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風花雪月(一)

風花雪月(一)

風花雪月(一)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各家公子因“公主生辰”這個由頭聚在一起,本是想借此機會博一個驸馬,再或者相看在場的大家閨秀。

誰料獻了禮就被趕來橋對岸,只得與左鄰右舍對飲嬉笑,再端着文人墨客的架子吟詩兩首,一群醉酒的少年很快便打成一片、稱兄道弟。

“晏兄,再來一杯?”

觥籌交錯間,琉璃酒盞正對頭頂日光,刺眼的白光反射進晏時眼中,激得他閉了閉眼。

他被逼無奈飲下一盞又一盞烈酒,腹部灼燒感愈演愈烈,醉意裹挾着滾燙的溫度上頭,攪得腦子暈眩。

原來自己的酒量不大好。晏時心中起了個模糊的念頭。

以往這種應酬皆是兄長晏宸參加,他只用順着心意四處閑逛尋樂子即可,如今兄長被雜事纏得脫不開身,又有意讓他結識各家權貴,才把公主生辰宴這事兒推給他。

仿佛是努力把他推向另一種可能。

——在現實的過去裏,家族的覆滅就在幾日後。

起因,正是這場公主生辰宴。

他不清楚在宴會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只記得那日晨起,兄長離府前笑着同他揮手,說會帶酥芳齋新出爐的糕點回來。

可是兄長沒能回來。

烈酒入喉,纏着郁結的心情下墜,積在腹中翻江倒海。

“公子,你不能喝了。”侍奉左右的小厮幾次欲言又止,還是心疼地出言規勸。

晏時半眯着眼睛瞧他,含糊地“嗯”了一聲。

這個叫進勝的少年,在那個混亂的夜裏瞪着眼睛倒在晏府門口,被無數雙腳踩踏,最後腦袋和身子各向一處歪去,凄慘又詭異。

“走罷,出去透透氣。”晏時吐出一口濁氣,溫聲吩咐道,“你去馬車上替我把鬥篷取來。”

“是。”進勝乖乖答應。

公子們正張羅着來一場投壺,無人注意到角落悄無聲息離開的二人。

到了岔路口,進勝向左,晏時向右。

他漫無目的地繞着滿院子的雪閑逛,等待着不知何時臨頭的災禍。

【你還要消極多久?】系統涼飕飕地說,【半個月了,除了隔三差五去偷窺攻略對象,你還幹了什麽!】

“享受虛無缥缈的親情?”他學着系統的語調,反唇相譏。

【那個家有幾個人愛你?】系統嗤之以鼻,複而循循善誘道,【若你攻略成功,世上就有了一個全心全意愛你的人。】

晏時被這番滑稽、毫無邏輯可言的話逗樂了,他笑得肩膀輕輕顫抖,堆積在發頂、肩上的雪花化作振翅的蝴蝶向腳下飛去。

“全心全意愛我?”他語氣古怪地重複了一遍,反問系統,“一個天資聰穎、驕縱任性的大小姐,哪裏會全心全意愛別人?”

寒風裹挾着雪穿過水榭與游廊,踏雪而行的公子衣袂飛揚,融進悲涼的白色裏。

腳邊的雪被掃開,露出被覆蓋的青磚。

【別裝了,系統能檢測到宿主的內心波動。】系統不屑道,【你當真沒有因為攻略對象的行為動搖過嗎?】

小道兩邊的枯樹枝被風吹動,在空中亂舞,灰色的樹影投落滿地,逐漸和拉長的人影重疊。

一粒雪花飄飄悠悠落下,正好停在晏時眼角,在接觸到溫熱皮膚的瞬間化成水,流暢地滑落。

“這是兩碼事。”他拭去臉上這滴雪水,輕聲道。

低柔的聲音很快就消散在風中,同雪一起埋葬。

“公子!”一個丫鬟腳步匆匆地拐過轉角,和他正面撞上,表情一驚,“前面就是詠歸橋了,您不能過去。”

“飲酒後有些不适,勞煩你替我找一間空廂房歇一歇。”晏時沒有為難她,語氣平和道,“我自己過去,你替我指條道就好。”

