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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關州, 永濟巷。

大火已經燒了足足兩個時辰,滿城俱是紛飛的火屑,濃煙滾滾沖向霄漢, 遮天蔽月, 無休無止。遠近的人家俱都抱上細軟,拖家帶口地叫嚷着往城外逃, 銀錢掉地上了,也顧不上撿。

又一個皇城司番子倒在歲時苑門前的梨花樹下,震落一地殷紅的花。

李景煥折起眉心,往後退了一步,搖着手裏的折扇, 打量面前渾身浴血的男子。

鏖戰了兩個時辰, 他手裏的長劍已然卷刃, 頂上束發的金冠也微微歪斜, 碎發自其中淩亂散出, 頗有幾分英雄末路的落拓蕭然。

然縱使如此,他背脊依舊挺拔如山, 不可摧折。

團團包圍在旁的黑衣人,俱是李景煥這些年精心培養的殺手,身法奇絕,即便置身于三軍之內, 八陣之中,仍舊能輕而易舉地取走當中将領的項上首級。

可眼下整整兩個時辰過去了,他們卻還是不能近方停歸身旁分毫。

哪怕縱了火,用了毒, 也依舊傷不了他半分。

甚至還被他駭得,連手裏的刀都有些拿不穩。

九州戰神, 大祈楚王,果然名不虛傳。

李景煥無聲一哂,“唰”地合起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打掌心,“楚王殿下英武不凡,在下佩服。只是再硬的鋼筋鐵骨,也終有垮塌的一天。而我這裏的死士,卻是源源不絕?以有限對無限,非智者所為。王爺才剛加官晉爵,還沒來得及好好享受這無上權勢帶來的榮華富貴,為了幾個不相幹的人,平白搭上自己的大好前程,乃至性命,當真值嗎?”

方停歸随意抹了把嘴角溢出的血,桀骜睥睨他。

“如何不值?我本微末,與殿下相別雲泥,尋常連為殿下拂去腳底塵屑的瑣事都不配做,而今卻能執劍與殿下一較高下,親眼看着殿下用盡手裏的牌,還不能将我怎樣,此生如何也不算妄度。若是能保住這扇門後的證人,将殿下從雲端拉入地獄,就更是大賺特賺!如此,還有什麽不值?說到底,這機會,還是殿下親送贈予我的,不是嗎?”

李景煥一瞬捏緊了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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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雖聽着刺耳,但卻半點不假。

抓走軍饷案的人證,引誘方停歸來關州,再将他親手斬殺于這片他當初發跡的地方,這本是李景煥最開始的打算。為此,他還費心勞力地将傅商容從牢中調出,安排在方停歸身邊,就為了狠狠惡心他一番。

原本計劃進行得也十分順遂,可偏偏,他備好了天時地利,卻獨獨算漏了這個“人和”。

那位楊通判,貌不揚,德不彰,膽子卻不小,居然敢把那證人和暗衛從他手裏救出,瞞天過海地藏在自己的外宅中。即便叫外室的醜聞髒污了自己的清正名聲,毀壞了夫妻情誼,也未曾動過投降的念頭。

若不是他親自趕來,他還真能騙過關州這群酒囊飯袋。

說到底,一粒老鼠屎而已,他從前見過了,倒也不至于如此放在心上。

可這事惡心就惡心在,那個傅商容,居然也敢背叛他!

若不是他暗渡陳倉,他怎會不知方停歸還活在這世上?又倘若沒有自己代為引路,方停歸還尋不到這裏,他又何至于像現在這般被動?

好好好,一個兩個,可真是好極了!

李景煥咬緊了牙,侬豔的眼尾叫大火翳染的光跡一點點變得陰沉,大手一揮道:“來人,上家夥!”

松竹眉心一動,心領神會地下去照辦。

沒多久,一排排身着皇城司官服的番子便腳步铿锵地從巷子三面魚貫湧來,将窄巷圍了個滿當,個個手裏都端着重/弩,正是今年開春兵部剛改良好的一批,削鐵如泥!

在場衆人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方停歸也深深鎖緊了眉,“殿下如今是越發大膽了,沒有虎符,卻敢私自調動守城的重/弩/手為私用,就不怕将來東窗事發,叫陛下動雷霆之怒?”

李景煥笑得坦蕩,舉起折扇指天,道:“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沒有其他人知曉。而你不過一個死人,死人是不會說話的,那又何來‘東窗事發’一說?成王敗寇,你也莫要怨我下此狠手,要怪,就怪你當初不識擡舉,非要和我作對!”

