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決一生死戰

決一生死戰

簌簌的破風聲帶着殺意于四面八方而來,陸天風點地起身,游龍鞭一甩,頃刻便倒了一大片。

素衣在風中轉出漂亮的弧度,陸天風渾身繃緊,動作淩厲,不敢有絲毫懈怠。

竹葉被濺上鮮熱的血,晃動了幾下,雙方動作快到只能看出殘影。終于,最後一名黑衣人倒地,陸天風已是氣喘籲籲。

似乎有血進了他眼睛,将視野模糊,陸天風不适地眯了眯雙眸,卻聽清脆的鼓掌聲從前方傳來,他倏然擡頭。

來人一身刺目的紅衣,披着及腰的長發,上半張臉帶着個鬼面,唇瓣鮮紅欲滴,身段柔美,如荒地中的野玫瑰,透露着不可知的危險。

他開口,卻是個男聲。

“不愧是蠱主大人。”鬼面嬌花雙眼愉快地眯起,偏頭道,“出來吧,你不想見見昔日的主上嗎?”

羅淨低着頭慢悠悠地走了出來,不敢看他。

陸天風安靜地擦去嘴角溢出的血:“那傳音是怎麽回事。”

“唔,這就得問問你的好下屬了。”鬼面嬌花腰一扭,笑眯眯地拍了拍羅淨的頭,“蠱主大人問你話呢,怎麽不回答呀。”

“我……我先前趁着尹大人落入萬蠱洞,悄悄存了些他的靈流……”羅淨小聲道,見陸天風臉色陰沉,又趕緊補充,“但是只存了一點點,全部用在傳音上了!”

“說到那位尹大人,上回我在他手裏吃的虧可還沒算回來。”鬼面嬌花煞有介事地思索,“不過蠱主大人既是他好友,将賬算到你頭上也行。”

“不是說要認我為主嗎?去,殺了你先前的主子,讓我看看你的誠意。”鬼面嬌花拍拍羅淨的後腦勺,又對着陸天風嘆道,“蠱主大人離山這麽久,怕是不知道當今巫蠱山大多人已認我為主,我們鬥了這麽久,現下也該有個了解了。”

羅淨跪地哭道:“大人!那陸天風好歹也有個蠱主的名頭,小的……小的怎麽可能殺了他啊!”

“先別急。”鬼面嬌花笑着拍拍手,下一秒,他身後的山門內竄出一群人,陸天風草草一瞥,都是熟面孔。

他們有些人曾取血為盟,發誓此生唯他一人馬首是瞻,有些人曾與他一同設計對抗鬼面嬌花,和他共患難,現在卻都站在他的對面,将刀鋒對準他。

而他身後,空無一人。

鬼面嬌花笑道:“樹倒猕猴散,看着蠱主大人孤零零的模樣,我倒有些不忍心了。”

陸天風:“你會是下一個我。”

在巫蠱山中,真情是最為難得的東西,背叛才是常态。

當年他殺了老蠱主取而代之,老蠱主的部下無一人願随老蠱主而去,皆改認新主,今日鬼面嬌花設計殺他,讓他衆叛親離,今日是如此,往後也是如此,每一任蠱主,都逃不過手刃昔日同胞的結局。

“這便不勞蠱主大人費心了。”鬼面嬌花欣然道,“不聽話的狗,殺了便是。”

他笑眯眯地推了推羅淨的腦袋:“去。”

話音剛落,他身後便寒芒出鞘,黑壓壓的人群撲面而來,如同漲潮的海水,欲将陸天風拉下泥沼。

他們之中,有人擅長心蠱,有人擅長毒蠱,密密麻麻的各式蠱蟲如雨點般砸下,将陸天風逼得退無可退。

養蠱蟲需得用血,還要一定的時間,陸天風先前養的大都已經耗費在與仙門的大戰裏了,殘餘的蠱蟲根本不夠抵擋對面的攻勢,一時間他竟真有了種窮途末路的無力感。

一只爆裂蠱炸開,震出一陣餘波,将他沖擊得飛起,陸天風後背撞上一棵勁竹,咔嚓一聲,高大的竹子竟被硬生生折斷。

陸天風素色的長袍被血色浸染,他咳嗽了幾下,鼻尖都是鐵鏽味。

“陸天風,巫蠱山該易主了。”鬼面嬌花抱着胸站在不遠處,面目帶笑。

羅淨手執一把匕首,哆哆嗦嗦地上前,邊哭邊喊:“蠱主大人,小的也是無奈,我……我還要活命,我不想死……您當了快十年的蠱主,也差不多了,歷任蠱主都沒超過五年的,您……您到了地下,千萬別來找我!”

鬼面嬌花不耐地啧了一聲,羅淨一個哆嗦,高高舉起匕首:“小的這輩子對不住你,你下輩子投個好胎,別來這兒了!”

