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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在裴晉安毫不見外地端坐在官署內, 與傅千洛的屬下親熱地稱兄道弟,連喝了兩壇陳年佳釀,對天雄軍的巡防摸得一清二楚後,傅千洛沉着一張冷若冰霜的臉, 舉步走了進來。

眼神冷瞥過桌上空空如也的酒壇空盞, 淩厲地睨向部将。

幾個部将頓時如芒刺背, 膽戰心驚地起身, 齊聲道:“見過将軍。”

裴晉安慢悠悠起身, 漫不經心地望了眼外面的天色。

暮色初降, 幾個部将早已過了下值的時辰。

下值後飲幾杯酒, 算不上違反軍紀。

“傅大人見諒, 不是他們玩忽職守, 是我請他們敘舊相談, 小酌幾杯而已,傅大人不會介意吧?”

傅千洛無言片刻, 長袖一揮。

幾個部将如蒙大赦, 擦了擦額頭冷汗,拱手退了出去。

傅千洛淡聲道:“世子到這裏,不會是只與我的屬下談心吧?”

“自然不是, ”裴晉安笑道, “主要還是為了見傅大人。”

“見我何事?”傅千洛一拂袍袖, 隔案坐下,“莫非世子對天雄軍的巡防, 格外感興趣?”

“既然傅将軍提到這事,那我不得不提一句建議, ”兩海碗酒斟滿,裴晉安推到對方面前一碗, “若是行宮巡防,天雄軍人數尚可,但若是這期間出什麽意外,兵力則難免捉襟見肘。”

視線掠過眼前的酒碗,下意識落在盤碟裏的菱角上,傅千洛微微一怔,眉頭擰了起來。

按住突然作痛的額角,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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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看着對面的人,突然笑道:“世子,唱戲好玩麽?”

裴晉安自顧自喝了半盞酒,側眸看他:“傅大人什麽意思?”

“姜美人東施效颦,被斥為宮婢,”傅千洛道,“現在回想起來,世子分明在一唱一和助她出宮,這不是唱戲是什麽?”

裴晉安淡定地摩挲着杯沿,低低笑了起來。

“無憑無據的事情,這可是欺君之罪,傅大人也敢亂說?”斜睨他一眼,倏然冷聲道,“傅大人當日突然出言打殺姜美人,莫不是針對我?”

“并非,”傅千洛莫名其妙冷笑,“只是一時激憤,情緒難控。”

一時激憤,情緒難控?這話是何意?

裴晉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腦海中一個朦胧的念頭逐漸清晰起來——那是他曾經的猜想,也是打算群宴之日與姜青若相見時,提醒她的事。

傅千洛垂眸喝了半碗酒,再擡眼時,神色已恢複如常。

“酒陪你喝了,唱戲的事是我妄自揣測,請世子不要介懷,”傅千洛站起身來,慢悠悠地負起雙手,不客氣道,“天色不晚,裴世子不走,還要我親自送你回去嗎?”

裴晉安輕嗤一聲。

持盞間,腦中卻在飛速思考。

朝遠此時還未從侑州返回,他現下手中無兵,又暫無有力的證據,就算将窦重山有謀反意圖的事告知傅千洛,沒有皇上谕令,他根本不會輕舉妄動,現今天雄軍的主力呆在大興,護衛皇上出行的,不過幾千人而已。

一旦窦重山伺機謀反,領兵直搗行宮之地,天雄軍恐怕難以抵擋,而周邊百裏處還有匪盜窩集,想必也會趁亂興風作浪。

他與傅千洛雖時常針鋒相對,但其實非敵非友,對他冰山似的性情,并非完全琢磨得透。

“窦重山在四州招兵買馬的事,傅大人可知道?”想了片刻,裴晉安出言試探。

“無憑無據的事,裴世子也敢亂說?”傅千洛波瀾不驚地原話奉還,先一步截住了裴晉安接下來的話頭。

這話證實了裴晉安的猜想,除非皇上親下旨意,否則他是不會插手此事的。

既然他不會插手,裴晉安只得迅速換了個策略。

“行宮巡守,可是天雄軍負責,若是出了纰漏,還得傅大人擔責。”

“多謝提醒,牢記于心。”傅千洛淡淡道。

“不必多謝,我還有一句話相送。”

裴晉安拔匕出鞘,匕首作筆,在桌面上飛快劃動起來。

幾筆之後,行宮與安州之間的大道輿圖清晰可見。

“若有人從行宮潛逃回安州,這幾條路,是必經之地。”

“裴世子,我會記住的。”傅千洛不動聲色地眯起長眸,“不過,我也有一句話送給世子,明日的群臣宴,想必會熱鬧異常。”

熱鬧?範思危來了?

