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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結婚七年，陸曼曼最害怕的就是羅望家的家庭聚會。每次聚會，她被問的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有了嗎？”

第一年，她微笑以對。

第二年，她面露尴尬。

第三年，她低頭沉默。

第四年，她裝傻充愣。

第五年，她落荒而逃。

……

今年已經是婚後第七年，她跟羅望都已經三十而立，有眼色的親友已經默契地不再當面問她這個問題，然而談笑間，視線卻總忍不住會往她肚子上瞟。仿佛每一個都長着一雙X光眼，一眼就能看穿她那厚厚的羽絨服包裹下的肚子裏到底有沒有懷孕。

羅家人丁興旺，羅爸是羅家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這些年，幾乎每年春節飯桌上都會多出一兩個胖嘟嘟的小娃娃，咿咿呀呀好不熱鬧。

羅望是羅家的長孫，然而事到如今卻已是孫輩裏面唯一一個還沒做爸爸的。他的那幫堂弟堂妹表弟表妹裏面甚至有人連二胎都已經生完。

羅望一直是羅家最有出息的孩子，無論是顏值身高還是學歷，都吊打他的那群弟弟妹妹。就連結婚，也沒讓家裏的二老操心，他是羅家這一輩裏最早結婚的。就在羅家其他人還在擔心着自己的兒子女兒會不會成為剩男剩女的時候，他已經拐回了大學裏的班花。

偏偏唯有生孩子這點，大大地拖了羅家人的後腿。

結婚七年，別人別說一胎二胎了，不小心的連三胎都意外懷上了，然而他跟陸曼曼卻依舊膝下荒涼。

又是一年春節到，又到了他跟陸曼曼最難熬的日子。

羅望小心地瞟了陸曼曼一眼，果然，此刻的她已經低下了頭，正盯着茶杯裏浮浮沉沉的茶葉出神。

陸曼曼不是S市本地人。雖然她家距離S市不過一個小時車程，她也可以用本地話跟S市人無障礙溝通，但在羅家人的眼裏她依舊是鄉下人。既然是鄉下人，那麽能夠嫁給他們家羅望簡直就是祖墳上冒青煙，前世修來的福分。

羅家人看她的時候總帶着那麽點盛氣淩人的味道，仿佛她嫁給羅望占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雖然，事實上，相比起來，陸曼曼家才是更有錢的那個，陸家經營着一家小小的皮件廠，雖是羅家人不屑一顧的鄉鎮企業，但好歹也有一百多號員工，而羅家，除了他們那引以為傲的S市戶口，不過是普通的工薪階層。

“有了嗎？”果然，饒是陸曼曼刻意回避，話題依然還是繞到了孩子的問題上。

問話的是羅望的大表妹李玉。李玉算得上是羅望他們這一代裏女孩中的第一人，一路順風順水讀到大學畢業，考上公務員，然後又順利結婚生子，趕上國家開放二胎，如今膝下已有一子一女。這位大表妹從來都不掩飾對陸曼曼肚子的關心。

陸曼曼其實一直都知道羅望的那幫表妹堂妹們對自己懷着一種難以言明的敵意。可能因為自己搶走了羅望，也可能因為自己長得比她們中的任何一人都漂亮。

羅望的顏值繼承自他媽媽吳馨雅，至于他爸羅衛國的長相，不提也罷。偏偏羅家的其他小輩一看就知道是羅家的種，男孩無所謂，換成女孩就未免顯得有些悲劇了。只要陸曼曼往那裏一站，羅家的那些表姐表妹們就會瞬間被襯成歪瓜裂棗。

為了減少大家的敵意，每年的家庭合影，她都會盡量往角落裏躲，饒是如此，只要照片一洗出來，大家還是一眼就能看到她。

李玉說話的時候滿臉關切，但陸曼曼卻還是敏銳地覺出了裏面那一閃即逝的幸災樂禍。

她強壓下心中那股憋悶的感覺，擡頭朝李玉露出了一個滿不在乎的笑，淡淡道：“還沒呢，一切随緣。”

有眼色一點的人聽到這個回答，也就該閉嘴了，可惜，李玉卻不依不饒，竟然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态語重心長地勸了起來：“随緣，随緣，你們難道真的一點都不急？過年你跟羅望可就三十了，再不生，等到孩子長大，你們可就老了！我跟你說啊，生孩子要趁早，當初生大寶的時候不覺得，生完二寶，我感覺整個人都廢了……”

