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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回到湖州之後,他們前腳剛到客棧,鳳玉堂後腳就來了。
李重山謝謝他派船一路送他們,鳳玉堂笑道:“畢竟李兄也算是為我奔波。”他又邀請李重山去他的船上坐一坐。
李重山這回答應了。
柳春亭不願意去,這次去聽松樓坐了幾天船實在是把她害得不輕,每回一上船她就覺得人輕飄飄地沒着落,一下船又頭重腳輕,負重難行。
她想留在客棧裏頭,可李重山不肯,說怕她惹是生非,她語帶幽怨道:“現在你對我還不放心?”李重山被她問得面色難堪,風玉堂眼神古怪看着二人,柳春亭憋不住笑,又松口答應跟着去了。
風玉堂道:“柳姑娘到時候若不舒服可在艙內休息,船上連大夫都有,不用擔心。”
柳春亭沒說話,李重山不冷不熱道:“鳳老板考慮的倒是周全。”
柳春亭瞥他一眼,懶得頂他。
幸好鳳玉堂将船停在了岸邊,并沒有在水上行駛,并且他這船和柳春亭坐過的船只不一樣,更大,也更穩些,船上的家具都是訂在地板上的,婢女仆人往來穿梭如常,若不朝外頭看,根本感覺不出來是在船上。
三人安坐之後,菜品一樣樣地擺上來,柳春亭瞧着只感嘆這位鳳老板還真是會享受,也的确有錢,柳家跟他一比算是根本上不得臺面的鄉野破落戶。
連桌上的酒杯碗碟都是玉做的,筷子是象牙雕的,這些物什尋常人家得了一件都得珍藏小心起來,柳春亭思量着她若是往地上甩,風玉堂怕是也不會多看一眼。
鳳玉堂指了指其中一道菜介紹道:“這道是活取了一百只麻雀的舌頭做的,雖不算什麽稀奇名貴的吃食,但別有一番鮮美野趣。”
李重山本來準備拿筷子的手立刻放下了,臉色像是這麻雀是他認識的。
柳春亭忍着笑,她倒沒有被激起怒火,但也沒有被激起食欲,只覺得繁複無聊,她看着風玉堂暗想:富到這個份上,怪不得招災。
鳳玉堂笑道:“說實話,我到湖州本意是來避避風頭的,沒想到碰到了李兄,竟真的化險為夷了,老天爺心慈。”
他說完端起酒杯敬李重山,李重山被雀舌頭弄得難受,硬邦邦地拒絕了:“我不喝酒。”
鳳玉堂也不勉強,自己飲盡了杯中酒。
李重山卻轉向一邊,對柳春亭道:“少吃些,小心夜裏難受。”
柳春亭正拿起一塊糕點,聞言道:“這個實在是好吃,你快試試!”她遞到他嘴邊,李重山吓了一跳,忙躲過她的手說:“你自己吃。”他還要作出嚴厲的模樣,柳春亭卻愈發笑得歡。
鳳玉堂笑道:“柳姑娘若喜歡,待會兒我叫人給你裝一些帶走。”
柳春亭一笑:“好呀,再給我裝一壺你這個酒,這個我也喜歡。”
鳳玉堂大笑,滿面紅光,連聲說好,解決了性命之憂後,他就恢複過去的那副嘴臉,看得人十分讨厭。
李重山冷眼看了半天,開口道:“聽松樓雖已無事,但胡清水和翟雲來不見得會善罷甘休,我剛到湖州就遇見輕舟門的弟子,他們為何而來,想必鳳老板也清楚。”
鳳玉堂無奈又氣憤道:“我當然清楚,我這一趟一直走水路,輕舟門的人像水蛭似的,一直黏在船屁股上。”
“那你為何不上岸?”柳春亭問。
鳳玉堂苦笑:“陸上翟雲來更不好對付。”他看了一眼李重山,還有句話沒說,再加上一個聽松樓,走陸路怕是他都到不了湖州。
李重山大概也想到了這一層,臉色稍有些不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麽。
柳春亭這時卻悄聲對他道:“你不是說那個方始是來肅清水匪的嗎?”
