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危機預警

危機預警

“小夥子,到了。”

“啊,”宿聞睜開眼,“謝謝師傅。”

出租車司機沒應他,也沒看他,只是默默地打開收款碼,臉上的表情依舊是不屑。

明明剛來的時候,聽說他是要去北郊監獄,見瘟神似的罵爹罵娘。結果等宿聞探望完潘靈,出門還在愁難打車,那司機卻是一直等在門口,再載他回去。

宿聞付完了錢,打開車門,說了句師傅再見。

等他關上車門的時候,裏頭的中年人看向了他,道:

“小夥子,加油啊。”

沒頭沒尾的一句。

其實世界上也是有很多好人的,只是他的前半生遇到的太少罷了。

以前去看潘靈的時候,他從不會這般多愁善感。

但他這次竟在回來的路上睡着了,還夢到了那麽多從前的事情。

十幾年前的事了,比起他經歷的風風雨雨,連容貌都記不清的魅影,有什麽可留戀的。

“可是……”宿聞下了車,掏出鑰匙,自嘲地搖了搖頭,“……說的是啊,我确實是年紀太小了。”

年輕到,能夠輕易相信一個陌生人的話。

孤注一擲地将所有希望押在了他身上。

“……真是失心瘋。”

咔啦一聲,門開了。

“喵——”

“喵喵!!”

“安靜,安靜啦。”宿聞這時候的聲音有點甜,像是澆了蜂蜜的、閃閃發亮的松餅似的,不同于任何時候的他,“我錯啦,我遲到了……吃晚飯,再賠給你們幾個罐頭,好不好?”

“嗚喵——”

他笑着拖了球鞋,擺整齊,剛想去換拖鞋,就看到大只的藍貓匍匐在他的拖鞋上,哀怨地朝他喵喵叫。

“叉燒,讓讓。”

他輕輕踩了踩它,還沒等他說話,旁邊小小只的曼基康短腿便一巴掌拍了上去:

“喵……”

貓語翻譯:你他媽從爹的拖鞋上滾開。

藍貓一個跳起,直接沖進了屋子。宿聞很少流露過激的情緒,但這時,他站在玄關笑了半天,笑得大聲,甚至笑出了淚。

亂七八糟的東西,都随他去吧。

這些貓都是在他家長大的,因此雖然它們平時都住在貓咖,但在年關時回他家住,也沒有很不習慣。八只貓喵喵地朝他叫,宿聞忍不住笑出了聲,任由這些小家夥們鬧。

一個人住是綽綽有餘。兩室一廳的屋子,次卧被他改成了貓咪專用屋,牆上是貓跳臺,都是他自己做的,後頭擺了兩個大型貓爬架,其他小物件也應有盡有。

到底是什麽時候起,這麽喜歡貓了。

“……也不是誰的緣故。”

他自言自語地放好貓糧,開了兩個罐頭,讓小家夥們自力更生,便如釋重負地向沙發倒去。因為怕貓抓破,所以沙發是用特殊材質做的,沒有一般沙發的柔軟。其實他脊椎不好,用過硬的家具反而會造成慢性損傷。

但誰管的着呢。

“呼嗚嗚……”

“唔!……Phantom!”宿聞又氣又無奈地笑了兩聲,兩手熟練地從黑貓的側臉向下撫摸,懲罰意味地捏了捏它耳朵,“不去吃飯,想我了?”

“喵……”

“不理你,不理你。”宿聞熟練地撓着它下巴,聲音柔軟,“昨天給你洗澡,你欺負我。一個小煤球,還蹬鼻子上臉了是吧……”

“嗚喵……”

“就你最不乖。”他驟然起身,雙手将黑貓舉高,把臉埋到它的肚子裏,“就你最不乖啦……”

哪怕養再多貓,總有一只在你眼裏是特別的,無法取代的,有着特殊意義的。

偏愛是種孩子氣的浪漫。

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于是宿聞只得結束了這個懲罰環節,将Phantom放在膝蓋上,一下一下地撫摸着,貓咪呼嚕呼嚕着,惬意得很。

“喂?”

“阿聞?”電話那頭是周隐,周大導演的聲音,也就是和他一起創作《琴欲》,合作多年的老友。他一改往日的吊兒郎當,話裏竟帶了幾分焦急,“看看微博。”

“周哥?”宿聞說着,順手将電話調成免提,退出通話界面,等微博加載,“怎麽了?”

