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入畫

入畫

涼亭中間的石桌前立着一道身着深藍襕袍，腰束玉帶的颀雅身姿，正手持妙筆，揮灑丹青，如行雲流水，且心無旁骛。任是飒爽秋風，或是飄零落葉，亦或者清湖一側的淺淺笑聲，都俨然與他無關。

兩岸的紅葉将湖面渲染成一片嫣紅，似是作畫之人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朱色丹青，再随風飄揚，盡落清水。

蕭明湘凝眸看着此景，腦中忽而迸出了一個想法：他在作畫，亦已入畫。

“咦，那不是雲大人嗎？”栀子口直心快，咋咋呼呼喊了一聲。

雲岩的目光這才從宣紙上挪開，轉向清湖一側，卻不料直直對上了蕭明湘那雙一汪似池的眸子，心裏一怔，他急忙斂神，再爾不動聲色地點頭致了意。

蕭明湘回以嫣然一笑，正要開口，栀子的聲音又已先一步響了起來：“公主，我們過去看看吧？”

“好。”蕭明湘點點頭，那裏正是她們此行的最終目的地，自然要去。

雲岩看着款款而來的三人，轉身将石桌上自己的東西一一收了起來，但攤開的宣紙剛收到一半時，身後就傳來一聲洋洋盈耳的問候：“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先是回身行了禮，“見過公主殿下。”又朝着随行的南星與栀子點點頭，溫良恭謙，儒雅翩翩。

“雲大人。”南星與栀子異口同聲。

“都不必多禮了。”蕭明湘擺擺手，瞥到石桌上那卷了一半的宣紙，再一定睛細看，湖中麗景，已躍然紙上，美不勝收。她不吝贊賞說：“原來你不僅故事寫得好，字畫也如此惟妙惟肖。”

不等雲岩說話，她又側過頭，問着：“你還沒說你為何會在這裏呢？”

“我……”雲岩心想，他倒是想說，但這小公主一上來就像抖豆子似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他都插不上話。“我一介文官，就不去馬球賽湊熱鬧了。”

蕭明湘若有所思，又問：“那你是如何找到這裏的？”

“是太子殿下，他曾提起這裏湖光山色如詩如畫，我便想趁此機會過來描摹一番，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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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我兄長。”蕭明湘喃喃自語。而後水靈靈的杏眼眨了眨，指着石桌暖聲說：“你繼續吧，不用在意我們。”

說完，她已順勢走到一旁，倚着朱欄而坐，與南星、栀子一起欣賞着清湖秋色。

“公主你看，好肥的一條錦鯉！”栀子下巴支在亭欄上，手指着湖中一躍而起的錦鯉，啧啧道：“一看就是平日裏沒怎麽少吃！”

“嗯！”蕭明湘認同地點點頭。而南星則是掩嘴葫蘆補了一句：“就是不知道與栀子妹妹比起來，誰吃得更多一些呢？”

栀子耷拉着腦袋，冥思苦想了一會兒，才想到了反駁之詞，手使勁地往外探着，說：“你若想知道，就自己問它，你問問它，看它告不告訴你！”

“我不問也知道。”

“你不知道！”

……

雲岩在一片戲鬧聲裏，整理着自己随攜的東西，卷起最後一張宣紙，他擡起頭，驀地只覺呼吸一窒。落入他眼中的人兒，側身而坐，單手托着腮，一颦一息，都極其楚楚動人，自紅葉林上方斜下來的清涼微光，正好灑落在她的發梢鼻尖上，漸而漂浮起一層薄薄的暈雲迷霧，朦胧而魅惑。

不知不覺，他就看得迷了神，直至聽到一聲啼鳴，才驚覺自己差點失了禮，趕緊轉身走向另一側，片刻後，又折了回來，走到蕭明湘的身後，揖手說：“公主殿下，臣還有事，且先行一步。”

“嗯。”蕭明湘看了眼天色，“确實該回去了，不如就一起吧。”她想着，若再不回去，只怕一會兒可能帛桦就會出現在眼前了。

“也好。”雲岩退開一步。

蕭明湘起身，與雲岩并肩而行。一路上，兩人倒也沒說太多，只是偶爾聊上幾句關于影子戲裏的故事。

才子佳人，時而低語淺談，時而相視一笑，如此畫面，遠遠看着，便是給人如沐春風一般的感覺。但是，在有心之人看來，可就截然不同了。

比如——方黎。

自目送着蕭明湘進了紅葉樹林，他就一直守在外邊，想等她出來再好好聊聊。他心裏焦灼不安，望穿秋水仍不見人影，便悶頭闖進了樹林，結果端端沒想到，擡頭就撞到了那兩人相談甚歡的一幕。

憤怒，對，是憤怒！一股被欺騙與背叛的屈辱與嫉恨，一下就沖到了頭頂，差點讓他喘不過來氣。那一瞬間，他顧不上什麽禮節，什麽風度，甚至是他向來高高在上的尊嚴，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

“是他？”他雙眼通紅，怒火翻騰，直逼逼地鑿向雲岩，又轉向蕭明湘，“你就是因為他，才會對我如此冷漠，不聞不問？”

此時的方黎如同一頭失了神智的野獸，似乎下一刻便要将蕭明湘拆入腹中，而在看到雲岩已順勢将蕭明湘護在了身後時，更是憤怒得無以複加，想都沒想，他疾步向前，朝着雲岩直接劈去一掌。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方黎這一掌不僅沒有如期落在雲岩身上，還反而讓對方擒住了他的手腕。他正要使力，就聽得蕭明湘怒斥了一聲：“夠了！”

蕭明湘上前一步，将二人推搡開，又看向雲岩，雲岩輕輕搖頭，示意他沒事。

方黎看着，更是心裏直冒酸水，脫口而出：“明湘。”

而蕭明湘聽着他如此喚着她的名字，渾身淌過刺骨的涼意，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悲痛的前世過往。怒從心起，她一字一頓說：“方黎，你這是在做什麽？昔日你将我的赤城真心随手丢棄在地，還覺得不夠，還要狠狠踩上幾腳，不支離破碎你不肯罷休。如今遂了你的意，你反倒不滿意了？你以為你是誰？你又當我是誰？”

她直視着他，毫不退縮。

如果以前的方黎肯正眼瞧上一回，看一看她那如秋水一般的雙眸，就能發現裏邊小心翼翼的漣漪，或是潋滟的波光，亦或是輕舟，正漂向有他的彼岸。但現在，只剩下了恨，延綿的恨，融入骨血的恨，至死方休的恨。

方黎被說得啞口無言，無從反駁，但他仍是不願相信蕭明湘已放下了對他的感情，放下了她熱烈的執着。他百感交集，忽而想到了另一個可能——對，一定是這樣的！

他擡起頭，直勾勾地看着她，“明湘，你在置氣對不對？所以才找他來氣我的，是不是？”

“氣你？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還是你真當我堂堂瑞陽公主無事可做了？”蕭明湘嗤之一笑，擡高了嗓音，疾聲厲色繼續說：“方黎，既然今日你來了，那我就把話放這，從今往後，你不準再出現在我面前，否則你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話音落下，她随之轉身，頭也不回。

方黎望着遠去的背影，五官都凝聚在了痛苦與矛盾之中，特別是那一雙生得極其好看的桃花眼，此時卻只剩下了呆滞的弱光，他惡狠狠的一腳，踢飛了路邊的石子，随之眼裏的弱光也被陰鸷的暗影所取代。

而隐在繁樹之後的帛桦，将這一切，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