丫鬟見這位公子如此好說話,心下松了口氣——她還擔心是位不好相與的主,正愁該如何阻止他破壞公主定下的規矩。

“您在前面那個路口右拐,左數第二間廂房有客,第三間是空的。”

晏時依着丫鬟指的方向施施而行,涼風鋪灑在他額間,吹散了醉意。

推開那扇門,一股熟悉的櫻木草香撲面而來,他還以為是酒未醒,阖上眼,擡手揉了揉額角。

下一瞬,強烈到不容忽視的灼熱目光落在他身上。

房內有人。

他警惕地睜開眼,卻看見了雪膚紅唇、打扮精致的徐嶼寧。

不知是丫鬟說錯了位置,還是他恍惚間走錯了廂房,竟意外與師尊正面撞上。

而在她身邊,那個與他頂着同一張臉的奴隸唰的一下白了臉,失去血色的嘴唇不斷顫抖。

晏時眸光微閃,視線輕飄飄地掠過晏奴淩亂的衣襟,順着那只捉住衣領往外扯的蔥白的手指向上,重新落回徐嶼寧身上。

另一個“他”,倒是被徐嶼寧養得很好。

不大寬敞的廂房內氣氛詭異地凝滞,兩位身高體型都一樣的俊美男子齊齊望向徐嶼寧,一道目光柔軟溫順,一道目光不知所措。

徐嶼寧渾然不覺氣氛尴尬,她撤回手,放過了晏奴胸前被揉得皺巴巴的衣襟,環臂抱于胸前,輕擡下巴,睨着晏時:“你知道我想問什麽。”

在她松開手的瞬間,晏奴的臉色更白了。

在小姐真正的徒弟跨進屋子的瞬間,他情不自禁拿自己和他比較。

來人天青色的錦袍上落了一層霜華,身後大雪與細碎陽光襯得他活像一位剛下凡的仙人。

再低頭看向自己,這一身小姐恩賞的精致上等的布料忽然有些紮眼,與布料接觸的皮膚仿佛被細細密密的小刺紮過,格外不自在。

想起小姐那句“我有徒弟了,再收一個也力不從心”,他心底便湧上一股酸澀。

對方是本就名正言順與小姐親近、又相配的愛徒,而他卻是一株渾身難堪、依附小姐生存的菟絲花。

菟絲花。

這種依附他人生長的嬌花令他心生厭棄,連帶着厭惡奴隸出身的自己。

晏奴狼狽地側了側臉,企圖遮掩臉上攀附的那道蜿蜒猙獰的傷疤,不願讓樣貌相同的貴公子瞧見。

他并不敢妄想太多,只是想……多陪伴小姐左右。

真的是這樣嗎?

那為何,被對方撞見他與小姐動作親昵、引人誤會,心中還升騰起幾分卑劣的竊喜?

可是……小姐松了手。

當着愛徒的面,與他保持距離。

晏時安靜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又長又直的睫毛顫了顫,似是嘲笑晏奴的天真:“師尊,還在生我的氣嗎?”

說完,他隐晦地打量了晏奴一眼,牽起嘴角微微颔首,笑意不達眼底。

桌上搖曳的火舌被低沉的氣氛壓倒,逐漸縮小,最後熄了火,向燭臺四周漫開,化為一灘蠟油,只剩一小縷灰煙輕輕向上旋。

屋內丢了光,瞬間暗下來。

晏奴嘴角放平,無處可去的自厭化作對晏時的怨怼。

他哪裏聽不出對方隐晦的諷刺,不就是嘲他只是他們師徒二人鬧了矛盾的調劑品嗎?

本以為小姐的徒弟會是光風霁月的正人君子,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那為什麽,他不可以?

