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慘遭替身第七天

慘遭替身第七天

三人嫌擠的小破車換成了超豪華飛舟，雕梁玉柱教人眼花缭亂。

宿懷星獨占最寬敞舒适的大房間，季青冥和盛淩霄各占左右兩間，小陸黎在對面，燕以澤……因為“病氣重”一個人窩在底層角落。

依燕以澤目前的修為，很容易看清飛舟每一處發生了什麽。

他看着季青冥在師尊面前執杯品茗，狀似不經意勾落襟帶；盛淩霄與師尊談經論道，為肢體細微的觸碰臉紅耳熱；陸黎捧着書冊敲響對面房門，然後師尊親手教他練字，一字一字解釋經文……

燕以澤始終那麽平靜。

唯有陸黎困乏小憩、師尊抱起他柔聲安撫時，灰蒙蒙的眼瞳才閃過一點鋒利駭人的光。

無人知曉他種種自困掙紮，即便知曉，宿懷星大抵也不會在意。

最近他在意盛淩霄。

如果這架飛舟全速行駛，半日便可抵達青雲宗，但是照顧他虛弱的肉身，速度放到了最緩。

速度再慢，青雲山仍是一日一日近了。

盛淩霄麻木而抵觸，好似一個推上刑場等待死亡的囚徒。宿懷星發覺這份異樣，攢起神仙聖人的寬和溫柔，問他：“怎麽了？”

盛淩霄不說話，額心抵着他的手背，仿佛兩人靠近一分，心情便能平複一分。

宿懷星猜測：“你不想回去？”

盛淩霄不說話。

這副模樣，有點像、在學堂做錯了事，祈求先生別告知家長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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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懷星骨子裏有種憐弱愛幼的本能。盛淩霄流露的脆弱激起這份本能。除去僞裝的部分，宿懷星意想不到的溫和耐心。他認真問：“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化妖？”

季青冥堕魔宿懷星能夠理解。以前在青雲宗，季青冥最出衆的品質并非“仙”而是“劍”，他對劍道有種近乎瘋狂的執着，正邪反而不那麽重要。

盛淩霄不同。他真心以“聖人”的标準要求自己，可以說他的前半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思過”和“自省”中度過。

這樣一個人，為何堕入邪道？

室內安靜了很久。

琉璃燈幹淨的光照在他們身上。霜白的手腕鍍上一層暖色，妖紋的顏色仿佛也溫暖起來，清麗柔和，美而不豔。

盛淩霄道：“青雲宗沒意思。”

這不是他會說的話，荀奕這麽抱怨還差不多。

盛淩霄道：“青雲宗沒有你。”

宿懷星不覺得這是示愛。他待歡愛一向遲鈍，對別的情緒十分敏銳。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輕松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

他問：“我很重要麽？”

“很重要。”

盛淩霄喃喃低語，“你是聖人，我不是……我不是你，我做不到……他們都做不到……”

從他記事以來，所有人都告訴他，你是掌門親傳，你要品學兼優，你要志向廣大，你是将來的青雲掌門……後來他接任掌門，那些話又成了，你是青雲掌門，你要公正無私，你要心懷天下，你要做完美無缺的神仙聖人……

可他不是啊。

他在仙門至高的位置，他見過無數宗主掌門，透過高尚的表象，看到他們低劣的本性。

他們都不是聖人。

沒有誰是聖人。

所以，做不成聖人，不是他的錯。

盛淩霄心有寬慰，慢慢不再苛求自己，直到……直到“元衡”出現。

他終于相信，世間真有聖人。

盛淩霄分不清，他對道君動邪念，到底是因為仰慕對方至純的心性，還是他內心陰暗，想把世間唯一的聖人拉下神壇。

這一刻，他隐約有些明白。

“阿衡，你別當聖人了好不好。”盛淩霄仰起頭來，眉間紋路越發妖異。

他要亵渎聖人，哪怕無法污染品行，弄髒身體也好。

季青冥就在附近，宿懷星沒有喊。

也沒有讓“魔頭”出言嘲諷。

他感覺盛淩霄像是一件裂痕斑斑的漂亮瓷器，用力一碰就要壞掉了。

他忍受着對方癫狂的欺淩，柔聲道：“淩霄、淩霄，聽我說好嗎，我有話想對你說。”

