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冉冉上線

冉冉上線

“喲,王總,來了新人?”

“王總看人眼光一向不賴嘛。”

宿聞拘謹地站在包廂裏,裏頭的纨绔子弟剛唱完一曲,他全程都是和王哥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鼓掌的。

“謝謝,王某當不起。”

宿聞悄悄地擡頭。他發現,王哥的表情和宿明傑的有那麽幾分相似,都是順從的、迎合的表情。

笑得像只狗。

宿聞從沒去過夜店。縣城裏有,但離他家和學校實在太遠,也從沒有身邊同學去過。所以他并沒有這一概念。他只覺得奇怪,為什麽一堆人要圍在這種地方,讓迷幻的音樂萦繞耳邊,看紅綠紫的光束來回舞動,而沒有一處是真正的光亮。

這讓他想起了他房間有盞臺燈。那是潘靈給他買的,上了初中後,潘靈用平時給別人做手工攢下的錢,買的第一盞臺燈。

潘靈說,我們聞聞,就要用最好的東西。

他其實覺得沒必要,臺燈能發亮就好,但他沒想到,潘靈是趁着宿明傑不在家,托人買了個日本的。能調光色,能調亮度,上頭還有LED顯示屏,寫着日期、時刻與室溫。

哪怕事後宿明傑臭罵了潘靈一頓,甚至又揚手打下去,潘靈都覺得,買得值。

在十多年前,這并不是他們縣城人人都能給孩子買得起的。

而那樣的是真正的光亮,是溫暖人心的。

這裏的光不一樣,它詭谲,可怖,透着陰森,像是王哥給他的感覺一樣,永遠深不見底。

這間包廂很大,人卻不多。

五個男人都戴着遮面的面具,燈光昏暗,辨識不出他們的年齡。面具有些是整臉的,有些是只遮住眼睛,而有些只是裝飾性地蓋住半張臉,其實與不戴面具無異。

而在其中四個人的身邊,都坐着穿着不同的女孩。女孩們是不戴面具的,她們被化上了妝,有些濃豔,有些素雅,但在宿聞看來,她們都有着同一張臉,同一種微笑。

他想,她們在笑,她們卻又在哭。

“Phantom,不喜歡嗎?”戴半面具的青年笑着對旁邊的人說。

王哥的店,保護隐私,不僅公主少爺們用的是化名,比如宿聞的“Ruby”,就連這裏的客人們都有自己的代號,互相之間稱呼不得使用真名。一是徒增一種神秘感,二則是防止隔牆有耳。

嚴謹。

宿聞注意到,Phantom是唯一一個沒有伴兒的。

他戴的是半張假面,但形狀極其詭異,是從右額角斜切到左下颚,顏色是慘白,與一旁花枝招展的面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年紀似乎還很小,因為他面部幹幹淨淨;但他雙腿修長,身材頗好,又有種難以言說的獨特氣質,讓人很難懷疑他的年齡。

如果宿聞那時候看過《歌劇魅影》*,便會立刻想起劇中白色假面、嗓音動聽的魅影(Phantom)。

可惜那時候的他連電子産品都碰不上。

那個男人沒有說話。他只是一味地沉默着。

“你這就不對了啊,”旁邊戴着假面舞會般面具的男人開口,卻是清脆的少年音,他躺在化濃妝、身姿妖嬈的女子懷中,惬意得很,“難得出來一趟,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啊。”

“就是,你聽聽,”另一個人插嘴道,“你爸帶你哥去國外出差,你媽去宴會——扔你一個人在外頭,沒門禁,多好的機會?”

開頭的半面具說:“不會是……還記着那小男孩吧?”

沒有伴的少爺始終沉默着,卻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開口道:“沒有。”

“還說沒有,”他同伴笑道,“真沒有,你連理都不會理我們。你和小唐不是兩情相悅嗎?”

宿聞聽得雲裏霧裏。他不知道他們是誰,到底在聊什麽,但在冷靜下來以後,他聽出,那幾位坐着的青年,和他的年齡應當差得不多。

同樣都是十七八歲。

他從來沒有一刻覺得那麽不公。

他是悲慘的,卻也只是其中一份悲慘。他身邊的同學誰不是和他一樣,哪家的母親又不是和潘靈一樣,都是男人打着過日子。同學間誰也沒有抱怨。

因為,那成了理所應當的事情。

但在這一刻,他有了鮮明的對比。宿聞像是站在黏膩發臭的泥潭中,而他們,則是沉溺在不可自拔的紙醉金迷當中,享受着極樂。

“我們哥幾個,記着你年紀小,特地給你點的鴨。”半面具笑着說,忽然指了指宿聞。

全場的視線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哎,等會兒,”半面具忽然起身,他三步并兩步走向宿聞,湊近盯了許久,才朗聲說:“這不是和那小男孩很像嗎?你瞧瞧,大眼睛,皮膚白得跟女人似的,還有這前頭粉紅色的……喲,還會害羞呢!”

