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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永昌二十三年,雲州城。

雖已到了初春時節,最後一波倒春寒卻不期而至。

前日足足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房前屋後,牆頭檐下鋪了一層厚厚的白。

好在天氣很快放晴,那點積雪總算消融不見,只有日光照射不到的陰冷牆角下,還留着幾點濺了斑駁泥點的殘雪。

院內,姜青若看了眼高聳的牆頭,低聲吩咐香荷快些把梯子搬來,靠牆穩穩當當放好。

牆頭離地面足有一丈之高,香荷心驚膽戰地扶着梯子,壓着聲音勸道:“小姐,牆頭上有雪,小心滑倒......要不,您還是等禁足的期限到了再出府吧,萬一摔傷了,咱們可怎麽向老爺交待?”

“不用擔心。”

姜青若擡手将鬥篷上的兜帽蓋在頭上,撩起裙擺,毫不猶豫地踏上了扶梯的木階。

輕松地踩上牆頂,展眸向外面看去。

一牆之外的巷道旁,堆放着半丈高的青石板,上面的積雪已經化盡,在和煦的日光下泛着厚重可靠的磚石光澤。

這牆頭她早不知翻過多少次了,除了初春的風還有些料峭寒意,其他根本不在話下。

已經等了好幾日,今日再不出府一問究竟,早晚會把自己憋出郁結的毛病來。

姜青若往冰冷的手指上哈了口熱氣,轉眸對香荷道:“把梯子搬走,別留下我翻牆的痕跡。還有,今日無論誰來沉香院,都說我病了,不準進來。”

勸阻不成,香荷只得飛快點了點頭:“小姐什麽時候回來?”

“日落之前吧,我盡量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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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香荷只聽到撲通一聲。

