺海時,他來到。
西餅屋因為新年挂上了閃爍着的霓虹燈,浮光跳躍在陳應鐘的臉頰、鼻尖和眉尾,明亮又灰色,飽滿又清瘦,讓好看變成一種具體的輪廓。
兩個人就這樣互相安靜地看着,甚至沒有誰先開口打招呼。
她先笑出來,陳應鐘也笑。
沈殊随意晃了晃腿,拿腳尖去碰他的,“……雪呢?煙花呢?”
他了然的揚了揚下巴,突然出聲,“你知道是誰發現伏地魔殺了桃金娘吧?”
“……這什麽啊。”
空氣極其安靜,像是在等沈殊回答。
她停了幾秒,擡頭配合他的文字游戲,“羅恩——在密室那一部裏面,哈利偶然撿到湯姆的日記本,胡亂猜測的時候,羅恩說,或許他抓住了三十只貓頭鷹,或者從大鱿魚的巨爪下救出過某一位老師……又或者是他殺了桃金娘。”
陳應鐘很明顯的笑了一下,像是被自己荒謬到,“黑|火|藥的成分。”
“硝|酸|鉀,硫磺,木炭。”沈殊沖他忽閃幾下眼睛,“還有嗎?”
“哦……”陳應鐘沒想到她回答得這麽迅速,表情開始有點頭疼,說話時連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随便編了一道題,“武俠小說最喜歡的男性角色?”
“今天是答題闖關劇本?”沈殊更有興致,利落回答,“連城璧。”
沉默了幾秒,陳應鐘低下頭說,“針對以上回答,我真正的問題來了。”
沈殊尾音拖得很長,“什麽?”
“新年快樂。”他飛快地說。
沈殊輕聲“啊”了一下。
顯然沒想到做好回答問題的準備以後,接收到的是這句祝福。
像是鳥雀歸于山林,教父立于誓言。
他突然開口,“我現在可以吻你嗎?”
頃刻之間,他伸手拉起沈殊的帽子,将她藏在溫暖的光暈裏。
薄羽絨服的料子輕飄飄的搭在她的頭頂,人被他用力往懷中一帶。
站穩那一瞬間她條件反射似的閉上了眼。
先聞到他身上清雪融水的氣息,才嘗到他嘴裏檸檬混合可樂的味道。舌尖輕輕推搡的那一秒,像是初次接吻,又回到了讓人心跳不止的躲避上,像不緊不慢游弋着的魚尾,不經意帶出那些更彰顯情動的舉動。
一路疾馳,車和風都像在失焦以後進入旋渦,景色變成光斑。
陳應鐘将門打開,沈殊下意識地躲到他身後,“……你家嗎?”
“外婆家。”
“哦——”沈殊聞言,立刻鑽出來,開始敢光明正大打量這棟藏在市區裏的法式別墅,“我想帶你回我的外婆家,一起看着日落,一直到我們的睡着……”
聽到沈殊輕松地哼唱,陳應鐘吓唬她說,“我沒說這裏面沒有人。”
果然,只用了一秒,沈殊就像手碰涼水一樣趕緊縮了回來,藏在他身後,雙手抱緊着他的胳膊,擡眼瞧向他,“……你最好不要吓我,大過年的。”
陳應鐘無奈的出聲,“你只是談戀愛,不是殺人放火。”
找不到理由反駁,沈殊眼神放空了一下,自動略過這個話題。
擡眼禮貌的掃了一圈,二層樓的西式建築從前院開始就挂着兩盞燈,眼神延伸至樹梢的燈泡、房頂的陽臺,都沒有亮起燈的痕跡。
确認沒有人在,沈殊好奇問,“……怎麽想着帶我來這裏?”
“帶你參觀我的秘密基地。”
沈殊眼神雀躍,“我們的秘密基地都跟外婆有關。”
“嗯。”
“是什麽?”
他說,“秘密。”
沈殊并不着急,推着他的後背往前走,“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麽呢?”
陳應鐘頓住腳步,在她推不動的情況下,轉過身突然開口,“現在。”
沈殊不明所以地點點頭,“現在啊……”
“快十二點了。”他突然意識到什麽,“你早該睡覺了。”
“……過年,媽媽說過年可以晚點睡。”沈殊信口胡說,避開他的視線,裝作參觀無人搭理的花園,俯身探望幾株不需要經常料理的植物,嘴裏念着,“蘆荟。”
“老鴉柿。”陳應鐘糾正說。
“哦……”沈殊又指向另一株,“這個呢?”