嘩——

描金折扇在半空劃出一道筆直的暗線,他身後重/弩也随之齊發,密密麻麻,宛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風馳電掣地朝方停歸撲來。

方停歸立時擡劍去擋,手速之快,連身邊人都只能看見那舞劍的殘影。

周圍的暗衛也拔劍跟上。

霎時間,天地間就只剩那熊熊大火,潇潇風鳴。

然誠如李景煥所言,再厲害的鋼筋鐵骨,也終有支撐不住的時候。

看着昔日一個個與自己出生入死的暗衛接二連三倒下,自己肩頭膝蓋也叫錯漏的弩/箭擊中,血流不止,方停歸堅毅的眉眼也控制不住變得朦胧不清。

這個時候,他竟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她。

那丫頭現在在做什麽?有沒有受傷?有沒有生病?

圩圬鎮上有他安排好的院子,是照從前的永安侯府布置的,她最習慣。

院子裏也塞滿了他特制的煙花,足夠她日日不斷看上一個月,打發閑暇。

也不知她肯不肯收,那樣倔強的一個人,大約還在生他的氣吧?氣他詐死诓騙于她,氣他不告一聲便将她丢下,說不定這會子就在院子裏紮小人咒罵他。

算了,只要她高興,罵便罵吧。

總比哭好。

他最怕她哭了,每每一掉金豆子,他的心就像在油鍋上煎烤一般,痛不欲生。自己若是在她身邊,還能幫忙哄一哄,以後沒了他,她該怎麽辦?

大概就只能靠傅商容了。

也不知他能不能把人哄好?

那丫頭,叼着呢,不放下身段耐心去哄,可搞不定她。

就像那些年,她惹他生氣,甕聲甕氣地過來哄他一樣。

說來也是好笑,孑然過了二十餘年,他自诩修得一副鐵石心腸,刀槍不入,哪怕天塌下來,也斷不會屈服于世間任何柔軟。

可她偏偏就是這樣一個異數,肆無忌憚地闖入他的世界,不循常理,沒有章法,讓他怒而無處洩,恨而不敢言,百般克制終是忍不住歡喜。

以至于他不想承認,也不得不認,自己其實沒那樣堅強,也不似旁人想象中那般刀槍不入,很多時候,他只是想被溫暖地擁抱一下。

方停歸無聲一笑。

又一支弩/箭破風而來,他揮劍想擋,手腕卻沉重得根本擡不起來。

真的是極限了,縱然還存有幾分不甘,他也确實再提不起任何力氣抵抗。好在那姓楊的做事周全,安排這座外宅的同時,還在後院打通了一條暗道,直通城郊。方才自己争取的時間,應該夠寧越帶着他們逃跑。

跑走了就好。

只要逃得掉,證據就還沒斷,林家的案子也還有翻身的機會。冤屈一洗,那丫頭也不知會高興成什麽樣?

估計也就忘了生他的氣吧?

這樣也好,她生得那般漂亮,還是該多笑笑。

只要她安好,他願舍下一身榮辱性命,佑往後餘生,世間流言蜚語莫加之她身,帝京陰謀詭計莫傷之她命,如若蒼天見憐,不給她榮華富貴,也請讓她平安順遂。

最好,能永遠忘了他。

方停歸緩緩閉上了眼,任由弩/箭逼上他眉心。

卻聽一聲急促的:“方停歸!”

一道嫣然身影自火海中奮不顧身地朝他奔來。

飛揚純白的衣裙叫火光鍍上濃烈的金,仿佛神女從天而降。

方停歸霍然睜開了眼,來不及思考,那柄早已提不動的劍就已撕裂呼嘯的長風,以雷霆之勢幫她劈開那支殺氣凜然的弩/箭。

“誰讓你來的?!”

抱着懷中的溫香軟玉,方停歸又急又怒,恨不能敲開她腦袋,看看裏頭是不是進水了。

這裏是什麽地方?

現在又是什麽情況?

好不容易逃出去了,為何還要回來?

就不怕永遠葬身在這個陌生之地,死無全屍嗎?

然懷中的小姑娘就只是仰起頭,淚眼婆娑地望着他,哽咽道:“你不是問我,你和傅商容之間,我會選誰嗎?”

她踮起腳尖,輕輕在他唇上啄了下,笑容清甜似蜜糖,“我來告訴你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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