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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漠北王府每年上元節都會大宴藩臣及家眷,以示親和。

因着今年上元前夜裏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白茫茫鋪了一片,後院的梅花一夜間開了遍,蔟蔟胭脂映玉雪,煞是好看。

溫夫人便将女眷的宴席開在了後院觀景閣裏,賞雪吃酒也是樂事一樁。

過了申時,王府外已是車水馬龍,遍身绮羅的女眷們被一個個迎進了後院,溫夫人攜了蘇遇,在閣外親自相迎,挨個寒暄。

蘇遇上輩子沒少辦皇家宴請,何時該熱絡,何時該勸酒,無一不拿捏的恰到好處,在一衆探究的目光裏落落大方。

吃到申時,府裏已燃起了煌煌的宮燈,溫夫人便提議讓姑娘們去賞梅,都是爛漫的年紀,別拘了大家。

在座的夫人都心知肚明,紛紛打量起自己盛裝打扮的姑娘,見沒有差錯,便讓她們跟了溫夫人去梅園。

梅園坐落在後院的湖心島上,有曲折廊橋相連。

蘇遇扶了溫夫人上去時,又開始落細小雪花。

島上梅花蔟簇挨挨,淺紫深紅一片,枝丫上挂了琉璃燈,照的不似人間。姑娘們驚嘆于這琉璃繁花,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賞景交談。

林間青石小徑上傳來腳步聲,姑娘們循聲望去,看到來人後都斂了神色,露出羞答答的女兒情态。

肖岩一身竹月直綴走了過來,看到一水兒鮮嫩姑娘後微一愣,對溫夫人道:“母親,喚兒何事?”

溫夫人朝他招招手,背身折了兩支梅花,一紅一紫,塞至肖岩手中,含了笑:“今兒個是梅神日,姑娘們都等着讨個好彩頭呢,岩兒若有心,将這兩株花替姑娘簪上吧”

漠北民衆愛梅賞梅,上元佳節亦是漠北的梅神日,燈會上若有男子尋到了心上人,可送上含苞的梅花,以示心意。

肖岩心中明了,拈着梅花,瞥了眼溫夫人身側的蘇遇,見她瞅瞅這個看看那個,細品思量,很是專注,絲毫沒有夫君納妾的愁苦,倒像是在替自己選侍女。

紅梅枝幹上的細小毛刺紮進了手中,帶出幾縷血絲,肖岩低頭看看了虎刺梅枝丫上密布的毛刺,勾了勾唇。

他擡腳朝姑娘們走來,挺拔威儀,風神疏朗,看的小姑娘們一顆心怦怦亂跳,下意識的攪了帕子,盼着那兩株臘梅落在發髻上。

蘇遇也盯着他的背影,想看看這人選出來的是何等姑娘,要是那本分的倒還好說,要是遇上挑事的便要添幾分麻煩了。

她正思量着,見那個身影挨個看了一圈,竟停在了自己身前,瞬間便将她攏在了高大的暗影裏。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一雙桃花眼含了疑惑凝在了他臉上。

肖岩拈了拈那株豔豔紅梅,在琉璃燈下一照,道:“這一株,鮮妍明媚,比了一圈,竟沒有比王妃更合适的。”

他說着擡起手,扶了下蘇遇的發髻,将那株紅梅插了進去。

這人手法生疏的很,蘇遇只覺頭皮發緊,那細小毛刺絞住她的發絲往裏扯,吃痛的後退了一步。因着那人還未松手,這一退更是扯的緊,不由“嘶”的一聲,拿眼狠狠瞪他。

肖岩恍似未聞,又拿起另一株臘梅,道:“此株,沉練高華,看下來,仍是适合王妃的很。”

他說着擡手來扶她的發,蘇遇下意識想躲,卻被他固住了後腦勺,只好抿了唇,打算再受一次扯發之痛。

枝幹插進雲般發髻中,卻沒有預想中的痛,蘇遇擡手一摸,這一株沒有毛刺,心裏更氣了,這擺明了是戲耍于她。

梅林裏的姑娘們看着肖岩空空的手,那顆剛剛還期盼着的心瞬間跌進了冰湖裏。

溫夫人臉色微變,瞥了眼蘇遇,開口道:“岩兒,莫開玩笑,不若......”