徐嶼寧兩指一掐,一團火焰憑空出現,停在空中,上下晃動,重新映亮了整間屋子。

二人都等待着她發話。

秾麗的臉冷冰冰地向着晏時,說出口的話卻是沖着晏奴:

“晏奴,你先出去。”

少年身形徹底僵硬,手中長劍變成千斤重的鐵漿,拖着他向下墜,不由自主晃了晃。

他凸出的喉結上下一滾,聲音幹澀,卻出乎意料的堅定:“我不出去。”

在徐嶼寧看過來的瞬間,他放軟聲音,一字一句道:“我要在這裏守着小姐。”

徐嶼寧眉心微蹙,不再多言,出手拽住晏時的胳膊将他拉到身邊,快速在二人腳下劃出一道陣法。

漾着水波紋的透明結界陡然豎起,将二人與晏奴分隔開。

晏奴望着結界後模糊的紅,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那抹青色,怔怔出神,腦後的馬尾也失落地耷拉着。

他再也聽不見那一頭的任何聲響。

“陣眼在哪。”

徐嶼寧滿腔疑問,最後還是擇了最要緊的問題,單刀直入道。

其他糟心事,都可以等到離開幻境再解決。

“徒弟不知。”晏時不動聲色地瞥了眼結界,笑意盈盈。

她磨了磨後槽牙,右手已經搭上了腰間遂刃,才猛然想起——進入幻境後她認錯了人,所以算起來,自己并未與晏時翻臉。

表面上,二人仍是和睦的師徒。

權衡利弊後,徐嶼寧不再握緊遂刃劍柄,耐着性子與他兜圈子:“是嗎?”

有什麽晃眼的光反射進眸中,她半眯着眼向上看,注意到一頂嵌玉小銀冠束住了晏時所有的鴉發。

她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晏時此刻是男裝。

事情一下變得棘手起來。

若現在再假模假樣地驚訝,已經來不及了。于是徐嶼寧索性搶先一步,端着師尊高傲的架子:“怎麽舍得換回男裝了?”

【警告!請宿主謹慎回答!否則立刻懲罰!】

【警告!請宿主謹慎回答!否則立刻懲罰!】

接二連三的警告音吵得她腦仁疼,她緊鎖眉頭,努力按捺住心中躁意,順帶暗暗拜服為晏時承受着如此刺耳尖銳的聲音卻面不改色的定力。

晏時眉梢動了動,清冷的五官做出溫柔可欺的神情。

竟有三分可憐。

“師尊終于發現不對了?”

來了。

徐嶼寧自信接下來就是坦白環節,抱着十二分的專注去聽。

“弟子在這幻境中獨自沉浮,本也是罪有應得,不敢埋怨什麽。卻意外得知,師尊認錯了人,救了一個——”他又朝結界那頭望了一眼,雖然什麽也看不穿,仍是顯露出脆弱茫然。

“正如師尊頂替了徐小姐的身份,弟子也因無奈頂替了晏家公子的身份。”說到最後,他羽睫亂顫,似是忍耐着極大的苦楚,語調酸楚委屈,“師尊不信我,卻信幻境裏虛無缥缈的假象嗎?”

這麽荒謬的謊話,他怎麽說得出口!

她想指認最顯眼的男性特征,卻發現晏時脖子上一如既往捂得嚴實,令人啞口無言。

修士誤入幻境,女子頂替男子身份的事兒不是沒發生過,她還真不能罵他信口開河。

【判定成功,暫停懲罰。】

聽見再次響起的系統音,徐嶼寧氣笑了。

當真是為了達成任務不擇手段的賴皮。

心思一轉,她換了個切入口,委婉巧妙地說道:“驗心石開啓時,你就在一旁,可有看清什麽不對?”

晏時眸光閃爍。

為了誘他說出陣眼位置,徐嶼寧努力做出令人信服的姿态,許下虛無缥缈的承諾:“若想起了什麽,定要告訴為師,為師會帶你離開這方幻境的。”

尚未等到晏時開口,外頭忽然起了許多喧嘩聲。

“徐小姐在這間休息,晏公子在右側那間。”

她分辨出,這是先前為自己引路的那個丫鬟的聲音。

人聲漸近,木門動了動,眼見即将被推開——

塗了蔻丹的纖長手指迅速翻飛,掐斷了靈力來源,結界瞬間隐去。

嘈雜人聲在看清屋中三人時戛然而止。

俊俏兒郎眉眼含情,與嬌小姐親昵并肩而立;一旁還站了位衣衫淩亂、失魂落魄,和俊俏兒郎生得出奇相像的小侍衛。

其中可以做的文章,簡直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自宴會開場只露了個臉的長公主再次出現,滿頭珠翠也壓不住她難看的臉色。她戴着護甲的手微微顫抖,語氣愈發咄咄逼人:

“在本宮的生辰宴上私相授受,真是好大的膽子!”

