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阿越

阿越

三月,天空有些霧蒙蒙的,濕氣像是要往人的骨頭裏鑽。

順着漆黑的石子路,墓碑的邊上草木橫生,溫月澄手中抱着一小束的粉色洋桔梗,在見到立在墓碑前的男人時,她眸光微微一頓。

譚恕似乎不意外見到他們,他的視線從溫月澄手中的花上移開,漆黑的目光再度落在那墓碑上。

“還好你帶來的是粉色洋桔梗,不然,這小子可能會耍脾氣。”

在她将花束放在那少年的照片旁時,譚恕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溫月澄微微一愣,剛才在買花時,是遲譽說的,要粉色洋桔梗。

譚頃越這人,最喜歡和別人背着走。

他雖常常笑着一口白牙,性子卻是叛逆,又通透。

那時候,他姑姑結婚,想要穿黑色婚紗,卻遭到了家裏所有人的反對。

黑色不吉利,女孩子不要喜歡黑色,白色,粉色才是女孩子應該穿的。

唯獨譚頃越,他那時候才只有十歲。

在問起他的意見時,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支持姑姑。

“為什麽不能穿黑色?誰規定女孩子只能穿白色,穿粉色?”

“這是姑姑的婚禮,又不是你們的。”

“更何況,女孩子可以喜歡酷酷的黑色,就像我是男生,也可以喜歡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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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到這裏時,少年黑亮的眸子看向位于中央的男人,他稚嫩的聲音裏夾雜着明顯的恨意:“所以,你的小情人送我黑色書包。”

“我一點都不喜歡。”

一陣冷意将溫月澄的頭發吹亂,她嘴唇翕動着,腦中浮現了那個爽朗又肆意的少年。

她的視線一轉,只見遲譽單膝觸着地面,他靜靜看着照片上那笑容燦爛的少年,喉結微微上下一滾。

“阿越,好久不見。”

遲譽的身邊,站着譚恕和溫月澄。他保持着這個姿勢很久,聲音淡而輕。

一直到最後,他微微一頓,終是站起身,拉過溫月澄的手。

“還記得我和你提過的那個小姑娘嗎?”

因為他的話,溫月澄擡起眼,男人的棱角利落分明,她的手被緊緊攥着,遲譽輕輕牽了下嘴角,漆黑的視線依舊落在那少年的臉上。

“今天帶她來看你,是因為,我和她在一起了。”

一邊的譚恕一直沉默着,他靜靜聽着遲譽一人的聲音,直到——

“阿越,我想你了。”

溫月澄從沒見到這樣的遲譽,他喉結上下一滾,鴉羽般的睫毛斂下了一小片的陰影。

“對不起。”

“遲譽。”譚恕的聲音宛如毫無一絲漾痕的深潭,金絲邊眼鏡後的瞳孔漆黑,那少年肆意的笑容刺的他心髒一疼。

“這麽多年,你也該放下了。”

因為他的話,溫月澄的手被攥得更緊了些,她看到男人阖了阖眼,突然,她回想起一件事。

曾經高中時,遲譽和譚恕的關系并沒有那麽好。

兩人同齡,譚恕是因為跳級才比他們高一屆。

一個是年級第一,一個是跳級的天才,而少年心高氣傲,自不願意叫他一聲學長,更別說“哥”了。

每每三個人走在一起時,都能看到譚頃越無奈地走在兩人中間,一會兒勸勸左邊的,一會兒又哄哄右邊的。

而再次遇到他們,兩人關系竟融合了許多。

兩人的神情都沒有那麽好,他們似乎是有點事要談,遲譽松開了她的手,溫月澄朝他彎唇,示意着他去。

一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溫月澄輕輕溢出了一絲嘆息。

她看着墓碑上,那模樣青澀,卻笑得極為肆意的少年,她蹲下身,聲音很輕:“譚頃越?”

“我可以這樣叫你嗎?”她說着,還稍稍頓了下。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高中有次月考,你坐我後面,還借過我一只黑筆。”

空曠安靜的環境裏,她抿着唇,将自己從思緒中抽離出來,她腦中突然想起遲譽說過的話,他到底做了什麽錯事...

“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遲譽他...”

“遲譽,是個兇手。”

一道冷沉的聲音陡然在耳邊響起,溫月澄倏地回過頭,卻見到了一張意外的面孔。

陳談嘉一身黑色西裝,他面孔冷削,溫月澄看到他的手上也拿了一束粉色的桔梗。

她警惕地站起身,退至距離他兩步遠的位置。

“你怎麽會在這?”