“虎刺梅。”
沈殊立即轉過身,假笑着給他比個大拇指,“你真的什麽都知道。”
“……我買的。”
沈殊微微瞪他一眼,嬌嗔着嫌棄說,“誇你就接着吧。”
陳應鐘被她惱怒的樣子逗樂,不跟她繼續閑聊了,按他們倆的習慣,任何小話題、小問題都能順着聊到天明,太多次就是這樣睡覺挂着耳機聊天,醒來聽着彼此的呼吸聲,翻來覆去耳機線能繞脖子好幾圈。
“進來看看。”陳應鐘推開一層的落地門,沖身後、對着她的方向伸手。
招了招,像在招呼一只潦草小狗。
沈殊悶哼一聲,但是動作很快跟上,重新握住他的手。
穿過一層,在二樓的平臺上有一處露天的游泳池,面積并不大,沈殊無法用肉眼判斷,但是她心理測量,認為不是中高考單程一百米的這種距離。
水管口閥門都緊緊關閉,陳應鐘停在一邊,“年前清理過。”
“……你冬天還游泳啊。”沈殊有點驚詫地看他一眼。
“被我媽抓來的。”陳應鐘提到他媽時,面色稍微無奈。
沈殊直接問說,“你怎麽是這樣的表情……看起來你媽媽很嚴格。”
“那倒不是。”陳應鐘說,“相反,是個非常不靠譜的人。年輕的時候做過無國界醫生,後來去過撒哈拉當旅游博主,經營過奶茶店、美甲店,現在是花店。”
他繼續說,“對了,還在網站寫過言情小說,但是沒寫完。”
沈殊聽得異常感興趣,她哇了一聲,“你媽媽好像那種生活的大冒險家!”說完立即更正自己的說法,“不對,應該是大夢想家,你媽媽好幸福!”
“……經常消失,難以琢磨,下一秒就會變化。”
“這樣才酷。”
陳應鐘不置可否,但表情還是有點勉強,“現在我大概能更理解一些,小時候比較難吧,被放了很多次鴿子,經常性失聯。”
沈殊沒有就此繼續談論,她很能理解陳應鐘的情緒變化。
如同她希望章昀芝擁有自己的人生一樣。
這沒有什麽對錯。
也沒有任何人可以真正解讀另一個人。
風聲隔絕在此刻,游泳池裏開始注入恒溫的幹淨水。清脆舒緩的聲響裏,沈殊突然問,“……我有點好奇,你爸爸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擔心自己的表達不夠準确,沈殊解釋說,“就……就感覺你媽媽這樣性格的人特別像小說女主角,因為自由、勇敢而美麗。”
“可能不會太符合你的想象力。”
“……我覺得至少是個大帥哥。”沈殊沖他笑着挑眉,好似在誇贊他。
“還真不是。”
陳應鐘提到他父親時,顯而易見的神色變得嚴肅許多。
從他自己身上沈殊從未看見過傲慢或是炫耀,但講到他父親時,他似乎有一種連遣詞造句都變得豐滿的虔誠和敬重。
他說。
他的父母原本是醫學院的同學,相識十載,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亦是親密無間的愛人。畢業後均沒有選擇進入醫院工作,或是留校繼續科研。
而是一個投身外交部,參與多項重大非洲國家撤僑行動。
另一個靠熱愛與信念,跨越萬水千山,行走于不以國界丈量的人性地帶。
他們好像不需要每天聯系,只要知道彼此平安就好。
直到某一年,他們在非洲相遇,撤僑工作如火如荼,人員有傷無亡,嚴重缺少醫生和藥品的情況下,他們各自堅守在崗位上幾十個小時沒合眼,哪怕相距不過三步遠,也只是互相投去一個熱忱、鼓舞的眼神。
連一個擁抱都沒有來得及。
N城陷落,連夜轟炸之時,廢墟之下,陳應鐘的父親因此喪失一條左腿,救援人員趕到時,卻發現他緊緊握住他太太的手,誰也掰不開他們。
陳應鐘的媽媽在醫院先蘇醒過來,又哭又笑地守在愛人的身邊,數落他還知道醒過來啊,都多久了,知不知道她很累了啊。
陳應鐘的父親卻用盡力氣在戰火裏笑着對她說——
別說一條腿,就是磨掉一層皮,爬也要爬到你身邊。
沈殊聽故事時,是不知道自己在流淚的。
不止因為這樣生死與共的愛情,也對祖國這些默默付出的前輩肅然起敬。她從沒想過,這樣的人會在自己身邊,竟然還是陳應鐘的父母。
想開口說話,眼淚幾乎是同時倏地落下,能沉重到一秒鐘滑到她的下颌。她被自己驚醒一般,伸手去抹,卻被陳應鐘先攬進懷裏。
他親吻着她的額頭,哄着說,“不哭了,我不說這些了。”
沈殊掙紮着搖頭,“不,不是的,我喜歡聽……我是真的很感動,也很尊敬他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一種感覺……”