公主身後,公子小姐們皆用看好戲的眼神在三人之間來回蕩,偶爾還有遮遮掩掩的竊笑鑽進耳裏。

徐嶼寧長這麽大,速來只有她管教他人的份,何時輪得着他人來數落她?她當即拉下臉,就要和公主辯駁。

火氣尚在醞釀,衣袖忽然被人扯住,輕輕向後一拉。

身邊的青衣公子已深深彎腰,向公主行一大禮,像一株彎折的竹,渾不在意氣節地向下壓,抖落一地長圓形的竹葉。

“殿下息怒。”他不疾不徐地說道,“是臣走錯了廂房,正打算離開。”

竟是絲毫不遮掩,直白地将二人踩破規矩的事說了出來。

公主怒氣未消,眯着眼睛打量他:“你是哪家公子?”

“臣,晏時。”

話音剛落,徐嶼寧表情微妙地偏頭看了晏時一眼。

古怪,幻境之中,除去樣貌,難道連名字也一并複刻去了嗎?可是據她所知,她與徐大小姐的名字并不一樣。

“晏家的?”公主臉上的怒氣奇異地消散了,就連眼角眉梢都舒展開,“晏家人這麽不檢點,沖撞了徐小姐,本宮總得給将軍府一個交代。”

“來人。”她愉悅地笑了一聲,看也沒看徐嶼寧,就直接下了結論,“辟一間院子給晏公子住,等着晏家長公子來贖人吧。”

公主已經表态,後邊的貴族們見風使舵,趕緊圍着徐嶼寧噓寒問暖,也有好事者故意問及晏奴,想把話題往方才的事兒上引。

徐嶼寧面無表情杵在原地,沒有回答任何人的關心和試探,只沉默地注視着飄飄青衣被帶走。

她意外從晏時溫順的表情中讀懂了躍躍欲試,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意外還是自己這徒弟精心策劃的自投羅網。

方才晏時起身時,用衣袍擋住他人視線,指尖飛快劃過她的掌心,激起一串雞皮疙瘩。

他筆畫潦草地寫下了四個字。

——師尊救我。

縮在衣袖中的手指微蜷,另一只手搭過來,狠狠揉了揉掌心。

開什麽玩笑,她才不做這吃力不讨好的事兒。

暮色濃濃,烏雲流動。

借着夜色掩護,捏了隐身訣的徐嶼寧只身一人悄無聲息地潛入公主府,依着白日裏的印象,一路摸到無數侍衛看守的院子。

一隊侍衛經過,徐嶼寧謹慎地躍上樹梢,不讓搖曳的燭火映出自己的身影。

……實在是為了找到陣眼不得已而為之。徐嶼寧咬牙切齒地想。

她本想在家等等看晏宸能否把人贖出來。誰成想一個時辰前,晏宸馬不停蹄趕來了公主府,就再也沒有出來。

沒辦法,她只能親自來瞧瞧了。

公主府倒是十分符合這方幻境的風格,處處都透着詭異。在府內明明可以自由施展靈力,卻唯獨不能鋪展開靈識找人,只能靠人力一間一間去找。

有三間院子符合條件,她已探查了兩間,這是最後一間。

晏家兩位公子定然在裏面了。

有修為傍身,救兩個人出去并非什麽難事。徐嶼寧在心中模拟了一遍一會兒的行動:一進屋子先打暈晏宸,把他送回晏府,再回來帶堪比凡人的廢物晏時回徐府。

既然她将晏時救了出去,那麽自作主張幫他換個住處,也不過分吧?

她緊盯樹下的動靜,瞧準時機翻身躍入院中,挑開木窗,閃身進了屋子。

屋內空空如也,甚至連桌椅床榻都沒有,只有幾根柱子孤單地支撐着屋頂的重量。

自然也沒有晏時和晏宸的身影。

這三間院子竟都是幌子。

徐嶼寧輕哂一聲,有些煩躁。

人被關去哪兒了?