“我就知道,你不會接助理的電話。”他嘆了口氣,“你平時的微博都是他打理的……今天收到了點奇怪的信息,他找你,你連電話都不回一個。”

宿聞輕輕地“啊”了一聲,道:“我今天去看我媽了。”

周隐頓了一下,道:“難怪……”

他幾百年不換的手機,系統卡得感天動地。平日裏他不喜歡發微博,象征性的新書宣傳、文段,都是責編和助理那邊打理。艾特、評論和點贊他早就關了提醒。

“你看最上面那個人。”周隐說。

對話框在置頂的第一個,應當是助理特意為之,防止消息被刷下去——

盡管宿聞覺得,也許不會。

“你點開對話框,從最上面往下看。多餘的信息幫你篩選過,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件事罷了。”

宿聞點開:“好。”

是個一般的讀者,ID是“Phantom0401”。

“……這個ID?”

“是吧,”周隐說,“數字是你生日。”

但更讓宿聞在意的是前面的英文。他一瞬間夢回十多年前,但又覺得,怎麽可能。

他家的貓都能叫Phantom,人家取個ID,又怎麽了。

雖然他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他給貓取名确實是別有用意的偏愛。

對面最初發的都是贊美,例如今天我讀了老師您的某作品,感受頗深,于是開始發表自己的見解。令宿聞意外的是,他最初似乎回複過這位朋友,例如“謝謝,你的分析很透徹。”若遇到對方分析有誤的情況,他還會認真地指出他的誤區。

對方則是欣然接受了他的指正。

宿聞回複他,是因為一開始,确實沒有太多人讀他的文字。

當初是個意外。

他沒想靠這一行發家致富,或者說,從來都沒想到過自己能過上這樣的生活:連高中都沒畢業的自己,字音成語都搞不明白,又怎麽能寫出精彩絕倫的作品?

因為那個夢的結尾,魅影消失了。他違背了自己的諾言,甚至将他留給宿聞的最後一絲希望也帶走。

哪怕過了那麽多年,宿聞也依然記得,那天的魅影告訴他,平安夜的時候,他會帶他回家。

于是他忍着,等着,在那一個月中,少年每次都戴着白色的面具,去看他,去照顧他,和他說着笨拙的話,卻足以撐着他活下去。

而且因為有魅影在,王哥才沒有給他安排新的客人。他始終是幹幹淨淨的。

宿聞痛苦地閉上了眼。

他早已記不清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但他記得,少年就坐在一輛車上,搖下車窗,在很遠的地方朝他打招呼。他欣喜若狂地站在原地,想向前跑,卻看見那天夜裏的小黑貓站在對街,睜着橙黃的眼睛朝他看,朝他走來。

黑貓是厄運的象征。

甚至連停也沒有停下,輪胎直接将它碾過。

魅影只為他留下了化為血水的黑貓,揚長而去的背影,以及無窮無盡的地獄。

——他什麽承諾也沒有兌現。

接踵而至的意外過後,不幸全都降臨在他一人的身上。

世态炎涼,他活不下去,只得繼續為王哥工作,因為這行來錢快,只要他還年輕,還漂亮,就能繼續幹下去。

他最初只是随便用筆記本寫寫日記。

領班的小孩,學校發了一沓作文稿紙,他給悄悄給塞到了後門的下水道裏扔了,宿聞看了,毫不猶豫地撿回去,撕掉幾頁,曬了曬,一有空便寫個兩筆。從日記寫到第一人稱的小說,題材是現實,但又有些超現實。

最開始寫的那本,是個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求而不得的配角,癡心不改的主角,明明故事的背景架空在古代,卻只有作者明白,故事裏的配角是他,主角是獨自離開的魅影。

故事不長,王哥店裏的公主們生活無聊,再加上早就把他當弟弟照顧,便都拿他的小說解悶。也不知道後來怎麽傳的,最後轉到了周導手裏,他一看便道:

“成,能成。”

用周導的話來說,處女作,題材與套路雖俗氣,但宿聞将平凡變得不平凡,化腐朽為神奇。他能很好地掌握什麽是豔俗,什麽是低俗,将情與愛糅合進一個個鮮活的故事裏,把死板的人物,寫活了。

那便是十年前忽然風靡網絡,再賣出影視、游戲等版權,并于前幾年順利殺青的《靈情》。

“看到這裏,留言還很正常?”宿聞的手指往下滑動着,懷裏的黑貓睡成了一個球,這是真的小煤球了,惹得他癡癡地笑了兩下,又把頭埋進去蹭着,一邊發出奇奇怪怪的聲音。

“別和貓玩了,正事。”周隐無奈地道,“是的。後來你紅了,不怎麽回他了,他便開始和你分享日常……你也有很多讀者都這樣,把你這邊當成樹洞,就像……”

“追星?”