再擡頭時,牆頭上那抹窈窕倩影已經不見蹤影。

片刻後,巷道外有輕盈的腳步聲落下,又漸行漸遠,很快消失在不遠處。

~~~~

“聽說了嗎?祥寧行宮已經建好,據說皇上不久就會到此巡視......”

“祥寧行宮建在雲州城外的落雲山上,我專程慕名去看過。呵,那宮殿規模可真是浩大,幾乎一眼望不到頭!只是我有些不解,皇上為何要在這裏建行宮?”

“嗨,這事我還真知道一些,去歲落雲山出現祥瑞,有人親眼看見有鳳凰栖在落雲山上,鳳啼之聲猶如仙樂,五彩光華籠罩山巅,終日未曾散去。這可是天降祥瑞,咱們雲州刺史将這萬世太平的祥瑞之兆上奏朝廷,皇上龍顏大悅,特下旨在此修建行宮,還會親自到此地拜谒巡視......”

隔壁雅間的談話聲逐漸壓低,姜青若百無聊賴地聽了會兒,不耐煩地暗哼一聲。

誰知道那祥瑞之兆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皇上來巡視一趟,有必要勞民傷財建一座行宮嗎?

就是因為這什麽破行宮,雲州城大小官員的公務比以往繁忙了數倍,屈指算來,良珵哥哥已經足有一月未曾回府了。

不然,她也不會約了陸良玉到茶舍來,向她打聽陸府的事。

但已經過了約定的時辰,陸良玉還沒來到,不知道這丫頭半路遇到什麽新鮮事耽擱了,姜青若耐着性子啜了口茶。

剛放下茶盞,耳旁傳來一道熟悉的清脆聲音。

“青若姐,我來遲了。”

一個身着雪白狐岑的身影快速繞過雅間的屏風,大咧咧在姜青若對面坐下。

陸良玉将手中的鹿皮馬鞭擱在茶桌上,随手抖了抖狐岑襟領上沾的雪沫泥點。

“今日是怎麽回事,大冷的天不在府裏好生呆着,非要我立刻趕到這裏來?”

姜青若抿唇笑着,殷勤地倒了一盞熱茶放到陸良玉手邊。

她想打聽的事不好意思直說,于是找了個借口,先随便聊起來。

“這茶舍裏的桃花糕好吃,我想了好幾天了。這幾日下了雪,沒辦法出府,這不雪剛化了,我就想起來邀你一同過來品茶吃糕。”

笑着說完,又吩咐店家小二端上來桃花糕。

轉眼看到陸良玉還在撣袖邊上暖白絨毛上的泥點,不由問道:“怎麽回事?你這狐岑上又是雪珠兒又是泥點兒的,難不成你也是跳牆出府的嗎?”

桃花糕端了出來,香氣芬芳撲鼻,是陸良玉最愛吃的糕點。

她毫不客氣地拈起一塊糕點整個送入口中,沒注意到“也”那個字。

鼓着腮幫子嚼糕點,陸良玉邊吃邊道:“青若姐,我可是大家閨秀,怎麽會跳牆出府?這要說出去還不笑掉別人的大牙?”

姜青若勾着唇角,淡定地喝了一口茶。

哪個大家閨秀不是文雅秀氣,禮儀端莊的?她整日拎着鞭子騎馬,與那群小子混在一起打馬球,還算得上大家閨秀?

陸良玉還沒有認清自己,但姜青若是翻牆出府的,她有自知之明,從不把自己劃為閨閣弱女那一類。

吃了幾口糕點,又喝上半杯熱茶,陸良玉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不用再問,她便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地說起緣由來。

“街口那兒聚了一幫纨绔,塗脂抹粉的,除了袁二和劉三,其餘看着有些面生,也不知打哪裏來的。他們在那裏吹拉彈唱,拿着個臉大的銅盆問路人讨要賞錢,看熱鬧的人多,路口都被堵住了。我下了馬車,從那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來,靴子衣裳上都濺了泥點雪沫......”

街口有雲州城最奢華的鴻運酒樓,有些富家子弟常在那裏飲酒作樂,根本不足為奇。

陸良玉對那群纨绔一直評頭論足,說個不停。

“那裏有個最高大的男子,雖然抹了脂粉,依然能看得出是相貌不俗,我敢打賭他不是雲州城的人,否則我一定知道是哪家府上的郎君......”

說完,看着姜青若的眼睛,又沉重地嘆了口氣,十足的痛心模樣,“可惜啊,吃完酒便在那裏耍酒瘋,定然是個纨绔無疑。若是個上進的世家郎君,比劉三郎強就好了......”

眼看她的話題越扯越遠,姜青若黑白分明的眼珠骨碌碌一轉,貌似漫不經心地打斷了她的話頭:“你上次不是說要繡香囊嗎?這些日子可繡好了?”

說到女紅繡活,陸良玉的手藝實在是糟糕無比,姜青若比她強一點,但繡香囊荷包之類的水平也與她不相上下,所以兩個臭皮匠會時常聚在一起讨論針腳疏密以及絲線配色的問題。

但今時不同往日,陸府裏可來了個能工巧手,琴棋書畫針黹女紅無一不擅長,不過短短幾日,陸良玉早就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巴不得趕緊給姜青若介紹自己未過門的嫂子。

“快了,先不提這個。青若姐姐,我父親在世,陸家曾與昱州白家交好,你可知道?”

姜青若緩緩搖了搖頭。

想必這些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反正自打記事起,她便沒有聽說過陸家與白家還有什麽來往。

“不過,因為昱州與雲州相距甚遠,自父親去世後,這些年來兩家幾乎斷了音訊,我都不記得陸家還有這樣的朋友,”陸良玉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青若姐姐,你絕對猜不到,半個月前,白家姐姐竟千裏迢迢來到了我們府上!”

姜青若的心頭微微一沉。

果不其然,她在姜府聽到的那些影影綽綽的私議,并非完全空穴來風。

她掩飾性地喝了一口茶,勉強擠出個幹巴巴的笑,追問道:“......所以呢?白家姑娘是特意來探望你們嗎?”

“這你可猜錯啦!”陸良玉興奮地擱下茶盞,啪的一聲清脆聲響讓姜青若的心跳瞬間加速,“父親曾為兄長與白家姐姐指過一門婚事,白姐姐到陸府來,自然是為了兩人成親的事!”

成婚!姜青若的身子一僵。

前些日子她在府裏聽說陸良埕憑空多了個未婚妻,原本覺得那不過是無稽之談,可偏偏又擔心不已,這才約了陸良玉出來想一問究竟,沒想到竟是真的......

姜青若瞪大了一雙清澈的杏眼,直愣愣地盯着陸良玉,似乎一下子沒聽清她方才的話,或者聽到了她的話,卻沒有明白其中的意思。

看她似乎有些失神,陸良玉只覺得她像自己當初聽到這個消息一樣震驚。

“現在白姐姐到了陸家,”陸良玉不禁壓低聲音,重複了一遍,“祖母正打算為兄長與白姐姐操持成婚的事呢!”

姜青若暗暗抿緊了唇,片刻後,垂下頭,低低“嗯”了一聲。

霎時覺得眼眶有些酸澀。

若不及時做點什麽轉移注意力,只怕會在陸良玉面前落下淚來。如此一來,她心悅她兄長的事,便會被察覺......

兩只玉白茶盞已經空空如也,姜青若下意識持起茶壺,慢慢向茶盞中注水。

水流在空中劃過一道心不在焉的弧線,毫無章法地撞在堅硬的杯底。

眸底似乎彌漫了一層水霧,還未拂去眼睫上的水珠,手腕卻突然被抓住,姜青若愣了愣,擡眼看向陸良玉。

陸良玉雖然已經及笄,但年紀比她尚小一歲,又是個大大咧咧的性情,情窦未開,絲毫沒發覺她的異樣。

不過倒是動作極為迅速地伸手将茶壺奪走,一臉莫名其妙地問道:“青若姐,你怎麽了?我喊你好幾聲你都沒答應.....”

茶水早已漫過盞沿,桌面上多了幾道蜿蜒輕淺的水痕。

姜青若輕咳一聲掩飾方才的失态,挺直脊背坐直身體,盡量神色如常地笑了笑。

“沒什麽,我走神了,聽到這個消息實在太意外......良珵哥哥,他什麽時候回來成親?”

陸良埕如今擔任着雲州長史的職務,因為另有督建行宮之事,公務繁忙不已,已經多日未曾回府。

陸良玉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說是這個月底。不過,實話實話,雖然我很喜歡白姐姐,但我兄長這親事未必能成。”

姜青若的呼吸悄然一滞,纖指不自覺捏緊了茶盞。

還未深思,一句話飽含期待的話便脫口而出:“為什麽?是因為他不喜歡白姑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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