空蕩深邃的地牢內,連一絲光都透不進來,空氣中混雜着怪異的腥臭。

晏時費力地睜開眼,卻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見。

濃稠的、化不開的黑,似乎把他拖回了另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穴。

他被灌了一大碗軟筋散,如今成了一尊動彈不得的石像,索性放棄掙紮。

【宿主,你這個主意很好。】系統誇贊道,【英雄救美的橋段永不過時,總能撩撥攻略對象的心弦。】

系統相當自然地将他放在了“美”這個位置上。

晏時垂頭啞笑,羽睫輕掃,掩去眸中複雜的情緒。

“她不會來的。”他靠着牆,勉強地動了動手腕,“我也不是為了讓她瞧見我這副樣子。”

【那你何必廢這個勁?】系統立刻翻臉,聲音冷飕飕的。

是啊,何必。

許是臨走前,瞥見晏奴對徐嶼寧極具占有欲的眼神,起了逗弄的心思,才故意當着他的面去勾徐嶼寧的小指,順勢寫下了那四個字。

又或許……他的确是存了幾分期冀的。

不該有的期冀。

他掐斷心中所思,心無旁骛地閉目養神,任由自己墜進瘋狂的火海裏。

今日是他來此,而非兄長,家族的命運會有所不同嗎?

憶及過往,骨頭又在顫栗,那些烙印在身上抹不去的傷隐隐作痛。

與此同時,一聲細微的碎裂聲在靜谧的空氣中突兀響起。

晏時神經戒備起來,面上不動聲色,假裝沉睡。

為了保持清醒,他在心中默數。

一、二、三……

“在這地方你也睡得着?”

不耐的女聲響起,冷得像刮骨寒風,拖長尾調輕嘲道。

他不可置信地睜開眼。

一刻前他認定絕不可能出現的人,此刻正站在他面前。

徐嶼寧站在牢房牆上破出的大窟窿上,單手提劍,劍身上沾了數不清的鮮血,一路墜至劍尖,滴落在地。

她輕掀眼皮,居高臨下地睨着晏時,眼尾上揚的弧度冷峭,那肅殺的姿态令人臣服。

遂刃在空中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尚存餘溫的血濺在他手背上,滾燙的溫度灼傷他的皮膚,帶他找回真實。

晏時有些恍惚:“……師尊。”

“嗯。”徐嶼寧牽起嘴角,露出個得意的笑,朝他伸出一只手,“師尊來救你。”

沒有太多猶豫,他咬緊牙關,努力控制周身肌肉,終于擡起手,握住了朝他靠近的希望。

這個動作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他吃力地吐氣,手臂軟軟地向下滑。

徐嶼寧回握住他的手,使巧勁兒将他拽起來,任由他大半個身子倚在自己身上,嘟囔了句“真麻煩”,掏出一枚丹藥喂進他嘴裏。

溫熱的體溫從指尖傳遞過來,冷到失去知覺的手被溫暖,漏風的心也漸漸熱了。

丹藥生效很快,晏時很快恢複了體力,站直身子,垂首沖徐嶼寧虛弱地揚起一抹笑:“沒想到師尊真的來救我了,弟子……”

手卻仍舊牢牢握着,沒有松開。

“廢話少說,趕緊走吧。”徐嶼寧打斷他,運氣帶他離開牢獄,徑直跳上圍牆朝外逃。

藏在雲層後的稀薄月光鋪灑在地面上,晏時這才知曉公主府已成了何種光景。

入目皆是猩紅。

浸滿濃稠血色的殘破衣料裹着無數死不瞑目的侍衛,卷邊的兵刃零落,汪汪血泊占滿地面,竟連一塊完整的青磚都瞧不見了。

光是看着滿地狼藉,都能想象出方才戰況何等激烈。

他的師尊,一個人殺出來了。

“別看了,都是假的。”徐嶼寧語氣恹恹,“公主将你和晏宸藏在迷幻陣中,我尋不到陣眼,只能将陣中人盡數殺光才能破陣。”

晏時心頭一緊:對徐嶼寧來說,晏宸只是虛無缥缈的假象,她會救他嗎?

“我先救的晏宸,再來救的你。如今你的好‘兄長’已經好好地睡在晏府裏了。”她冷冷地觑了晏時一眼,随後調笑道,“為了救你,我血洗兩次公主府,你該怎麽賠我?”

