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師叔祖

師叔祖

人間四月芳菲盡,青雲山的報春花才将盛開。

群山至深處,兩名少年深一腳淺一腳踩過春日蘇生的野草,沿着難辨方向的山路,緩緩前行。

山路崎岖似無盡頭,年紀輕的少年漸漸有些不耐,道:“師兄,隐峰那樣遠,咱們不禦劍,要走到什麽時候去?”

另一人道:“晚輩請見師長,哪有禦劍的道理。”

“又不是少走兩步路我心就不誠了。”

少年嘀咕說,“師叔祖百年未曾出山,肯定跟山外俗人不一樣,不會在意這些繁文缛節……”

“噤聲。”

那位師兄肅然道,“不可妄議尊長。”

少年抿抿唇,握劍的手用力了些,一看就有點不服氣。

然而再不服氣,也沒敢跟師兄犟嘴。

修真界總以為青雲弟子目中無人、我行我素——在外人面前确實如此,一旦回到青雲宗,桀骜孤狼立刻成了乖乖崽,只有挨訓聽話的份。

前路漫漫,草木漸疏。

不知走過多少陡崖峭壁,兩人終于登上隐峰。

“天門峰首徒,請見師叔祖。”

山谷深邃,幽幽蕩來回音。除此之外再無人聲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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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去多久,洞府裏響起腳步聲。那動靜很奇怪,趿趿拉拉,好似孩童蹒跚學步。

少年循聲望去。

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撞見了深山走出的妖精。

那人穿着一身單薄衣衫,青絲随意挽起。姿容是素衣木簪也壓不住的明麗,卻因眉目間的淡漠,平添一分清冷。

少年見多了美人。修真界從不缺少美人。凡人洗筋伐髓、脫胎換骨,三分的姿色也會蛻變為十分。眼前這人當然是美的,但在谪仙遍地的修真界,其實算不得絕色,卻又莫名、讓他移不開眼的……冶豔。

禁欲而冶豔。

毫不相幹、截然相反的兩種氣質,偏偏在一人身上達成完美的和諧。

這便是……

這便是青雲宗遺忘在隐峰、數百年無人得見一面的……師叔祖?

少年喉結顫了顫。他知道自己不該繼續看下去,可是他移不開眼。無論怎樣默誦心訣,也無法壓平心頭翻湧的燥意。

“天門峰李立道,拜見師叔祖。”

李師兄恭順地行過一禮。

小師弟猛然回過神來,匆忙避開視線,掐死不該有的念頭。

師叔祖仍是那般冷冷淡淡的神态。一言不發,視線空茫茫,好像在看兩個小輩,又好像越過他們眺望山原林海。

李師兄道:“青雲宗近來出了點事。弟子想請您出山,坐鎮執法堂。”

沉默大半晌,師叔祖終于開口。

“執、法、堂?”

他的嗓音十分清逸,語調卻生澀。聲極緩,尾音略微上揚,像是疑問。

李師兄連忙說:“這等俗事本不該煩擾您。可如今掌門不在,劍仙閉死關……”

“劍仙。”

這次師叔祖語速快了些,“閉死關?”

李師兄愣了愣。

從見面起,師叔祖一直在重複他的言辭。

感覺像是、太久不曾與人交談,忘了該如何說話。

他抛開淩亂的思緒,道:“劍仙與魔頭大戰一場,身受重傷,閉關已兩月有餘。”

……

劍仙。

大戰。

兩月有餘。

……

霧州那一戰,已經過去兩個月了?

