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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聽松樓依山而建,這山上長了許多松樹,姿态嶙峋,使人看得心驚膽顫。

柳春亭是第一次來,有不少出乎意料之處。

第一,聽松樓原來不是座樓?

“就只是個院子而已,還沒有柳府大,怎麽能叫樓?”她有些生氣地問李重山,像是他騙了她似的。

李重山當初第一次來這裏時也有這個疑問,不過當時他沒有去問師父,因此他也不知道聽松樓的這個名字到底從何而來。

他只好含糊道:“大概起先有人沒弄清楚便随口這麽叫了,之後便傳揚出去了。”

柳春亭望望那被瘦松襯得分外寒酸的院子道:“大概是“樓”聽起來更氣派,那些人就喜歡把自己看得順眼的捧到高處。”

第二件讓柳春亭意外的事,就是聽松老人原來并不太老,他頭發胡須都烏黑大把,一點兒都不像個老人,當然他的歲數其實比她爹柳自平還大許多,以年紀來說的話,他被稱為老人并沒有錯。

古嵩出現時手裏拿着一柄拂塵,穿一身道服,他瘦得就跟山上的松樹一樣,卻自有一股威壓,一眼從柳春亭身上掃過,便皺起了眉,柳春亭只覺得這感覺頗為熟悉,心裏只感嘆:果然是教出了李重山這樣徒弟的老古板。

她暗暗忍着笑,看向李重山。

古嵩也看着徒弟問道:“你怎麽來了?不是說有最近有要事要辦嗎。”

李重山道:“是有要事,只是前幾日在湖州遇見了一樁怪事,所以特地來向師父請教。”

古嵩一甩拂塵,語氣淡漠道:“什麽怪事。”

李重山看了一眼柳春亭,柳春亭心領神會,笑嘻嘻道:“我出去逛逛,看能不能把山上的松樹數清。”

她知道李重山要問的是什麽事,大概是顧及着師父顏面,所以才要把她支開,不過她對古嵩這個老頭子沒什麽興趣,管他是好是壞,他又不是她的師父。

柳春亭走後,古嵩道:“當年你沒收她是對的,她不如春橋。”

聽到春橋的名字李重山思緒紛亂,只低聲道:“春橋死了。”

古嵩一愣:“公生奇不是去了嗎?竟然沒救回來?”

“春橋傷得太重了。”李重山本能地撒了謊,他不敢,也不想讓師父知道是柳春亭殺了春橋。

以師父的為人,他若是知道真相,說不定會殺了春亭。

古嵩長嘆一聲:“可惜了,春橋是個好孩子,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李重山心中苦澀,突然又想起了剛才柳春亭的笑臉。

“所以現下你又收了柳春亭做徒弟?怪不得你會跟她一起來。”古嵩恍然大悟,他考慮了一番點頭道,“你當時就說她天分比春橋高,只是品性不端,不過現下她既然拜在了你名下,大概也願意受你的管了,你要好好教導她,有才之人往往傲慢,自大,你對她要更嚴厲些才好。”

李重山點頭應是。

古嵩又道:“只是她終歸是個女子,将來總會有諸多不便,你也不必太寄予厚望。”

李重山一笑,沒有說什麽。

“你在湖州遇到了什麽怪事?”古嵩終于問。

李重山斂住笑,答道:“我遇見了鳳玉堂。”

古嵩道:“鳳玉堂?我記得你向來不喜他,可是和他起了争執?”

李重山道:“并不是,是他和我說了一件事,我聽了之後本想殺掉他,可又不想惹出非議,讓人說我亂殺好人,所以才特地趕回來請師父定奪,這人我到底殺不殺得。”

古嵩問:“這倒稀奇,他說了些什麽把你氣成這樣?”

李重山直視他道:“他說師父要謀他的家財,害他的性命。”

古嵩聽了這話竟笑起來,嘆道:“怪不得你氣得要殺了他。”

李重山道:“他還說輕舟門,飛星閣,聽松樓都是一夥的。”

古嵩點頭道:“是了,胡清水是我師弟,翟雲來是我老友,我們三人若是聯起手來,縱是他家財萬貫,能請來四方高手,也攔不住我們。”

李重山不敢接話,心亂如麻。

古嵩看他,問道:“那你信他的話嗎?”

李重山道:“不信。”他跪下來。

“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你當然是不信的。”古嵩話中這卻沒什麽喜悅之意,反而有些悵惘,他眼神複雜地望着跪在他面前的李重山,心中難免有所觸動。

李重山是他唯一的徒弟,當初雖有諸多考量,但想起這些年來師徒之間相處的情景卻不得不說,裏頭确有亦師亦父的真心。

古嵩終是長嘆了口氣,他臉色和緩了些,起身把人扶了起來。

李重山這邊聽着師父的長嘆,心頭卻是一緊。

古嵩坐下後卻是沉默不語,似是在出神地想些什麽,李重山也不說話,只望着桌上的香爐,看着那青煙飄蕩散去。

“山兒,許多事你并不明白。”古嵩道,“說起來怪我,只教了你武功,卻沒有教你做人。”