她哽咽着,必須擡眼看着陳應鐘的眼睛說話,“就是……我覺得我是個很渺小的人,我也沒有真的多愛這個世界,就是很尋常的在讀書、生活,但是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跟我不一樣的人,他們有理想,有熱愛,我哪怕不認識他們,只是聽說,也會因為他們,而覺得這個世界都變得更值得期待了。”
“嗯。”
沈殊覺得自己形容得不夠好,擦了眼淚想重新表述,卻被陳應鐘握住手腕,認真安慰她、告訴她,“我知道你在說什麽。”
“嗯……”
眼淚又重新落下來,沈殊吸了吸鼻子,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擠出一個笑容說,“說這些好像太沉重了……其實光聽的話,這樣的愛情也讓我覺得很幸福。”
沈殊越說越小聲,“……就算是遇見了你,我也會覺得這個世界上就算真的存在互相喜歡、最為般配的人,按概率算,他們也不可能在此生……不對,可能下、下輩子也不會相遇,每個人最終還是選擇了嫁給某個人,而不是愛情。”
陳應鐘若有所思地卡了一下。
沈殊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失落的垂下眼眸,“我不是悲觀啊,也不是對我們沒有信心。只是因為……我沒有辦法從我的家庭關系裏得到信心。”
陳應鐘沒有任何想要說服她的意味,只是将她抱在懷裏,拿下巴去蹭她的額頭,沉默了許久,壓低着聲音認真告訴她,“不要苛責自己,這沒什麽。”
安靜的擁抱。
比親吻帶給沈殊更多的安慰。
等風停了,游泳池裏的水也剛好注滿。
對于在除夕夜,即将到來的十二點之前,陳應鐘對她伸出手,邀請她進入游泳池這件事,她覺得荒謬又新奇,具有難以拒絕的誘惑力。
明明已經換上了陳應鐘的短袖,裹上了浴袍,腳趾沾到水的那一刻她還是想當一個逃兵,“……不是,好像還是有點涼。”
“下來就好了。”
陳應鐘說話時,人已經浮在水面,明顯的肩頸線條讓她根本不看正眼看,只覺得他在沒有燈光的情況下,皮膚看起來好似比她還要白皙。
“……我也沒有帶其他衣服。”
陳應鐘坦然說,“你現在穿我的衣服不是也挺合适……”
沈殊裏面只穿了一件他的T恤,常規碼數,套到她身上變成了oversize。沒等她說話,陳應鐘又鑽回到水底,他像是能在海底自如呼吸的游魚。
他可以微笑,做動作,甚至睜開眼。
這讓沈殊覺得驚訝極了……
她只在最鐘愛的幾部日劇裏見過這樣的畫面,水族館裏的發光水母,童話書裏的透明人魚,好似都有着讓人難以抗拒的深海吸引力。
沈殊就這樣被他蠱惑着下了水。
等她靠在游泳池邊緣,慢慢小幅度張開雙臂開始滑動時,她發覺陳應鐘已經動作輕松敏捷地上了岸,接着他轉向自己,“看雪,看煙火。”
“……怎麽可能同時。”沈殊聲音很輕,像能跟波紋一起漾開。
陳應鐘說,“你先閉眼。”
沈殊不止沒有閉上眼睛,反而聞聲睜得更大。
沈殊沖他吐了下舌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立刻閉眼。”
等她想睜開眼時,在水底四肢和五感仿佛能夠聯覺,身後有人覆上來,摟住她的腰身,脖頸上有一股水流,又有一些似有若無的親吻。
耳邊似乎也能聽見煙花炸裂的聲響。
她不敢睜開眼。
……她始終覺得水底無法睜開眼。
眼皮被人親吻,臉頰也被他捧起,她快要沉入海底,整個人忘了呼吸,他吻上來時,她像是被拯救的吞了燈泡的金魚,她睜開眼——
水面搖搖晃晃,焰火落入水草,從橙黃到燼灰,明明暗暗。
在新年的第一秒裏。
變成雨點,變成雪片。
這一晚,他吻了她千萬遍。
他在她睡着時,在心裏許諾——
我親愛的小姑娘,不要對愛情喪失信心,不是沒有,只是分人。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天。
今天又皮膚複發了一下,去過醫院了,所以更新晚了!不過還是寫得很開心,無盡夏應該是我目前寫過的最流暢最舒服的一本,等結束了再跟大家一起聊聊天,希望你們也看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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