陳談嘉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弓身,将花放在了譚頃越的照片前。

但許是沒放穩,冷風拂過,他的那束倒在了地面。

“最不該來這的,是遲譽。”

陳談嘉的眼睛幽深漆黑,他直起身,也沒顧那倒在地上的花束。

溫月澄緊抿着唇,只見男人雙手插着兜,似乎是對她的防備覺得有些可笑。

“你是他女朋友?”陳談嘉自顧自地問着:“我那時候還以為你是譚恕的女朋友呢。”

聽着他的花,溫月澄像是想起了什麽,她背後攀上刺骨的寒意。

“那次來襲擊我的人,是你告訴他位置的。”

溫月澄用着陳述語句,只見陳談嘉輕笑了一聲,他聳肩承認:“是我。”

“誰能想那個時候遲譽在,而你居然不是譚恕的女朋友。”

溫月澄下意識地往後了一步,陳談嘉的聲音還在繼續,他瞳孔深得不可見底,如無盡的深淵,想要将她拉下去。

“你知道你男朋友是什麽人嗎?”

看着女人警惕的面孔,陳談嘉彎唇,他一字一頓,那漆黑的瞳孔中卻夾雜着痛快與瘋意——

“是遲譽,害死了譚頃越——”

“陳談嘉你還敢出現!”

身邊掠過一道冷風,陳談嘉突地被打倒在地,溫月澄的心一驚,突然一只手止住了她想要上前的動作。

她怔愣着擡起眼,譚恕面無表情地站在她身邊,雖是沉默着,可落在褲腿旁的手卻攥緊了拳頭,青筋依稀可見。

溫月澄從沒見到過遲譽如此暴戾的一面,他瞳孔中泛着紅血絲,下颌被咬得很緊。

陳談嘉被打得吐了血水,“怎麽不打死我,啊?”

溫月澄擔心地看着遲譽,只見他面無表情地起身,攥緊的拳頭上還沾着些血漬。

“怎麽,你害死了自己的好兄弟,還想殺我啊?”陳談嘉說着,突然大笑起來,那瞳孔中透着挑釁。

“陳談嘉,你別忘了,我是律師。”

沉默了許久譚恕終于開口,他給遲譽遞了一張紙巾,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站在陳談嘉面前。

“你是覺得,我護不了他是嗎?”

冗長安靜的環境中,溫月澄抿唇幫遲譽擦着手,而身後,陳談嘉輕笑了一聲:“你當年,也沒護好你弟弟呀。”

“現在,你只有我一個弟弟了啊,哥哥。”

陳談嘉宛如輕飄飄地扔下了一句話,感覺到遲譽緊繃的拳頭,溫月澄兩手抱着他的手臂,蹙眉擔心地看着他。

“呵。”譚恕扯了下嘴角,他神情似乎沒什麽變化,居高臨下地走近一步,在陳談嘉仰起視線之時,他的手傳來鑽心的疼痛。

陳談嘉慘叫出聲,溫月澄的心一驚,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只見譚恕面無表情,他唇線繃得很直,而順着他低垂的視線,黑色的皮鞋正碾壓着陳談嘉的手。

男人的神情像是冷入了冰窖,溫月澄沒發現自己抓緊了遲譽的手,在還沒反應過來時,身邊的人已經往前擋住了她的視線。

“誰允許你,用這只手,去抵抗阿譽的?”

譚恕在此時,宛如來自地獄的死神,整個人透着狠戾。

陳談嘉痛苦到滿臉通紅,他費力想要推開譚恕的腳,卻得到更深的碾壓。

這短短幾分鐘裏,墓園沒有一個人進來。

溫月澄看到譚恕終于移開了腳,他蹲下身,視線如同看待垃圾般。

“你以為你在譚家安排的那些人,我不知道嗎?”

陳談嘉的手顫着,他咬着牙擡起視線,額頭上還出了層層的汗。

只見譚恕隐在鏡片後的瞳仁劃過一絲冷厲的光,他薄唇輕啓,聲音卻冷如寒冰:“當年那件事,我一定親自,将你送到法庭之上。”

回去的路上,溫月澄無數次看向駕駛座的人,除了問她晚上想吃什麽,幾乎沉默了一路。

等回到家中,遲譽像是如同往常般,他挽起袖子走進廚房,背對着她說着熟悉的話。

“你先去休息,我做好飯叫你——”

“遲譽。”

溫月澄拉住了他的手臂,男人的身體微微一僵,他沒有回過身,她便走到了他面前。

“我們談談吧。”

遲譽的眸子倏地擡起,他瞳孔漆黑,卻隐隐,透着些她從未見過的輕顫。

但他還是點頭答應,少爺一如既往地過來想讓溫月澄摸它,可此時她卻沒這個心情。

“陳談嘉,和我說了一些話。”