李重山還未回答,她又自己點點頭說:“看來是騙你的,那人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李重山想到那日方始差點動手傷了她,心裏也有些介懷,但仍道:“他雖不好,可你也不該無緣無故拿鞭子抽人家。”
柳春亭不當回事,笑了笑就又去拿碟子裏的點心吃。
李重山也不好在外人面前說什麽,只得把話都咽回肚子裏。
過了一會兒柳春亭就抱怨坐着無聊,拿着碟子糕點走了,說是要去外頭喂魚,李重山囑咐她不要胡來,她笑着回頭看他一眼,揚聲道:“我幾時胡來過?”鳳玉堂但笑不語。
柳春亭走後,桌上的氣氛為之一變,風玉堂放下筷子,說起了正事。
他關切地看着李重山,問道:“我沒有連累李兄吧?”
李重山當然答沒有,但臉色卻并不輕松,他不自禁流露出來一些懷疑,可他又明白這懷疑是不對的。
只怪鳳玉堂問的這個問題,讓他心緒不寧。
鳳玉堂留意着他的反應,他知道自己将要說出口的話會令李重山更加厭惡,但他就是想說。
他作出一副無趣模樣嘆道:“其實這種事很多見,一個人年輕時是位俠士,中年時立志做個大家英雄,老了卻又突然嗅出了錢財的香氣,歲數越大就越只能看清眼前的物事,倒不是錯,人一輩子都在被欲望貪念糾纏着,不知為何,都說人老了就會清心寡欲,可我到老也定是愛財如命。”
“愛財不是錯,但要取之有道。”
李重山有氣,他對一個賊說這種話不過是對牛彈琴,還是對頭死牛彈琴,是人都知道這話是對的,可又如何?沒人喜歡做對的事。
鳳玉堂果然面不改色地點頭:“你說的沒錯,但我那時候聽不進去,只想着怎麽快一些,容易一些,因為自覺時間不多,一天快過一天,老人也是如此,因為他剩下的時間不多。”
李重山冷冷地看着他,他知道鳳玉堂的意思。
他道:“我從未以聖人的标準來強求我師父,他錯了就錯了,但是他沒有錯到底,他及時抽身出來,就依舊是我師父。”
這也是強求了,風玉堂心想,但他沒有說出口。
他說:“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擔心,怕李兄因為我受連累,壞了你們的師徒情誼。”
李重山沒領他的情:“鳳老板多慮了,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也把我師父看得太輕。”
鳳玉堂道:“李兄不要見怪,你知道,我是小人,我以小人之心度你們這些君子之腹就是如此。”
他端起酒杯做出個賠罪的架勢,順勢擋住了唇邊的譏笑。
李重山“嚯”的起身,眼神從高處砸到他身上,他一字一句道:“鳳老板好自為之吧,老天爺的慈悲總不會無窮無盡。”
風玉堂從容不迫道:“李兄的話我記住了,李兄也保重,日後說不定我們還要見面。”
李重山冷哼一聲道:“我看未必。”
說完,他就一把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鳳玉堂自顧自地喝完了杯子裏頭的酒,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快意。
船頭上,柳春亭正把點心掰碎,再往水裏扔,點心渣在水面浮一會兒就泡軟沉了下去,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魚吃,但她也不擔心,吃不吃都不幹她的事,她就是喜歡把東西掰碎的感覺,手心裏粘着一點糖粒子,讓她既煩惱又滿足。
世上所有完整的,一整塊的東西都讓她不耐煩,非得等它們破了裂了,碎成一塊塊的時候,她才願意留着它們,才覺得這是她的。
她正胡思亂想着,身後忽然響起腳步聲,她回頭看,就見着李重山走出來,他臉色不太好,看了她一眼就接着往下走。
柳春亭忙放下碟子跟了上去。
倆人下了船後李重山走在前頭,光從背影都看得出來他在生氣。
他高不高興真是再明顯不過了。
柳春亭追上去問:“你怎麽了?他說什麽了?”
她邊問邊回頭看,鳳玉堂的船已經慢慢動起來了。
李重山不說話,柳春亭幾步跑到他前面擋住他的路。
李重山只得停下來,他轉身面對着河面。
柳春亭走到他身邊,問道:“你是後悔救了鳳玉堂嗎?”