……

師叔祖沉默着,空茫的視線逐漸凝定。

李師兄低眉垂首,并未發現師叔祖神色有異。行事跳脫的小師弟忍不住插話,控訴魔頭手腕如何毒辣,行事如何可恨。

兩人渾然不知,他們連連聲讨的魔教教主,此時就站在面前。

——眼前這人不是什麽閉關苦修的“師叔祖”。

而是修真界萬人唾罵的“大魔頭”。

……

兩個月前,以青雲劍仙為首的正道聯盟攻入魔教大本營,正邪兩道來了一次驚世大戰。戰鬥過程不細說,總之最後,劍仙重傷,仙宗同盟被迫求和。

魔教看似大獲全勝。幾乎沒人知道,宿懷星這個魔頭教主被“光明磊落”的劍仙給陰了,傷勢慘重,差點魂飛魄散。

碎裂的一半神魂遭劍意脅迫,受困青雲山。

不幸中的萬幸,在神魂泯滅之前,他尋到一處完美的栖身之地——後山隐峰。

宿懷星潛入隐峰的時候,這座洞府空空如也。那個閉關的“師叔祖”不知飛升還是壽終了,本人不知所蹤,也沒有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跡。

待魂魄凝實,宿懷星仿照記憶中道修的模樣,誕化出這具肉身。

适應新身體的過程堪稱慘烈。沒了尾羽他站都站不穩,一動就摔,不動也摔——看見洞裏那些凹槽沒有,他拿頭磕出來的。

一連磕了七八天,宿懷星終于完成“扶牆不摔”的壯舉。

“……魔頭甚是狡詐。明明說好了立誓和談,忽然間翻臉不認賬。為防魔修反撲,掌門師祖與諸位師長滞留霧州,至今未歸……”

兩個青雲弟子畢恭畢敬站在“師叔祖”面前,講述宗門現狀。

宿懷星半點沒聽,只顧觀察他們站立的形态。平肩、挺胸、收腹,膝蓋微屈,重心前傾,集中于雙腳前掌……

他屏住呼吸,緩緩松開撐牆的手。

可以,穩了!

“掌門赴會期間,青雲宗由大師伯執掌門庭。近日師伯仙逝,山中皆是年輕弟子,誰都不好做主……”

說到這裏,李師兄悄悄擡起眼。

他不該再催了,應當耐心等待師長表态。可是等了小半刻鐘,師叔祖一直沒有反應。

“師叔祖?”

“……嗯。”

宿懷星艱難擠出一個音節,心想,青雲弟子怎麽口齒這樣伶俐,劈劈啪啪說話,氣流震動胸腔,不會摔嗎?

李師兄咬咬牙,直接問:“師叔祖可願出山,坐鎮執法堂?”

什麽執法堂……這人剛說什麽來着?

宿懷星回想了一下。季青冥閉關,掌門真人困在霧州鎮壓動亂,山裏管事的道修死了……

也就是說,青雲宗這會兒滿門的小崽子,沒一個能打的?

還有這種好事?!

李師兄語氣愈發謙卑,低聲道:“若您實在為難……”

宿懷星忽道:“不為難。”

李師兄驚喜交加:“您答應了?”

千載難逢的大好良機,怎能不答應。宿懷星斷然道:“走。”

師叔祖說“走”,那必須用腳走。

李師兄在前,小師弟亦步亦趨。倘若此時他們散開一絲神識,便會發現,師叔祖拙笨的動作,用“蹒跚學步”形容都算奉承。

起先幾步路,走得歪歪扭扭颠七倒八;未至山徑,軀體平衡過來,大搖大擺,神似不學無術的二世祖;再過半裏,飄飄逸逸,身形如風,步履之間仿佛用世間最規整的矩尺量過,每一步都完美到了極點。

道修的破殼子果然還是得跟資深道修多參考參考。如果只靠自己摸索,骨頭磕碎了他也學不會這麽裝逼的走姿。

宿懷星暗暗松動筋骨,大略估算了一下自身實力。

還行吧,手腳聽使喚的話,血洗青雲山綽綽有餘。

李師兄不知“師叔祖”升起的險惡念頭,老老實實在前帶路。小師弟乖巧又熱情,連說帶比劃,介紹青雲山新修的亭臺樓閣,時不時冒出一兩句冀州話。

到了天門峰附近,宿懷星停下腳步。

小師弟順他目光看去,笑道:“唔搭酒四先人、咳,”說起師長,小師弟急忙改回口音,“那就是劍仙師祖親自督造的明鏡臺啦。門庭蘊有師祖一絲劍魂,辯忠識奸,澄如明鏡。劍光所至,諸邪辟易,百鬼莫侵。”

宿懷星:“……”

糟糕。

他神魂傷愈不久,經不得動蕩。劍仙魂識鎮守于此,絕了他重修魔功的打算。什麽覆滅仙宗、什麽斷代青雲,統統淪為夢幻泡影。

該死的季青冥,閉着關還要陰本座一手。

本座怎麽沒把那玩意吊起來燒死?