他彈劾百官,經常谏言,早已惹得衆怒,連永昌帝都對其實在不喜,已經将他從監察禦史、太子太傅貶成了七品鴻胪寺少史。

裴晉安雙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彈劾他的人還不夠多?,他到這兒來招惹什麽麻煩?”

傅千洛淡笑:“不是。”

只不過,以前的東宮太傅麽,雖說貶為七品小官,若是少了這麽塊絆腳石,自然是好事。

“那是什麽?傅大人,好端端地賣什麽關子?”裴晉安不痛快地啧了一聲。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明日就能知道了,”傅千洛起身撣了撣衣襟,負手轉身,離開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再說,明日世子似乎也有事要做吧?”

裴晉安揚了揚劍眉:“你又猜到什麽了?”

“随便說說而已,”傅千洛淡淡一笑,“世子心思深沉,我可猜不中。”

裴晉安唇角勾起,冷笑回敬。

“傅大人,心思深沉的人,看別人才覺得心思深沉。”

~~~~~

宴席尚未開始,宮婢太監們有條不紊地穿梭于殿宇之間,将桌椅之類的用物先行放置妥當,放好酒水。

只等帝王命令一下,群臣宴席開始之後,冷盤熱菜呈上,君臣便可在這祥瑞降臨之地,共享同樂。

姜青若穿着深色宮裝,頸間長長的白帕藏掖在衣領間,遮掩了紅痕,又不引人注目。

她端着盛放酒水的托盤,小步向側殿處邁去,剛走到拐角處,便被一條長臂拖了過去。

姜青若險些驚叫出聲。

回頭看去的同時,一雙大手穩穩接住了托盤上掉落的酒盞。

裴晉安低“噓”一聲,“是我。”

姜青若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擡頭看着他,小聲道:“你在這裏藏着做什麽?”

不遠處傳來宮婢走來的腳步聲,裴晉安豎掌示意她噤聲,擡手向無人的方向指了指。

兩人迅速轉入一道僻靜無人的甬道。

這裏狹窄,面對面站着,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對方身上,似乎有一種飒爽勁朗的清香。

姜青若下意識嗅了嗅,反應過來,驀然覺得不妥。

盡力挺直後背貼近牆壁,試圖與他拉開些距離。

“你在後宮,可有人找你的麻煩,或盯着你的一舉一動?”裴晉安道。

姜青若立刻肯定地搖了搖頭。

這幾日她在後宮生活得異常小心,脖頸間的紅痕印記也沒有變化,無人注意到她。

裴晉安擰了擰劍眉,非但沒放心,反而更警惕起來。

看來果然如傅千洛所說,他雖然疑心,但并沒發現什麽,那他提到的“情緒難控”,便不難用另一件事來解釋。

“只要你在行宮一日,就不要大意,那位傅大人,興許......反正你要多加小心。”

那殺千刀的傅大人讓姜青若印象深刻。

她點頭應下,低聲道:“我不會讓他察覺什麽......對了,那日之後,你有沒有受到牽連?”

按照裴晉安當初的說辭,若細論起來,他也因醉酒失言妄議了宸妃娘娘,不過好在永昌帝後來被虞美人的琴音吸引,早已忘了他的過失。

“你不會是良心發現,在關心我吧?”裴晉安盯着她,随口道。

“......”

姜青若低下腦袋,雙眼盯着托盤,輕聲承認:“那是自然,如果你因我受到牽連,我簡直不知該怎麽辦了。”

“呵,這可和你那天的态度截然不同,”裴晉安深感意外地哼笑一聲,“我記得你那天非但不給我謝禮,還威脅我......”

“不會,不會,”姜青若趕緊打斷了他的話,這纨绔世子的心肝是有幾分好的,這次他幫了她的大忙,她怎會忘恩負義,“我......待我出宮後,一定要好好謝你的。”