襯衫穿到身上,便幾乎是透明的。

宿聞被他講得臉發燙。

包廂內的空調本來就打得太足,他實在受不了這種過高的溫度。學校是沒有空調的,更別提他家裏。他寧願穿着衣服,到個位數溫度的天氣裏跑個兩圈,也不願意待在這個暖爐裏。

熱容易讓人煩躁。

“別動他。”

全場肅靜。

Phantom終于從單人沙發中起身,宿聞低着頭,他不敢說話,也不知該說什麽。直到一雙皮鞋映入眼簾,他猛地擡頭,那人竟已經靠得那麽近。

面具沒有遮住的那一只眼睛,透亮的桃花眼中盛滿深情,卻因眼褶極深而過于鋒利。

沉默。

“喜歡就帶走吧,”王哥笑着遞給了他一張卡,“樓上,空調已經幫您開好了。不登記,沒監控,您放心。”

“啪。”

他将卡打落在了地上。

正好落入宿聞的視線。

“你這就不客道了,”為首的半面具笑道,“怎麽,別跟哥哥說,你還是個雛兒?這種事都見不得?”

“我不玩這種髒東西。”

髒東西。

他說什麽。

宿聞聽得懂每一個字,卻又無法理解他說的每一個字。他将在場的女孩,和自己聯系起來,再和那少爺身邊空空的位置聯系起來……

即使他再不懂這種事,現在也懂了。

原來在所有人的眼裏,我是做“那種事”的人。

無法訴諸于口的憤怒霎時将他的理智奪走,他一個擡頭,出拳極快,一記拳頭打在他右腹:“……別說我髒。”

Phantom吃痛地悶哼一聲,随即再也沒有了先前的好教養,有力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宿聞的胳膊,極有技巧地一擰,宿聞立刻被疼痛刺得再也動彈不得。

“Ruby!”王哥怒道,“清醒點。”

宿聞弱聲道:“但他說我……”

“髒,就是髒,我說錯什麽了嗎?”Phantom的聲音确乎有股魅惑感,低沉如石般堅定,明明言語沒有溫度,卻叫人癡狂,“來這兒不是賣的是什麽?裝正經?我吃那套?”

“不是的,我……”

他忽然眼前一黑,但那是一瞬間的事情,并不足以讓其他人感到異樣。

我怎麽了。

宿聞的雙腿止不住地打顫。這種感覺太奇怪,像是水裏游動的魚兒脫了水,氧氣再怎麽進入肺部,都不夠。

再如何觸碰,都不夠。

被面前的人觸碰到的雙手變得滾燙,不,不止雙手。有一團火在他身體裏亂竄,張牙舞爪地點燃他每一個細胞。豔紅爬上了他的窄腰,他的脖頸,他的耳垂,少年的白襯衫什麽也遮不住。

太熱了。

有沒有,有沒有什麽東西……

“來了。”王哥低笑道。

“你在說什麽……”Phantom疑惑地說着,目光不經意地向下瞥了一眼,他随即震驚地定在了原地——

宿聞在輕輕地用臉蹭他的手。

看起來年紀頗小的少年,眼是濕的、紅的。他呼出的氣息都是濃豔的,Phantom能感受到面前的人,是有多麽的不情願,又是多麽的心甘情願。

誘人。

“一點Rush*罷了。”王哥沖着剩下的那幾個少爺咧嘴笑道,“如果今天這位少爺不打算享用……發作起來……”

是那束玫瑰!