芍藥一般豔麗的臉綻開,先前凝結的殺意散去,變回他所熟知的、任性自我的徐嶼寧。

知曉兄長平安,他便連最後一抹顧慮也沒有了。

始終緊繃的神經奇跡般松懈下來,他強撐着跟随徐嶼寧的腳步來到徐府,頭一沾到枕頭,便昏昏沉沉睡去。

混沌中,他下意識握緊那只準備抽離的手,骨節分明的手指甚至得寸進尺地擠進對方指縫中,與其掌心相對。

徐嶼寧感受到掌心疤痕的粗粝觸感,一時出神,沒有掙脫。

她總覺得,這方幻境,與她想象中的徹底虛幻不同。晏時表現得太過在意那位虛假的兄長,很難不讓人懷疑,在現實中他也有這樣一位兄長。

要麽分道揚镳再不相見,要麽天人永隔無法再見,否則他不會如此緊張。

晏宸……

待離開了幻境,她要去查一查這個名字。

院外的常青樹随風簌簌作響。

徐嶼寧想得太出神,并未注意到樹下愣住的身影。

常青樹下,提着燈籠的少年透過半掩的窗戶望見了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僵滞在原地良久,才踉跄着轉身離去。

【檢測到攻略對象好感度達到30,請宿主再接再厲。】

昏睡過去的晏時并未聽見這聲播報,反倒是正神游天外的徐嶼寧被吓得甩開他的手,後退了兩步,見鬼似的瞪着自己的手。

她不過是在分析晏時的來歷,好感度怎麽就莫名其妙漲上去了!

這系統看來也并非全知全能,着實是不大靠譜。

徐嶼寧定了定神,一把抓起擱在桌上的遂刃,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廂房。

素來都是富人家的愛恨情仇最為人津津樂道,不過一夜時間,謠言便傳得沸沸揚揚。

街道巷口,衆人口中的故事各不相同:

一說,徐大小姐早年就默默愛慕晏公子,為了一解情思,甚至不惜花重金買了為與之相像的奴隸望梅止渴,最後被晏公子抓了個正着。

二說,晏公子這些日子常在夜中與兄長念叨徐大小姐,想來早在準備聘禮去徐家提親。不料昨日生辰宴上撞見徐大小姐與同他相像的奴隸厮混在一處,索性加入其中,好不快活。

三說,晏家當年生了對雙生子,因避諱邪祟,舍棄了其一。沒想到被徐大小姐撿去養着,準備争奪晏家家産,三人争論中被公主撞破。

總而言之,越傳越離譜。也不知公主是否從中推波助瀾,掩蓋了昨晚徐嶼寧劫獄之事。

畢竟公主建私牢一事若是傳入聖上耳朵裏,亦是難逃一死,索性就讓衆人以為,晏宸已經将人贖了回去。

而晏宸得了自家弟弟的手信,知曉了去處,雖然無奈,但也沒再聲張。

得虧徐将軍再次遠行,對城中一切一無所知,否則非得氣暈過去不可。

一場鬧劇就此輕輕揭過,只剩些荒唐話在市井間來回傳遞。

誰也沒注意到,徐大小姐的院子又多了位客人。

無人敢當着徐大小姐的面談論這些污言穢語,于是所有惡意盡數澆灌在晏奴頭頂。

以往總像一頭兇獸般反抗的晏奴忽然轉了性,任由旁人如何折磨,只沉默不語、安靜承受。

于是府裏眼紅他得了小姐青睐的仆從趁此機會下狠手,将自己的怨恨不甘統統發洩出來。

徐嶼寧知曉後匆匆趕去阻止時,晏奴蜷縮在角落,身上的傷痕又多了數十道,他卻像感覺不到似的,視線無神地凝在某一處,眼底黯淡無光。

養了晏奴大半個月,徐嶼寧也養出了感情,看他就像半個師弟,此刻怒不可遏,幹脆利落地拔劍。

“誰給你的膽子,欺負我的人?”

遂刃橫在為非作歹的仆從脖頸邊,吓得他臉上橫肉瘋狂顫抖。

仆從甲額間冷汗直流,哆哆嗦嗦地讨饒,聲音帶上哭腔:“小、小姐饒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晏奴聽見熟悉的聲音,目光逐漸聚焦,他怔忪的目光緩緩移向徐嶼寧,在瞧見她的瞬間被燙到般飛快撤回視線,将腦袋深深埋進衣領。

教訓完仆從甲,徐嶼寧才怒其不争地朝地上縮成一團的人影罵了一聲:

“起來!”