李重山悶聲答:“當然不是。”
柳春亭卻道:“救了一個自己讨厭的人,後悔也是應當。”
李重山輕輕搖頭:“不能這樣想,他若是死于他人手我不會管,我救鳳玉堂,是為了我師父。”
只是明明他做了該做的事,卻始終不得安寧,心裏頭像有了一塊見不得人的肮髒龌龊之處。
鳳玉堂則像看穿了他一樣,他厭惡這個感覺。
“那你還氣什麽?”柳春亭不明白,她見不得李重山這個樣子,出主意開解他,“你這樣難受,不如我們返身回去殺了鳳玉堂。”
李重山一下被氣笑了,看着她想教訓幾句卻又沒笑夠,望着她一派認真的模樣,心裏卻是五味成雜。
他無甚威力道:“以後不能這樣。”
柳春亭難得有點兒呆,問道:“不能怎麽樣?”
“不能随口就說要殺人。”他看她一眼,聲音驀地低下來,“我只願你溫柔一些。”
柳春亭“哼”一聲,卻也不像往常似的那般有氣勢,只大聲問道:“為什麽非得溫柔一些?我溫柔不起來,我對你還不夠溫柔嗎?”
李重山不自然地将臉轉向一邊,對着水面道:“你對我是孩子氣。”
柳春亭急道:“你這樣想?”
李重山卻擡手超河上一指:“你看,有人在放燈。”
柳春亭聞言看過去,一艘畫舫上幾個女子正說笑着,把燈徐徐推進水裏。
“什麽日子就放河燈?”李重山自言自語。
柳春亭道:“管他什麽日子,想放就放呗。”
畫舫上的女子放了燈之後卻沒有走,有人從裏頭抱出一把琵琶出來,一個女子低着頭接過去。
片刻湖上響起樂聲,女子唱腔婉轉低訴,像是在對誰傾吐心事,她抱着琵琶半倚在船邊,剛才還笑着,現在卻是一幅郁郁寡歡的樣子。
柳春亭聽得難受,只想快點走。
李重山卻若有所思,臉色也漸漸低沉下去。
柳春亭莫名,她只覺得這女子作怪,若要哭就大聲哭,為何要來殘害她的耳朵。
她頗為惱怒地看着那抱琵琶的女子,卻意外看見一個熟人。
一個男子站在船艙門口癡癡望着女子。
柳春亭一笑,忙指給李重山看:“是廣大湯!你看,他還哭呢!”
李重山嘆口氣,不過他嘆得可不是廣大湯。
“他不是喜歡池青娥嗎?怎麽上了花船,還望着這女子哭?”柳春亭問。
李重山奇怪道:“廣大湯何時承認喜歡池青娥?”
柳春亭更奇怪:“你沒察覺出來?”
李重山疑惑道:“我以為他們倆只是同鄉之誼。”
柳春亭道:“池青娥對廣大湯倒是同鄉之情,所以廣大湯才會對我們說實話。”
李重山聽得似懂非懂。
“他想我們殺了池青娥呢。”柳春亭壞笑道,“這男人實在是小氣。”
李重山道:“也許他也受了騙,池青娥那樣的女人,總是害人不淺。”
柳春亭道:“她害死了柳春橋。”
李重山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柳春亭問道:“你什麽時候去巴川?”
李重山答:“等把你送回去。”
柳春亭不甘心地問:“就不能讓我跟你一起去嗎?”
李重山:“不行,巴川太遠又太險。”
他看一眼柳春亭又道:“我會盡快回來。”
柳春亭“嗯”一聲。
李重山看她悶悶不樂,故意道:“前段時間教給你的那套劍招你練熟了嗎?最近到處奔波,怕是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柳春亭果然急起來:“怎麽會忘!你當我是傻瓜?我現在就使給你看看!”
她解下腰上的劍——李重山已經将柳春橋的佩劍給了她——就要在這河岸邊練起來。
李重山忙攔住她:“這裏人多,小心傷着別人。”
柳春亭回頭看去,已有幾個小孩兒睜大眼睛瞧着她在。
她瞪起眼來,把小孩兒吓得哇哇大哭。
李重山沒有辦法,拉住她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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