盛淩霄果然安靜下來，埋頭折磨他側頸一小塊皮肉，痛苦而執迷。

宿懷星說：“我不是聖人。”

頸側的聲音含含混混：“撒謊。”一開始不高興，轉瞬因為抓到“聖人”做錯事而興奮，“你說謊了，阿衡。”

“嗯，我說謊了。”

宿懷星道，“我會說謊，我也自私，我有人性一切的弱點。”

盛淩霄茫然道：“有麽？”

“當然有。”

宿懷星道，拉住他的手心，“你看，我有人.欲。”

盛淩霄怔愣半晌，猛的縮回手，一遍遍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明明是他下定決心亵渎聖人，事到臨頭，他又下意識反省，生怕自己髒了聖人的手。

宿懷星看得直皺眉。

青雲宗是什麽鬼地方，好端端的大美人給折磨成什麽樣了。本座堂堂魔尊，還要幫仙宗掌門治心病……

他甩開雜亂的念頭，擦了擦盛淩霄沁滿細汗的額頭，輕聲問：“好些了麽？”

“……嗯。”

盛淩霄半天哼出一聲，雙目緊閉，躺平裝死。

宿懷星道：“你總說我是聖人，匡時濟世，無可替代。可我不在這些年，難道遭遇災禍，人間就毀滅了？沒有，九州好好的，只不過是各派仙宗辛苦一點而已。”

盛淩霄不說話，眼簾悄悄掀開一線。

宿懷星道：“所以，修真界根本不需要聖人。仙門推崇聖人，只是因為普通人不想擔自己那份責。換言之，‘聖人’即是大衆的私心。”

盛淩霄還處于思緒遲緩的狀态，覺得這話不對，又覺得有點道理，茫然道：“可是……”

宿懷星不等他想明白過來，追問：“你覺得私心好，還是不好？”

“當然不好。”

“如果私心不好，你做聖人就是放縱別人的私心。”

“那……”

“如果私心是好，你為什麽要舍棄私心做聖人？”

盛淩霄讓他繞進去了，半天說不出話。

宿懷星趁勝追擊：“所以你不需要理想遠大，有一分力，盡一分心。盡力而為，問心無愧。”

盛淩霄喃喃道：“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宿懷星道：“那你就說服自己不要有。”

這可太不講道理了，若在青雲宗，說出這種話，睡幾年思過崖都不夠。

盛淩霄笑一聲：“好。”

心緒安定，他仿佛從脆弱易碎的瓷器變回漂亮堅實的瓷器。宿懷星心情放松下來，挑開他散亂的衣襟，好奇地問：“這是什麽？”

盛淩霄淡淡說道：“妖骨。”

确實、妖異。

比不上他做青雲掌門那時，無處不完美的化神之軀。

但他不想要青雲訣錘煉而成的身體，寧可将靈骨一塊一塊換成妖骨。

——就像魔尊舍棄異族血脈一樣。

宿懷星微有觸動：“很痛吧？”

盛淩霄覺得自己難看，給他看過一眼，攏起衣裳，悶聲道：“不痛。”

宿懷星感覺他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小時候沒人疼沒人理，現在痛了累了也不知道找長輩要糖吃，怪可憐的，忍不住伸手摸摸頭。

靈舟狠狠晃蕩一下。

那一下晃的厲害，瞬間又恢複平靜。絕不是正常飛行的晃動。

宿懷星以為是季青冥發瘋，故意将人抱進懷裏揉啊揉，一邊摸一邊哼童謠小調：“呼嚕呼嚕毛，疼不着～”

盛淩霄窘得臉頰通紅，小聲說：“不痛的，真不痛……”