大魔頭恨得牙癢癢,不長眼的小師弟還在吹捧:“九州化神者衆,甘願分魂庇護門人的,獨師祖一人而已……”

李師兄拉小師弟一把,堵住滔滔不絕的話頭,恭敬說道:“師叔祖,執法堂就在前方。”

“……”

瓜批季青冥的催魂奪命劍也在前面。

“您看您是直接過去,還是先召集各峰首徒訓話?”

“……”

去便去!不就是一分劍魂,難道他還怕了季青冥不成!

宿懷星冷着一張清高淡漠的臉,拂了拂衣袖,施施然拾級而上。

石階是幹淨的玉白色,碧綠的野草探出頭來,随微風徐徐舒展身軀,顯得春光明媚又可愛。

青雲山很美。

懸峰纖雲缭繞,幽谷暖風吐翠,霧州最秀麗的山色猶有不如。

只不過……

一旦身份暴露,眼前一切的死物和生靈,山溪晨露、落葉飛花,都将化為刺殺他的利刃。

……

執法堂确是一座殿堂,莊重有餘,優美不足。格局用色皆有規矩,嚴正得過于單調,十足的仙宗風格。

踏入大殿之前,宿懷星設想了許多場面。

比如他走進殿門,季青冥截斷後路,呵呵嘲諷“傻了吧本尊根本沒閉關”;或是仙宗聯盟齊聚一堂,只等誅殺魔頭;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青雲弟子規整地列成兩排,直勾勾盯着他看,審視他擔不擔得起“師叔祖”這個身份……

然而大殿裏什麽陷阱都沒有。

唯有一名少年,伏坐案牍間。

這孩子年紀不大,披一身粗麻,愈發襯得他身形瘦削,弱不禁風。清瘦的臉龐埋沒在書山之中,如蚍蜉栖身大樹,渺小而微不足道。

“林師弟。”

李師兄喚他,聲音不高也不低。

那少年好似聽不見,只顧奮筆疾書。

“林師弟。”

李師兄走近,敲敲桌沿,低聲道,“快看誰來了?”

少年麻木地擡起頭來,張口,聲音稚嫩而嘶啞:“誰?”

李師兄道:“師叔祖來看你了。”

少年眨了眨通紅的眼睛,啞聲道:“師叔、祖,來看我?”

“是啊。”李師兄微微笑道,“你現在這樣子,不是讓長輩擔心麽?快喝了參湯,去後山歇歇。卷宗不慌看,有師叔祖在,必不會誤了急報。”

少年遲鈍地點點頭。

經年累月的認知告訴他,只要有師長在身邊,天塌地陷他們也不必擔憂。

有師叔祖在……

緊繃的心弦放松了大半,他迷迷糊糊起身,晃悠悠朝後山走去。嘴碎的小師弟連忙跟上,一路護送同門歸家。

李師兄擦了擦手心沁出的細汗,小心翼翼說:“林師弟是大師伯關門弟子,自從師伯仙逝,他便……讓您見笑了。”

宿懷星确實想笑。

他印象裏青雲弟子可不是這樣的。往年仙宗聯盟,青雲弟子出了名的難搞,驕橫冷傲不服管。沒想到這些人私下裏竟然這麽……乖。

乖得有點呆。

他現在是“師叔祖”,宿懷星忍不住想,這輩分夠不夠季青冥叫他一聲叔?

啧啧,那可太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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