“差不多吧,現在的小年輕都這樣,反正偶像也不會回複。”周隐一語雙關地道,“但你往下看,那些留言忽然間……就有些不對勁了。”

對方:“聞老師,晚上好。”

“你的嘴唇真漂亮。”

“等等……”宿聞沉默了一陣,“我從沒發過照片……就算出席簽售會,也都是戴着口罩……而且官方遵從我的意見,發過禁止拍攝的聲明……”

“而且嘴唇這個部位,”周隐說,“不覺得有些太冒犯了嗎?”

“嗯。”

“繼續看。”

懷裏的貓貓不安地翻了個身,像是感受得到親爹的情緒變化,用頭不住地蹭着他的肚子。

接下來的留言讓他毛骨悚然。

那人像是在宿聞身邊裝了個無孔不入的攝像頭。照片、家庭住址、貓咖,甚至還有他出入酒吧,和安行樂在一起的照片……

“您曾經向我們推薦過《歌劇魅影》,您說您曾經遇到過那樣一位指引您、深愛您的Phantom。”

“我不能成為您的Phantom嗎?”

周隐說:“你怎麽看。”

宿聞不安地撓着黑貓的下巴:“……他到底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我也奇怪。”周隐說,“現實裏,有誰同時知道你的兩個身份嗎?”

他指的是作家“聞宿”,以及貓咖“宿老板”的兩個身份。

他将聯系人列表往下滑,這位不可能,只是個普通的小姑娘;那位不可能,很多年都沒聯系了……

當他的手指停留在“冉斯念”的時候,他沉默了一陣。

是他?

“喂?”周隐道,“還在嗎?”

“不好意思……”宿聞回過神來,“确實有這樣的人。但應當不是他。”

“怎麽這麽确定?”

“……難說。”宿聞嘆了口氣,“沒認識多久,神神秘秘,油腔滑調。”

“那他媽的不就是可疑人物嗎?”周隐怒道,“你看不出來他想睡你嗎?”

“早睡了。”

“……”

宿聞能聽出那頭的周隐用什麽東西重擊着另一件東西,随即是碎裂的清脆咔嚓聲。

周隐,周大導演,宿聞的好Gay蜜,每天都有種自己家白菜被豬拱了的惱怒。

“扯遠了。”

宿聞擡頭看向日歷,紙質的日歷讓他有一種安心感,每過一天他便會用筆劃掉一天,特殊的日子會做個标記。

他在聖誕節上畫了只簡筆畫的狼。

宿聞畫畫并不好,但他畫得很傳神,只不過,狼的耳朵被他畫得垂了下來,因此哪怕眼神再可怖,都像只垂頭喪氣的狗狗。

“他是個爛人,但絕不是下三濫。”宿聞說,“你就讓我盲目地相信一次直覺吧。”

“行吧,我會讓人盯着點的,看看步家那邊能不能用點手段,找出那個人。”周隐那頭有些嘈雜。

“在片場?”

“嗯,快殺青了。拍完後,等這個年過了,就要拍《琴欲》了。”

“周導,辛苦。”宿聞笑道,“我很期待。”

“阿聞,”周隐低聲道,“要小心。”

宿聞答應了兩聲,便挂斷了電話。他看着餘晖,金黃與灰暗相互追逐,它們互相吞噬、掙紮,卻又看起來那樣難舍難分。

直到夜色完全降臨,Phantom伸了個懶腰,一副酷酷的樣子,跑去和小朋友們玩了,他才意識到身體逐漸變冷,忙去開了燈,拉上窗簾,拿上換洗衣物走進浴室。

哪怕他的直覺曾經欺騙了他,哪怕冉斯念有太多的不可信……

就那麽一次,你是不是值得讓我信任呢。

明天就是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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