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六

十六

從清晨到日暮,黑鳶尾掄着鐵錘追着空青,在合歡宗道場打了一日。光她一人打也就算了,偏生空青無論逃到哪個姐姐那裏想躲起來,都會被師姐們笑眯眯地拒絕,再附送一頓鐵錘。

逃到最後,空青是徹底沒力氣了。日落西山時分,她像個破布娃娃一樣,渾身是血地躺在北側懸崖旁,感受着從深谷傳來的幽冷寒風,疼得渾身連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

她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顫巍巍地舉起了一根手指,虛弱地指向了朝她走來的黑鳶尾,心裏模模糊糊地想:給她等着,終有一日她會——

一襲黑色勁裝的女人,拖着巨大的鐵錘逆着夕陽,朝着空青步步走來。眼尖地看見她還有活動的能力,毫不猶豫地拎起鐵錘,朝着地上的空青狠狠砸了下去。

噗!

當鐵錘落在身上時,空青清晰地聽到了身上內髒破裂的聲音。巨大的疼痛使得空青昏沉的腦袋都清醒了,在飛舞的塵埃間,空青極力仰頭,震驚地望向黑鳶尾。

她死死地盯着黑鳶尾,還想努力說些什麽,可鮮血卻直往喉嚨灌,唇瓣一顫,又是“哇”的一下吐出大口鮮血。

鮮血将身下黃色的泥土染紅,空青急促地呼吸着,胸膛在重錘的壓迫下激烈起伏。她掙紮着想要撐起身子站起來,可黑鳶尾卻又把另一只錘子掄在了她身上。

數千斤的錘子同時砸在空青單薄的身軀上,将她瘦弱的身體重重地錘進了底下,整張臉都埋進了土裏。

呼吸徹底被剝奪之後,強烈的窒息感模糊了空青的意識,使得她漸漸陷入了昏迷。她躺在地上抽搐了幾下,最終像是一只在重錘之下被錘扁的青蛙,失去了所有意識,癱軟在黑鳶尾腳下。

黑鳶尾拎着錘子,站在她身旁,冷冷地望了好一會。

直到空青的呼吸聲漸弱,如煙般緩緩消散時,她才将沉甸甸的雙錘雙錘收入儲物袋中,俯身一把撈起空青,把她破布一樣扛在肩頭,縱身朝着寒松小院躍去。

橙紅色的夕陽下,黑衣修士扛着小花人,如鶴般在精致的院落幾番躍落,最終落在了寒松的門口。

黑鳶尾身形停穩之後,一個身穿粉白衣衫,梳着元寶髻,模樣清麗秀雅,瞧着只比空青稍大一些的少女推着院門走了出來。

橙紅色的夕陽斜照在少女的衣衫上,顯出了她暗繡在衣衫上的淺色白梅。這少女略略朝黑鳶尾行了一禮,小小聲道:“師姐,給小師妹的泡澡的湯藥準備好了,把人交給我,我把她放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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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鳶尾點點頭,淡淡道:“辛苦了,若雪。”

黑鳶尾說完,扛着空青大步流星地往院子裏走,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對方:“不用,我來即可。”

她身形如風,經過蘇若雪身側時,還稍稍揚起了少女輕薄的紗裙。蘇若雪随着她的身影轉動着視線,她望着挂在黑鳶尾肩上,軟綿無力垂着手的空青,輕輕地咬住了唇瓣。

少女細密的貝齒在粉唇上輕咬片刻,糾結了一會,最終微微蹙眉,還是一跺腳跟了上去。

沒一會,蘇若雪跟在黑鳶尾的身後,一同将空青運回了院子主卧旁邊的房間。

在屋子的正中央,一個通體銅色的楊柳木浴桶架在一個巨大的三角爐鼎上,盛着大半桶的黑乎乎的藥汁,此刻正在底下的幽藍色的靈火炙烤下咕咚咕咚地冒着熱氣。

屋內充斥着滿是療養生機的靈氣,黑鳶尾進到屋內後,就把空青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伸手解開她黏在她身上的法袍。