他瑟縮了一下,聽話地從地上爬起來,始終低着頭,不肯和徐嶼寧對視。

同最初那副無所顧忌、油鹽不進的模樣截然不同。

徐嶼寧上下掃了一圈,沉着聲音問:“你的劍呢?”

“……在屋裏。”他張了張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為什麽不帶着?”她忽然平靜下來,以陳述的語氣道,“劍是修劍之人最寶貴之物,你棄劍而行,是決意放棄自己了嗎?”

不,不是的。

晏奴嘴唇無聲翕動。

因為劍心丢了,所以他舉不起劍了。

“好好想想吧,我不會逼你。”徐嶼寧繼續說道,“但我也不會像今天這樣救你,這是你自己的事兒。”

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在她即将踏出房門的瞬間,還是将按捺在心中多時的恐懼脫口而出:“小姐,你要趕我走了嗎?”

徐嶼寧腳下步子一頓,回過頭認真地看着他。

晏奴像是溺水者抓住了竹筏,他灰敗的臉色漸漸轉明,幾乎祈求地望着徐嶼寧,期待她的否定。

就像上一次那樣,肯定他的存在、肯定他是有用的……

“師尊。”

披光而行的少年走進屋子,生硬地中止晏奴卑微的期待。

他仍是貴公子的打扮,只是面上挂了一層面紗,只露出一雙熠熠星眸,望向徐嶼寧淺淺笑開。

輕薄的面紗微動,面紗下的薄唇上下一碰,吐出溫柔的字。

殊不知,這些字齊齊化作鋒利的匕首,在晏奴心上刻下鮮血淋漓的一筆:

“師尊給弟子親手打造的那把劍還是無名之劍,可憐得很,師尊今日可以為它命名嗎?”

晏奴的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原來,竹筏是假象,他抓住的只是一葉浮萍。

失去支撐的心絕望地沉底,他大口喘着氣,眼睜睜看着徐嶼寧和晏時相攜而去。

若是給他那樣的出身……他也可以……

他也可以,和小姐比肩而立。

徐嶼寧一邊往院子走,一邊不悅地數落道:“叫你不要出門,連師尊的話都不聽了嗎?”

若是被人瞧見,天曉得又要編排成什麽樣。那她好不容易劫來的人,豈不是又要全須全尾送回晏府?

她才不幹!

“下次不會了。”晏時乖乖應下,有些失落地垂下羽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陰翳,罩住了眸底的一泓水色,“師尊很疼晏奴,弟子比較之下,難免心有不平。”

徐嶼寧輕嗤一聲:“你要争寵?”

“對。”晏時坦然承認,他偏過頭來,眼神真摯而專注。

“希望師尊能多看一看我。”

不是只能看他,而是多看看他。

她腳下步履慢下來,竟想被他的甜言蜜語蠱惑了般,眼睛嘴巴都變得不自在起來,連帶着耳廓也開始發燙。

這人怎麽回事,不過一夜功夫,油嘴滑舌的功夫更加厲害了。

清脆一聲,一根枯枝被踩成兩半,驚得徐嶼寧心神歸位。

【恭喜宿主,攻略對象好感度達到35,請再接再厲。】

系統冷不丁開口。

二人同時怔住。

在晏時反應過來之前,徐嶼寧丢下一句“我想好長劍名字再告訴你”,踩着滿地冷雪快速離開。

房門“砰”一聲關上,震落屋檐上堆積的殘雪。

晏時安靜地望着那扇緊閉的房門,看不清神情。

又是一場細雪飄落。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望着掌心融化的冰涼水珠,沉靜的心底似乎也綴上了一粒雪,試探着漾開圈圈波紋。