飛舟底層，無人在意的角落，燕以澤緩緩咳出一口血。因為在嗓子裏含得太久，已經成了紫黑色。

青雲山近了。

不知出于哪種心情，燕以澤隐瞞道君歸來的消息，将師尊安置在瑤華峰後山。

季青冥正經拜山，裝模作樣和青雲宗“盟約”。

盛淩霄并未與長老峰主見面。他在青雲山情緒低落些，道君就會溫言勸慰。

季青冥眼紅得不行，效仿這一套，拉開衣裳給懷星看自己的魔體。宿懷星冷笑：“搶了本座的東西來耀武揚威？季青冥你很敢嘛。”

季青冥：“……”撒嬌也不行示弱也不行，追道侶可太難了。

燕以澤從未露面。

他為師尊準備了許多靈藥恢複修為，最後總是，“算了。”

師尊看不見他送的東西，大概還要高興些。

他獨自一人走進深山。

山色寂寂，闕然無聲。有沉眠的生靈久居此地。燕以澤散出一絲血氣，低聲喚：“阿緋……”

聲音在過分沉寂的山巒間悠悠回蕩。

“阿緋……”

“阿緋……”

姍姍醒來的生靈終有回應，其聲清越，如金似玉。

燕以澤不顧抗拒将它捉在手中，隐藏極深的狂熱展露些許。

“你該化形了。”

宿懷星安安生生留在瑤華峰，并不知道燕以澤正搞什麽名堂。

他和一名小劍童說話，問“阿衡”來青雲山以後是不是一直被關着。

小劍童道：“當然不是。”

這孩子年紀小，近幾年才拜入青雲宗，對道君感情不如同門師兄深，能正常面對師叔祖這張臉。

小劍童說：“您剛來的時候，掌門師祖待您很好的。長老他們也是，随您怎麽玩怎麽鬧，統統忍着，讓着。”

“玩鬧”……

宿懷星預感有點不好，這具殼子魂魄不全、性格與他相同，鬧起來很可能……沒有分寸。

小劍童說：“後來有一天，當着衆多長老峰主的面，您扒了掌門師祖的衣裳……”

“等等！”

宿懷星沉思片刻，認真問道，“你說的這個扒衣裳，指的是偷東西，還是把人拖出去打？”

“都不是。”小劍童表情麻木說，“當着衆多長老峰主的面，您說掌門師祖很有幾分姿色，說完扯了他的腰帶扒了他的外衣……”

……不大可能吧。

為什麽要扒燕以澤的衣裳？他要是貪圖美色，拿鏡子照照自己不就好了嗎？

小劍童表情麻木說：“扒完衣裳，您拉住他往香案上一賴，當着衆多長老峰主的面，嘤嘤嘤哭訴，罵掌門師祖不要臉，非禮你這個師父。”

宿懷星：“……你可以不用添油加醋的。”

“弟子所說絕無虛言，若有不實天打雷劈。”

小劍童眼睛不眨發了個毒誓，繼續說，“掌門師祖最終沒發火，您保證下次絕不再犯，然後在丹室給他下了歡情散。”

“你說的這個歡情散……”

“沒錯，是你想的那種藥。”

小劍童表情麻木說，“還是當着衆位長老峰主的面，掌門師祖藥性發作，您大叫一聲上前抱住他，邊抱邊哭，嘤嘤嘤寶貝徒弟你怎麽了，你怎麽能因為得不到師父就獸性大發呢，這份罪孽叫我怎麽承受得了……”

宿懷星：“……”

他有這麽惡趣味？沒有！絕對是季青冥刻了個孤魂野鬼冒充他！

這些都是光天化日發生的。

還有很多事青雲弟子不知情。

比如燕以澤藥性發作那晚，容納宿懷星殘魂的殼子悄悄溜進掌門洞府，香肩半露淚眼婆娑：“嘤嘤嘤寶貝徒弟受苦了……為師願意當你的解藥，來吧！”

沒等燕以澤把人轟出去，“阿衡”揚起魔頭标志性邪笑：“想要嗎？不給你嘻嘻嘻嘻——”

燕以澤一口熱血噴出三丈遠。

“然後，掌門師祖就閉關了。”

小劍童幽幽地望師叔祖一眼，“您也知道，歡情散，越壓制越……大概、也許，如今，藥性，還……”

“……”宿懷星，“我不知道。”

“哦，意思就是歡情散……”

“閉嘴我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