李玉仿佛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正在陸曼曼的傷口上撒鹽，目光溫柔地瞟過不遠處笑鬧成一團的一兒一女，竟然旁若無人地開始追憶起了自己懷孕生子的經過。

同樣的話陸曼曼早已聽過不下十遍，她雖然依舊擺出一副認真傾聽的表情，但思緒卻早已飄到了不知道哪裏。

自從結婚，就沒回家過過年，不知道媽媽有沒有想自己這個女兒，弟弟家的那對龍鳳胎最近有沒有調皮，媽說弟妹前段時間說開年準備出去找工作，賺錢她不指望，只希望她能戒了麻将，別再欠下大把賭債，讓爸媽替她去收拾爛攤子……

“曼曼，過來幫我打個下手！”正當陸曼曼的思緒從娘家的那點糟心事拐到最近熱播的電視劇時，耳畔忽然響起了婆婆吳馨雅的聲音。陸曼曼如蒙大赦，站起來就往廚房的方向走。

然而李玉正說到興頭上，哪裏肯放她走，連忙撅着嘴抗議：“大舅媽，我正跟曼曼說話呢！”

吳馨雅回了她一個和煦的微笑：“行啊！過來一起幫忙！”

這位大表妹向來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聞言，果然迅速坐了回去，沒過多久，就拿起桌上的玩具開始逗弄起了那幫正在無法無天撒野的熊孩子。

陸曼曼以為這麽多年，聽夠了各種各樣冷嘲熱諷，自己的心早已起了繭子，然而走進廚房，眼睛裏卻還是不由自主彌漫起了一層霧氣。她努力地想要憋回不争氣的淚水，忽然聞到一股草莓的甜香，下一個瞬間，嘴裏已經被吳馨雅塞了一顆草莓。酸甜清爽的滋味在嘴裏化開，她終于感覺心中不那麽憋悶了。

“幫我把黃瓜切絲。”婆婆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等到陸曼曼眼中的霧氣消失，她早已轉過身去掄起了炒勺。

一盤黃瓜切完，陸曼曼心中最後的那點憋悶也随着砧板的洗淨消失了。

她這一幫忙，就幫到了晚飯開席。

羅家人太多，雖是家宴，卻也滿滿當當坐了兩大桌，這還不算那幫忙着玩游戲，沒有上桌的小家夥。為了不再被各種花式曬娃憋出內傷，她特意避開了大表妹他們，拉着羅望坐到了長輩那一桌。

長輩們早有默契，自然不可能故意戳羅望小夫妻的心窩子。然而，小輩那一桌，沒了她跟羅望，反而聊得越發起勁了，七嘴八舌地開始強調一個孩子對家庭的重要性，熱心地開始為二人的生子計劃獻計獻策。

“生了孩子才知道，這孩子啊，就是一個家庭的粘合劑，沒有孩子，整個家庭就是一盤散沙。”

“曼曼還是沒懷嗎？哎呀，這真是急死人了……”

“我聽說普陀山的送子觀音很靈的，開年要不要讓羅望他們去拜拜？說不定就中了呢。”

“現在科技這麽發達，實在懷不上，做試管也可以啊！我家隔壁李嬸的侄女做了試管，上個月剛剛生了個七斤的胖丫頭。雖然現在大家都不用靠孩子養老，但不管男孩女孩，一個還是要生的！”

“你們怎麽知道他們沒做過？聽說已經做了好幾次了，可惜每次都失敗，錢都花了好幾十萬了……”

“真的啊？”

“當然是真的，騙你們幹什麽！說是胚胎移植失敗，你看看她現在人都被折騰成什麽樣子了。本來就瘦，現在人都快瘦得脫形了。”

“噓，你們小聲點，別被他們聽到了。”

……

家宴是在羅望爺爺奶奶的老房子裏辦的，整套房子就那麽大，兩張大圓桌一張在餐廳，一張在客廳，不過就隔了一盆發財樹，又哪裏可能聽不到。

隔壁那一聲聲或好奇，或關切，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落到耳中，陸曼曼只覺得腦中嗡嗡直響，嘴裏原本還算美味的食物不知何時早已失去了滋味。她只是不停地夾菜，咀嚼，夾菜，咀嚼，面無表情，仿佛一個被設定了程序的機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