李重山閉口不言,他忽然不願意繼續往下聽了。

古嵩道:“你出生官宦人家,自幼衣食無憂,天分又極高,初入江湖就名聲大噪,人人都叫你君子,我雖從未對你說過,但其實心中十分以你為榮。”

李重山道:“我明白師父的苦心。”

“我的苦心,對,我的苦心你明白,但我的私心你卻不明白。”古嵩苦笑道,“我與你不同,我是拼殺許久才到了如今的位置,聽松樓在江湖上的名聲全是我拿命搏來的,我不似胡清水會鑽營交際,人脈寬廣,也不似翟雲來面熱心冷,巧計深謀,我是個憨人,常後知後覺,許多事都要別人推着我去做,我心知不對,又不甘看人喝湯,自家卻連一塊骨頭都撈不到,這就是我的私心。”

李重山怔怔看着師父,只覺得魂魄如同眼前的青煙般飛蕩,面前這人不像他師父,倒像是是批了他師父皮的游魂。

“山兒可是覺得師父無能?”古嵩問道。

李重山低頭道:“不,我看師父可憐。”

古嵩笑起來:“是,可憐又可恨。”

李重山急道:“師父只是受人蠱惑,現在醒悟還來得及,趁還沒有犯下大錯及時收手。”

古嵩道:“鳳玉堂的底細你清楚,那些錢說起來都是不義之財,他從旁人那裏取來,遲早有一日也會被人從他口袋裏取走,不是我們,也是別人。”

李重山低下頭:“世事并非如此計算的,從賊那裏偷東西···也是,也是偷。”

古嵩無言,臉上卻是一派安然,良久他才終于開口,卻說:“為師明白了,我無顏見你,日後你不用再來了。”

“師父!”李重山心痛如絞,再次離席跪下,任憑古嵩怎麽攙扶,人還是伏在地上,不肯起來。

古嵩無奈道:“你越是這樣我越是難堪,不如速速離開,留一點師徒情分在。”

李重山心中又是難受又是愧疚,頭磕在古嵩腳下。。

古嵩見他這樣固執,只得道:“好了,不必這樣,為師說的氣話罷了,你終歸是我徒弟。”

李重山這才擡頭看他。

古嵩心中不忍,他知道李重山是真心敬他,他拍了拍他的肩,順勢将他拉起來。

他道:“我老了,今後聽松樓還要靠你支撐。”

李重山道:“師父別說這樣的話。”

古嵩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片純然之心,從無雜念,所思所想的都是他人之事,從無半點私心為自己的。”他說到這裏時心中暗自嘆了口氣,面上卻依然笑道:“聽松樓在我手中并未登上頂峰,為師想見,你該是振興本門之人,為師知道,你定不會辜負為師的期望。”

“徒兒定不負師父所托。”李重山茫茫然應着,迎着師父的慈愛的眼神突然打了個寒顫。

柳春亭此時已經上了山,她靠坐山崖邊在一棵松樹下,腳懸在空中,手裏抓着一把松針往外擲。

她剛才拿鞭子對着這些松樹好一頓抽打,卻是半點意思都沒有,鞭子打在松樹上就如打在死木上一般,發出的聲響都滞重笨拙,一點兒都不好聽,白費了她的力氣,還壞了她的心情。

松樹頂沒什麽用!

柳春亭憤憤然地撞了一下背後的樹幹,細弱如毛刺一般的松針落下來一些,軟趴趴地紮在她衣服上,眨眼的功夫就倒了下去。

“你在做什麽?”背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柳春亭回過頭一看,李重山站在幾步開外看着她,襯的周圍的松樹都矮了幾分。

她眼神在他與松樹之間來回轉,只覺得松樹越發怪異扭曲了。

她問道:“你和你師父說清楚了嗎?如何?要回去殺了鳳玉堂嗎?”

李重山走近了些,立在她身側低頭看她一眼就轉過頭去,他望着崖下道:“你該将人命看重些。”

柳春亭輕聲道:“是你說要殺他的。”

李重山道:“我不該那麽說。”

柳春亭愣了愣:“鳳玉堂說的是真的?”

李重山沒有回答,柳春亭仰頭看他,太陽刺眼得很,她不得不眯起眼,他側臉被一圈光暈包圍,讓人相信他整個人,整顆心都是炙熱又明亮的。

柳春亭取笑道:“人人都是假正經,只有你要做個真君子。”

李重山手握成拳,只恨自己不能将這頭頂的太陽握住,讓太陽長長久久地懸在當中,讓地上再沒有能躲能藏的地方。

柳春亭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說:“但我覺得還是君子好,君子惹人讨厭,你我若都惹人讨厭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李重山搖搖頭,想說些什麽卻又無從說起,他覺得柳春亭句句都是錯的,卻又句句都無法反駁。

“被人讨厭是什麽滋味?”良久,他問。

柳春亭得意道:“非常快活自在。”

李重山笑起來:“那便讓他們讨厭吧。”

他們一齊看着太陽升到天上的最高處,高到像永遠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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