許是這件鬥篷太厚了,一時竟有些熱。

直到皎潔月色挂上枝頭,徐嶼寧才拿着一張寫滿名字的宣紙朝晏時住的廂房走去。

她在取名這方面實在沒什麽天賦,翻遍屋中古籍,挑揀了些順眼的字拼湊組合,好歹湊出了十來個名字。

這麽多名字,若是晏時再敢挑剔,就該拿遂刃助他清醒清醒了。

習慣了她找旁人有事時對方就該提前候着,徐嶼寧全然忽略自己是臨時上門,幹脆利落地推開屋門走進去。

晏時坐在床沿上,正垂首系腰帶,聽見開門聲,手上動作停下,下意識擡起頭。

二人對視的剎那皆是一驚,徐嶼寧的目光不自覺向下,瞥了一眼睡袍底下的風光。

映入眼簾的先是一大片冷白的皮膚,無數交織的傷痕張牙舞爪地爬在皮膚上,壓住了病弱之氣。

濕漉漉的鴉發披散在身前,寬大的玄色絲綢睡袍底下不着寸縷。發尾一滴水珠不堪重負地落下,打着旋兒墜向腹部條紋清晰硬朗的肌肉,炸開成為六瓣小花。

沒看出來,晏時平日裏看起來是個肩不能扛的病美人,身材卻格外好。

系統瘋狂報警,震耳欲聾。

【警告,宿主暴露男身,即将受到懲罰!】

【警告,宿主暴露男身,即将受到懲罰!】

“我取了幾個名字,拿來給你挑一挑。”徐嶼寧強裝鎮定,還故意輕佻地揚眉,“你身材不錯啊。”

若是系統有實體,此刻恐怕會絕望地癱坐在地。

宿主男扮女裝的秘密徹底瞞不住了,它的任務指标可如何是好!

許是因為怨氣深重,它沒有提示,直接将疼痛拉滿。

晏時忽然嘔出一口血,面色白如薄紙。

他渾身上下仿佛被尖銳的石頭碾過,随後又被千萬根針穿透皮膚,紮進經脈中,就連吸進肺中的空氣都帶上刺。

高強度的疼痛讓他一陣暈眩,險些直接昏死過去。晏時強忍劇痛,雙手緊握成拳,再次嘔出一大口血。

“你……還真是好樣的。”他在心裏咬牙切齒地對系統說,“懲罰要持續多久?”

系統不吭聲。

站在面前的徐嶼寧知曉是系統懲罰,也不慌張,甚至不厚道地欣賞了一下,得出結論:這副病入膏肓的模樣,竟然襯得他更美了。

大概過了幾息,晏時疼得呼吸只出不進,雙眼輕輕一閉,就往前面栽。

徐嶼寧趕緊接住他,終于意識到懲罰的嚴重性,立刻往他嘴裏塞了一枚丹藥。

誰知晏時忽然跟沒事人一般擡起頭,淡淡一笑,不顧嘴角溢出的血漬:“師尊,弟子沒事。”

“……”她嘴角一抽。

已經命在旦夕,就別再玩師徒游戲了。

【若宿主想消除疼痛,必須親吻攻略對象十次。】

見宿主疼得意識渙散,系統這才肯告知消除疼痛的辦法。

晏時咬緊牙關,只覺這是無法完成的荒誕任務,疼得連用心聲和系統交流都吃力:“……35的好感度,若是真按你的要求解了痛,只怕我也會被徐嶼寧一劍斃命。”

這和登徒子有什麽分別?

同樣聽見系統音的徐嶼寧也有些抗拒——依照晏時沒下限的性格,不會真的要親上來吧?

看看他現在這副疼到虛脫的樣子,她甚至不用動用靈力,一只手指就能把他推倒。

如此想着,徐嶼寧伸出一只手指,決定實踐一下。

誰料手指剛伸過去,就被晏時捉住了。

他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卻執拗地掰開她每一根手指。

徐嶼寧摸不清他的動機,索性沒有動彈,高高在上地注視着他的動作。

疼到眼尾泛起豔麗紅色的少年閉上眼,任由一滴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動作又輕又緩地湊上來。

下一瞬,她驚得羽睫亂顫。

晏時,在親吻她的指尖。

很虔誠地、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又一下。

第一次日萬,寫了一整天orz但是精神處于高度緊張狀态莫名很爽(?下次再試試

希望你們會喜歡這一章(邦邦磕頭)馬上要到零點了,來不及捉蟲,明早要是再看見更新提示可能是竹竹在捉蟲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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