玫瑰香味中夾雜着的那股揮之不去的氣味,是王哥藏了瓶Rush在裏頭。哪怕宿聞并不是貼着花聞的,那麽一丁點兒Rush都能給初次使用的他造成不小的沖擊。

Phantom卻在這時拿出手機,和人快速地發了幾句信息。打字聲傳到了宿聞耳中,連這一丁點兒刺激都讓他心生恐懼。

“都是提槍上陣,洞在誰身上,沒什麽區別。”他同伴插嘴笑道,“聽說男人更有感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宿聞已經聽不進去任何東西了。他依靠本能地牢牢抓着面前的人,全身都止不住地在抽搐。

——好想要。

“兔子發情了。”有人嗤笑道,“真可憐啊。”

“……”

他再也站不住了。

他跪倒在了地上。

燥熱如同飛竄的電流般,狠狠掃過他每一處敏感的肌膚。

包廂內的燈光愈發昏暗,叫他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音箱依舊在勤勤懇懇地工作,放着伴奏,卻無人唱歌。那些看不清的面具扭曲成雜亂分布的色塊,宿聞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現在是不是像狗一樣呢。

有人惡意地用皮鞋撥弄他跪坐的腿。疼痛是一味毒藥,他從來都沒喜歡過疼痛,可那股燥熱卻愈演愈烈。他一個踉跄,重重地往一旁栽去——

“小心。”

Phantom的聲音在宿聞耳邊響起,那是只有他們兩個可以聽到的音量。他早已神志不清,整個人都疲軟地癱倒在那人懷裏。

他感到那人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表情和語氣都那樣冷峻,但動作卻是無比輕柔。

“Phantom,上樓吧,嗯?”王哥毫不顧忌地附身将房卡撿起,笑嘻嘻地遞給戴着假面的男人。

“……謝謝,”Phantom終是用另一只手接過了房卡,“如果打擾我,你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麽。”

“怎麽敢打擾您呢。”王哥擺擺手,微微俯身,作送行狀。

語畢,宿聞只覺自己雙腳離地,整個人都被橫抱了起來。盡管他不是很重,但那個抱着他的男人沒有一下子站穩,略微踉跄了兩下,看來很不習慣這種事情。

結果最後還是一樣的結局嗎。

道貌岸然。

“我不要……放開我……”宿聞用手遮住眼睛。他累了,太累了,那股燥熱蒸得他飄飄欲仙,且很明顯地感受到了某些生理性的變化。

他已經來不及恨宿明傑了。

他現在只想得救。

時間本是一捆循規蹈矩的毛線球,卻無意間被抽出一端,拉長,再拉長,直至幾分鐘恍若世紀般漫長。

冬夜的風将他凍得直哆嗦。他猛地睜開眼睛:這是外面!?

“這是後門。”

“……晚哥說,Rush藥效不長,很快就會沒事了。”

“你……年紀很小吧,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

宿聞勉強地擡頭。月光悄悄地拂過Phantom的面具,照亮了那雙失落真誠的眼。

“我爸把我賣了。”

“但……”

“年紀小……”宿聞苦笑兩聲,“和你無關吧……覺得我髒,覺得我下賤……現在開始裝好人了?”

“不是,我沒有……”他的話語變得急促,“我沒辦法……形式上的邀約,這種地方,總免不了來……”

宿聞忽然輕聲道:“我想回家。”

出了門後,藥效果然褪去不少。宿聞一個掙紮,猝不及防的攻勢叫Phantom松了手,他便滾落到了地上,不小心磕到了一旁的玻璃片。鮮血順着他的手臂流淌,但他,再也感覺不到痛了。

他們便這樣面對着面。

沉默。

寂靜苦澀地膨脹,迸裂,充斥在這冬夜的每一個角落。

他們是什麽關系。說的好聽一點,陌生人,說得難聽一點,即将到來的金主與鴨的關系。

“喵。”

宿聞低下頭,是一只黑得跟煤炭似的小貓,怯生生地蹭着他的褲管。黑暗中,他只能勉強看清它圓溜溜的琥珀眼。

“你也回不了家嗎。”

他毫不猶豫地蹲下,試探般伸出手去摸它的頭。小貓嗚嗚地叫了幾聲,先迅速地往後退了幾步,看見宿聞笑着的面孔,才最終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輕輕地舔着他伸出的手指,卻沒有咬他。

“Ruby。”

宿聞猛地擡頭。他不知為何,明明這并不是他的名字,但在Phantom輕聲喚他的時候,他仍會如此企盼地看向他。

一件外套蓋在了他身上。

灰色的,很暖和,把他和小貓都罩在了裏頭。

Phantom傾下身的時候,小貓試探地伸出爪,他被驚得往後一退,面具便倏地掉落。

啪嗒。

少年的面孔,稚氣未脫。

來不及細細描摹那面孔。

“別看,Ruby。”

他重新戴好了面具,但微亮的天色早已将他發紅的耳垂照得一清二楚。

砰砰。

宿聞能感受到自己心髒的跳動,但也許,也許是因為抱着小貓,才那麽緊張吧。

也許是吧。

“你不會有事的。”

“等我,我會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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