她動作小心而謹慎,速度卻極為快。在蘇若雪進門之前,就把渾身青紫的空青從紅色的法衣裏剝了出來。

黑鳶尾看着滿身傷痕的空青,伸手在她四肢摸了一下,确認她的傷勢後,才将手落在空青的胸口上,捏了一個法訣,暫時封住了她的行動,就将全然□□的空青投入了漆黑的藥湯中。

嘩啦一聲,身軀單薄的空青整個人浸入了浴桶裏,漆黑的藥水沒過她的雙肩,只露出她那張因痛苦而緊閉雙眼的臉。

自然生長在空青肩膀的那從桔梗花紋,被藥汁浸沒之後,閃出了絲絲銀光。

黑鳶尾抱着手臂,站在藥桶旁,冷冰冰地仰頭望着坐在桶裏的空青,神情肅穆。

蘇若雪咬着唇瓣,小心地走到黑鳶尾身旁,觑了眼泡在桶中雙眸緊閉的空青,輕聲問:“小師妹是朵桔梗啊?”

黑鳶尾點點頭,目光死死地盯着桶裏的空青:“嗯。”

蘇若雪又靠近了一點,壓低了聲音道:“師姐,你今天追着小師妹修煉了一天,現下她傷勢如何?”

黑鳶尾抿唇,吐了八個字:“五髒破裂,筋骨盡斷。”

花人的身軀比起一般的修士要強韌百倍,就連修複速度也是。哪怕是屬于被詛咒後的花人,也一樣有着這樣的天賦。

饒是如此,當蘇若雪聽到這八個字時,還是吓得臉色蒼白,蹙着細眉,望向空青,止不住地擔憂道:“小師妹傷得那麽重,今晚能醒的過來嗎?”

黑鳶尾轉眸,看向了蘇若雪:“你能醒,她也能醒。”

蘇若雪微微有些高興,可還是咬着唇瓣,略微苦惱說:“我和她不一樣,當初師姐只追着我打了一下午,我就不行了。而且我只是筋骨斷了,髒腑并未出事……”

黑鳶尾颔首,重新将目光落在空青身上,眼神十分篤定:“她能的。”

“她很堅強。”

尋常的花人,哪怕是黑鳶尾,當初在沐朝顏的捶打之下,全身筋骨盡碎,就已然疼得無法行動。

可是空青不一樣,哪怕四肢的筋骨都碎了,她爬也要逃開鐵錘的追逐,想盡辦法保全自己的性命。

若不是空青實在是太有活力了,黑鳶尾今天也不想把她錘到五髒破裂。畢竟這個小師妹,直到昏迷前,還敢對她指指點點。

黑鳶尾話音剛落下不久,四周的靈氣流速陡然加快了。察覺到靈氣流動方向的兩人齊齊朝浴桶的空青看去,卻見黑漆漆的浴桶中,有一陣陣銀色的光芒似雷電在黑沉的藥水中不斷沉浮。

銀色的光組合成了一個繁瑣的聚靈陣法,好似一個無窮無盡的旋渦,将四面八方的靈力吸納了過來。

黑鳶尾眼裏閃過一絲喜色,在如百川入海的靈氣浪潮間,欣慰地看向浴桶裏的空青:“聚靈陣在動,她要醒了。”

黑鳶尾話音落下,原本坐在浴桶裏死氣沉沉閉着眼的空青,唰的一下睜開了眼。洶湧的靈力順着肩上的桔梗花紋瘋狂地鑽入她的體內,磅礴的灌溉之力,一如洪水沖擊堤壩一般,似乎要将她的身軀都沖得四分五裂了。

熱……熱……

狂躁的熱氣從肩膀處燒起,沿着每一寸肌膚四下擴展,使得她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癢……好癢……

靈力鑽入血肉的每一個瞬間,都帶來蝕骨的癢意。從骨頭到魂靈,空青都覺得自己要被着熱癢所吞噬了。

她想擡起手,抓撓自己的肌膚,卻發現自己連根手指都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忍受這樣的癢意。

空青徒勞地睜大雙眼,在巨大的熱癢中,感受到了無盡的痛苦。她死死地睜着眼睛,目眦欲裂。

院子裏那汪如地泉般不斷湧出的靈氣,此刻調轉了方向,盡數朝着空青的方向撲來,瘋狂地鑽進她的體內。連同身下水中含着的五行藥力,也不管不顧地沖進空青身體,帶來毀天滅地的疼痛。

只是一息之間,空青就覺得自己身軀被撕裂了成千上百次,死去又活來。

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

比挨打的時候還要疼,她要昏死過去了!