“母親,前庭官員還未散,岩便不多陪了。”話還未說完,卻被肖岩打斷了,他拱拱手轉身離去了。

溫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也領了衆人悻悻回了席。

蘇遇瞧着溫夫人的臉色,深覺自己再待下去應會被牽連,便借口身體還未痊愈,先離了宴。

她遣了身邊的小丫鬟,獨自往寒山院走,拐過幾道回廊便進了蕪珩居,這裏人跡稀少,地勢略高,可以看清下面的四角涼亭。

涼亭裏燈火昏暗,朦朦胧胧映出一個素白衣裙的女子,她來回走了幾步,四下觀望,那張臉映在風燈下,顯出凄楚的美來,令蘇遇止了步,往旁邊的花木裏躲了躲。

不多時便有男子穩健的腳步聲傳來,蘇遇望着那個高大的背影,不用看臉面也知,那是肖岩。

亭裏的女子急急迎了出來,走的弱柳扶風,是蘇遇見慣的衛儀之姿。

男子腳步微頓,在石階上止了步,兩人相對面談,聲音消散在風裏,聽不清楚,投下的身影交疊在一起,像極了纏綿的愛侶。

不消片刻,那男子似要轉身離開,衛儀急急抓住他的衣擺,一個不慎跌進了男子懷中,肖岩衣襟上別的紅梅便散落在地。

衛儀手忙腳亂站穩了,微低了頭,露出一截染上紅暈的玉頸。

肖岩伸手想去撿那支紅梅,卻被衛儀先握在了手裏,擡起頭臉上露了羞赧的笑,嘴唇微動,似是在問詢,随後擡手将那株梅插在了發上。

男子微傾的身子似是有片刻僵硬,背着蘇遇,看不清神情。

蘇遇微嘆了口氣,心道:怪不得梅林裏一枝梅花也不願送出去,原是要獻給自己的心上人。

她失了看下去的興致,輕手輕腳的往外挪,慢慢出了蕪珩居。

蕪珩居外是條岔路,往左直通寒山院,往右可曲折去前庭,而正前方是一堵高牆。此時外面正逢花燈會,喧嚣的人聲隐隐傳進來,一盞盞孔明燈升了起來,照亮了暗沉的夜。

蘇遇住了腳 ,仰頭看漫天繁盛的燈火,細小的雪粒落在臉頰上,冰涼一片。

恍惚間混肴了前世今生,那是永熙十七年,肖珩站在明滅的燈火裏,親手放飛了一只祈天燈,悄悄握了她的手,語氣誠摯,他說:“阿遇,既要結發,往後生也罷,死也罷,都陪着我吧,一個人真是寂寥啊。”

而她亦回握了他的手,看他明澈的眼,堅定道:“好,生同衾死同椁。”

只是啊,第二天衛儀便進了宮,那些誓言便也永遠留在了那個上元夜。

再來一回,她竟還是碰上了衛儀,搶了她的新夫君。

她嘴角勾起諷刺的笑,告訴自己,無妨,男人的寵愛又算甚,這一世她只想護住想護的人,安穩消磨餘生罷了,沒有情誼那便用足夠的利益來換。

她心裏稍定,露出釋然的笑,在一片燈暈裏,砰的炸開一朵花。

倚靠在樹幹上的身影一頓,手臂碰到枝桠,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蘇遇回頭,見身後的男子倚在一棵粗壯桦樹上,墨發高束,姿勢不羁,透着一股灑脫的俠氣,正是肖岩。

也不知看了多久,肩上已落了薄薄一層雪,見她回首,慢條斯理拍落了雪粒,道:“這天氣,倒是想看一段《雪落冬夜》。”

蘇遇被他這平靜的口吻吓了一跳。

《雪落冬夜》是她十四歲那年在益州小住時,自編自娛的一支舞,舞蹈舒緩柔美,旨在表現靜夜落雪的寂寥。

她在腦海中細細回想了一番那年冬天的境況,确認未與漠北之人有過牽連,猜測肖岩只是随口一說,恰巧重名,便斟酌道:“王爺若有興致,不妨招舞姬來,妾慚愧,平日只習琴棋書畫,于舞技上并無造詣。”

肖岩不答話,只微挑了眉,饒有興味的看她,漆黑瞳仁裏映着明滅的光,讓人摸不清情緒。

蘇遇在這洞若觀火的目光裏有些打鼓,剛要開口,見那人調離了視線,指了外面璀璨的天幕道:“怎得,想看?”

還未等她開口回應,腰上忽覺一緊,一條堅實的臂攬了上來,一個回神間,已被他帶着攀上了牆頭。

呼嘯的風在耳邊掠過,蘇遇與他并排坐在牆頭,小臉煞白,緊緊拽住肖岩的衣擺道:“王爺你做什麽?快放我下去。”

肖岩瞥了一眼她慘白的臉,似是起了憐惜的心,語氣略輕柔了點,道:“別怕,先松開我的衣襟。”

蘇遇見他如此,從善如流,誰知剛一放開,這人手一撐,疾風般掠下了牆頭。站在昏暗的街巷裏,指了指牆角,道:“順着這棵老槐,自己下來。”

蘇遇氣血上湧,緊緊扣住牆頭,斬釘截鐵道:“不行,我打小兒淑靜,哪裏會爬樹!”

“哦?”肖岩拖長了尾音,抱着手臂在她下方踱了幾步,道:“既如此,那王妃便在上面吧。”

說完作勢要走。

蘇遇簡直想跳起來打他,偏偏坐在牆頭動不得,只能急促的喊:“別走,我......我爬!”

她一點點蹭到牆角,抱住樹幹,滑了下去,姿勢雖不太雅觀,動作卻順溜的很,十歲之前跟着表哥爬牆上樹的本事一點沒退化。

肖岩的臉隐在暗影裏,上面溢開得逞的笑,見蘇遇走近了,立時斂了去,一句輕輕的呢喃飄散在風裏:“倒是不比先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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