她說得鄭重其事,不禁把裴晉安的興趣勾了起來。

“我很好奇,你怎麽謝我?”

“我......我還沒想好,”他的星眸漆黑如墨,熠熠生輝,對視片刻後,姜青若不自在得把視線移向一旁,“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那可不要讓我等到猴年馬月,畢竟在下可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幫你的,”裴晉安垂眸盯着她顫動的葳蕤長捷,腦子一抽,随口編排起來,“還有,想必姜姑娘的女紅也不怎麽樣,那種醜兮兮的荷包香囊之類的東西,我可不感興趣。如果一定要送給我的話,我......”

看他那打算勉為其難接受的模樣,姜青若心頭的無名怒火噌地升了起來。

果然,這人纨绔慣了,不知平日對多少女人油嘴滑舌,言語之間對她這樣随便冒犯,竟然還要嫌棄她的女紅?

他以為他是個什麽家世良好的狗屁世子,女人就會上趕着送荷包表達愛慕之意嗎?

姜青若氣惱地扭頭就走。

“喂,這就生氣了?開個玩笑而已......”裴晉安大步追過來。

姜青若全然沒理會他。

“是我口不擇言,胡言亂語,姜姑娘寬宏大量,不要介意......喂,姜青若,我還有重要的事跟你說......”

聽到最後一句話,姜青若緩緩停下腳步。

轉首氣鼓鼓瞪着他:“裴世子,有話快說。”

裴晉安大步走近,從袖間抽出一把五寸長的帶鞘匕首。

“這東西給你,防身用。”

刀鞘上鑲着暗紅寶石,看上去值些銀子。

姜青若收回怒意,好奇地接了過來。

“防誰?傅大人嗎?我跟他無冤無仇,他為什麽想要殺我?”姜青若抽刀出鞘,被匕身泛出的森冷寒意吓了一跳,又飛快将匕身推回原處。

裴晉安目光沉沉看了她一會兒,開口道:“不是這件事,傅大人不會殺你......這段時日,行宮也許不安穩,有個利器防身比較好。”

聽他的語氣似乎情況不會那麽糟糕,只是以防萬一而已。

那就暫且收下,等出了行宮再還給他。

到了大殿外的偏殿,兩人無聲作別,姜青若端着酒水去了桌位處。

現在群臣還未到來,只有督管各殿宴席的嬷嬷與太監在訓話。

待聽完張嬷嬷吩咐,姜青若才知道,這處偏殿竟是雲州地方官員用宴的地方,也就是說,陸良埕身為長史,應當也會出現在這裏。

想到陸良埕,姜青若的心情也雀躍起來。

如今她已能安全出宮,他也不必再憂心自己的安危了,待回到雲州後,定再細細跟他說一說自己是如何使計在行宮脫身的。

就在她偶爾神思飄忽間,那邊群臣已經去主殿參拜跪謝過皇恩,然後一一到各處桌位前落座。

沒多久,唐太守緩緩走來,在偏殿的主位處坐下。

姜青若識得唐太守,呈上酒菜的時候,悄聲問了句:“唐伯伯,陸長史緣何還未過來?”

唐信一聽,臉色頓時變了。

今日出官署之前,他才知道陸良埕也在群臣宴應邀之列,他明明記得自己之前以上司的身份替他回絕了!

既然陸良埕需得參宴,他只得要求他務必不得離開他自己半步,生怕這不通情理的愣頭子侄惹出什麽麻煩來。

姜青若一問,他這才驚覺陸良埕并未随他一同過來。

于是,半盞涼茶差點噎在喉嚨裏,唐太守硬生生一口吞下,忍住嗆咳,雙手扶着圓滾滾的肚腩,拔腿就往大殿的方向小跑。

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出于本能的直覺,姜青若放下酒菜,悄悄快步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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