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

誰來救救她!她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就在空青在心間瘋狂咆哮之際,一只冰涼的手落在她額頭上,帶來了絲絲清涼。

那只手短暫地驅散了她的痛苦,空青極力地轉動眼珠子,想要看清對方的面容,卻聽得耳畔傳來一道少女柔軟的聲音:“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故天有五賊,見之者昌。五賊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天性人也,人心機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标注1:引用自陰符經)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化定基。”(标注2:引用自陰符經)

于此同時,黑鳶尾的端莊沉穩的話語也在空青耳邊響起:“天地有五行,人體也有五行。”

“花人的身體內的‘靈園’就是一個大型的五行聚靈陣,平日裏,她都在暗中蟄伏,自動又默然地吸納着所有的天地靈氣。”

“只有花人的身軀受損時,它才會吝啬地顯露自己運轉的陣法,顯露出自己吸納靈力的痕跡,去修補花人的身軀。”

黑鳶尾一手壓着空青的額頭,極力保持她神智的清明,微微俯身,在空青耳邊滿是鼓勵道:“空青,堅強點,抛開雜念,去感受你的疼痛。”

“順着疼痛的脈絡,摸清你身體裏的陣法結構,摸清你的靈園。然後将靈園裏逸散的靈氣牽引出來,納為己用。”

“你是妖獸,你是修士們修煉的聚靈器具,但你有靈識,所以你是花,是人,也是仙靈。”

“這只是第一步,空青不要昏過去,堅持住!”

在黑鳶尾的諄諄教導間,空青繃緊了所有的感官,将自己的神識浸入了痛苦中,逆着撕裂魂靈的靈氣川流,抵抗着毀天滅地的旋渦之力,一點點挪向自己的靈園。

不知道過了多久,花人躁動的氣息逐漸平緩,屋內狂暴的靈氣在一個靈識的引導下,逐漸放緩了速率,以一種規律的節拍流動。

黑鳶尾望着浴桶裏神情逐漸平靜的空青,松開了自己的手,在蘇若雪的誦經聲中,從浴桶邊踉跄地站起身。

蘇若雪連忙停止誦經,一把攙住了黑鳶尾,擔憂道:“師姐,你沒事吧?”

黑鳶尾搖搖頭,緩了緩道:“無事。”

蘇若雪看着她蒼白的面頰,有些擔憂地看向浴桶裏的空青,輕輕道:“小師妹的靈識怎會如此強大,你都廢了好多靈力,才将意念傳到她的腦海中,還要我誦經做輔……”

“以後修煉要還這樣……師姐怕是你一個人壓不住她的靈識……”

黑鳶尾抿唇,蒼白的神色肅然:“靈識強大,就意味着她初修煉感受到的疼痛比起我們還要沉重……”

蘇若雪也跟着嘆了一口氣:“是啊,也不知道她要這般受幾次折磨,才能從天生貪婪的靈園裏搶到第一縷屬于自己的氣。”

“小木長老是最快練氣的人,也花了半年的時間。就算小師妹靈識很強,悟性也高,指不定也要受半年的苦。”

蘇若雪頓了頓,十分擔憂:“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撐到那時候。”還是會因為受不了修煉的疼痛,疼得瘋了死了。

黑鳶尾稍稍站直了身體,望着面色逐漸紅潤的空青,淡淡道:“她能撐過來的。”

“畢竟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

不管多麽疼,多麽苦,她們這些花人,都會因為想搭救自己,咬牙忍着疼痛,一步步邁進修真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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