他哭得肝腸寸斷,手中的刀卻握得越發緊了。

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風,将上邊覆蓋得密密麻麻的竹葉吹開一角,于是殘血的夕陽便照了下來,冰冷的刀片被折射,很快地亮了一瞬。

陸天風眯了眯眼,光将羅淨的面孔糊成了一片,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他腦中竟遲鈍地想起了當年。

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他還不是蠱主的時候。

記憶的洪流一開閘便無法收攏,鋪天蓋地地将人吞沒。

陸天風很小的時候便在巫蠱山生活了。

當年老蠱主剛上任,想要練魔功壯大自己的修為,抓了三百個孩童扔在山內,只等他們長大。

陸天風沒有童年,他從三歲起便懂了人心難測,五歲起便學會了殺人,而等他心驚膽戰地活到十三歲,老蠱主大手一揮,将那三百個孩童扔到了一個洞穴。

洞穴不大,裏頭沒有水,也沒有食物,老蠱主放話讓他們自相殘殺,最後殺出的萬蠱之王,便有資格成為其部下。

孩童們畏畏縮縮地擠在一起,誰都不敢第一個動手,生怕成為衆矢之的。

陸天風承認,他當年确實過于稚嫩,才會想出帶着所有人一起逃的念頭,倘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必然會毫不猶豫地手刃這群白眼狼。

沒人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但他确實成功了。

他折了一只胳膊,渾身浴血,領着整整二百九十九個孩童殺出了巫蠱山,無一人落單。

只可惜剛出山門,禁林還沒過,便被老蠱主的部下全抓了回去。

只差一點點。

老蠱主勃然大怒,氣急敗壞地要揪出罪魁禍首,若是沒人坦白,便會将三百人一同扔入萬蠱洞。

于是所有人毫不猶豫地将目光對準了他。

他們說,你那麽厲害,受些刑罰也死不了。

他們說,帶着大家一起跑的想法是你提出來的,我們只是實話實說。

他們說,我們也沒辦法,我們也是無辜的,我們只是想活命。

他們有人一臉委屈,抽噎着揭穿他;有人谄媚地添油加醋,向老蠱主複述他當初制定的計劃;有人瑟瑟發抖地躲在角落,一言不發。

陸天風安靜地站在他們的對面,像一個提線木偶般呆呆地看着這場鬧劇,憤怒、恐懼、失望等等複雜的情緒堆砌在胸口,将他壓得呼吸困難。

誰說孩童天生純良。

陸天風被老蠱主帶走,關在了牢籠中,将所有刑罰試了個遍。

整整四十二天,五十四種刑罰,他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求生不得又求死不能。

最後一種刑罰名為萬蠱弑心,他被扔下萬蠱洞,成了被時間抛棄的棄子。

可他咽不下這口氣,那群白眼狼誅心的話還響在耳側,如烈火般滾燙的恨意幾乎要将他焚燒殆盡。

于是他活了下來。

成了第一個,從萬蠱洞中爬出來的人。

他靠着生吃蠱蟲得到了百毒不侵的能力,亦學會了養蠱控蠱之術。

那一夜,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陸天風大開殺戒,巫蠱山屍橫遍野,孩童們哭喊着,尖叫着,求他手下留情,最後卻全被扒了皮。

唯餘一人。

那人當初幫他解釋了一句,雖然聲音很輕,或許連他自己都沒聽清,但陸天風看到了他的口型。

那孩子被吓得魂不守舍,縮在角落木愣愣地流着淚。

陸天風垂下眸,赤紅的血滴從他睫毛處滾落。

他問:“你叫什麽。”

孩童瑟縮地顫聲道:“羅……羅淨。”

“好。”陸天風道,“我不殺你。”

陸天風逃了。

老蠱主不會留他這麽個隐患,他想活命,必須逃出去。

他雖為自己報仇雪恨,卻也受了重傷,憑着身體本能往外跑。

跑得越遠越好。

後來……後來的事便記不清了,他的這段記憶丢失了。

只記得再次醒來是在巫蠱山,他埋伏在老蠱主身側,在老蠱主動手前搶先一步殺了他,采着鮮血與白骨坐上了蠱主之位,收了羅淨做手下。

記憶中羅淨縮在角落為他說話的身影逐漸與跟前淚流滿面的人重疊,陸天風垂下了雙眼。

挺可惜的,吃不到荷葉醉雞了。

匕首離他越來越近,對準的是他喉嚨,卻在緊要關頭猛地打偏,刀尖劃過側頸,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

羅淨的尖叫響遏行雲,陸天風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滾燙的血濺了滿臉。

他睜眼,卻見羅淨右臂從肩膀處被整個削斷,血液狂湧,再一眨眼,一柄細如牛毛的銀針刺入他側頸,羅淨噎了一下,倒下不動了。

他死得太快了,一句話都沒留下。

風突然大了,竹葉簌簌而落,下一秒,鋪天蓋地的銀針隔成一個死角,沖着鬼面嬌花而去。

銀針飛得實在太快,又細又密,事出突然,他根本來不及躲閃,瞬息倒地,口中淌出黑色的血。

這一幕發展得太過戲劇性,鬼面嬌花與羅淨又死得太過容易,給他一種虛幻感。

但他的心卻誠實地狂跳起來。

銀針。

胸口一陣一陣地疼,陸天風連呼吸都格外痛苦,卻還是艱難地偏頭。

數不清的魔族死士于雲端墜落,與山內衆人纏打在一塊,就如同那日他帶着數萬蠱蟲去找木枯桑一樣,木枯桑也來找他了。

不知是誰的靈流殃及了此處,他靠着的那根竹子斷了,陸天風失了支撐點,往後倒去。

倒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木枯桑雙目紅得像是要滴血,他掐着陸天風的脖頸,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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