遲譽漆黑的視線直勾勾地看着她,溫月澄頓了頓,殺人兇手這四個字,她竟怎麽也說不出口。

遲譽似乎知道她要說什麽,再開口時,他的聲音有些啞:“溫老師,是我害死了譚頃越。”

溫月澄因為他的話嘴唇翕動,男人頭顱低垂着,嗓音也低低:“我....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麽好。”

屋子裏的氣氛有些怪異的安靜,少爺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點,它難得湊到了遲譽面前,随後趴在他的腳邊,還擡起腦袋輕輕蹭了蹭。

溫月澄沉默了兩分鐘,因為遲譽一直垂着視線不看她,她微微傾身,難得有些強硬地捧着他的臉,逼他只能看向自己。

“遲譽,好不好不是你說了算的。”

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遲譽瞳仁微顫,他聽見她說:“如果因為陳談嘉的話,我就不相信你,那也不是個好的女朋友。”

“所以阿譽,”她清瑩的眸子中倒映着男人的影子,“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陳談嘉到底是誰?”

“你能告訴我嗎?”

空氣像是陷入了冗長的安靜,遲譽輕阖了下眼,他喉結上下一滾,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啞:“陳談嘉,是譚家的私生子。”

遲譽和譚家兩兄弟從小一起長大,別說兩家有什麽事了,就是他們藏了多少零花錢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事情的變故在他們十歲那年。

譚頃越的母親被查出癌症,而就在那個時候,一個陌生的女人,她牽着一個小男孩找上門。

她又跪地又痛哭,那男孩也被她拉着磕了好幾個頭。

“您都要走了,我知道是我和小嘉對不起你,但求求你,讓老爺子接受我們吧!這也是他的孫子啊!”

譚伯母被氣得暈厥,那時的譚頃越似是不敢相信,自己那個溫文儒雅的父親,居然找了外遇!

他發了瘋地和陳談嘉扭打在一起,遲譽和譚恕趕到時,便看到他們的父親擡手打了譚頃越一巴掌。

而被他護着的少年,也就是陳談嘉,眸中盡是恨意。

譚伯母對譚家有恩,當初這門親事是譚老爺子答應的,在得知這件事後,他氣得狠狠摔了拐杖,說什麽也不同意陳談嘉進門。

甚至到最後,譚伯母去世,陳談嘉和那個女人也沒被接進譚家。

在那之前,陳談嘉原本想改名譚嘉,誰能想到老爺子是一點也不松口。

一直到現在,他都不能姓譚。

而那之後,譚恕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拼了命的學習,才十幾歲就跟在老爺子身邊學習各種應酬。

譚頃越被他保護的很好,他依舊有少年的傲氣與肆意,可以在學校裏和遲譽勾肩搭背。

如果沒有那一天,如果他沒有提議,譚頃越在此時,也應該是個無憂無慮的公子哥,萬事譚恕都會護着他,而他也是遲譽最好的兄弟。

譚頃越那段時間迷戀海浪,正值暑假,遲譽挑眉提議——不如将機票改了,渡輪去旅游。

譚頃越答應得爽快,輪船上不止他們幾個朋友,還有其他旅客,就連譚恕也被拉着來了。

剛上船之時,遲譽還拖腔拽調道:“我可不想和這冰塊臉睡一個房間。”

譚恕:“......”

譚恕笑呵呵地應着,畢竟都是錦衣玉食的大少爺,每人一個房間,也樂自在。

他們本來都計劃好了,等晚上到了旅游點,就去攀雪山,也去看看那廣闊的風景。

但遲譽怎麽也不明白,陳談嘉怎麽會在那條船上。

那天夜裏,譚頃越并沒有在房間裏,等他找到人時,卻聽到了激烈的争吵聲。

“對!你不知道吧!我生日和你一樣!”

“譚赫從最開始就找了我媽!你母親不過聯姻的工具罷了!”

“你他媽給我閉嘴!”

譚頃越發了瘋地和他扭打在一起,而就當陳談嘉壓着他,揮起拳頭要砸向他時,身後突然一個力量将他撲倒在地。

譚伯母是怎麽去世的,譚赫是怎麽對待譚頃越的,而陳談嘉這個私生子,又是如何來挑釁的,遲譽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的拳頭不比譚頃越的輕,而陳談嘉許是常年混跡街頭混混之中,他的陰招一個接一個,譚頃越咬着牙,一時間三個少年在輪船的露天走廊扭打起來。

譚頃越被陳談嘉狠狠一拳,他踉跄着往後摔去,身體差點懸空在欄杆之外。

他靠着欄杆,似乎想要尋找什麽工具,一時間竟背過身來。

而遲譽沒發現他那邊的動靜,他咬牙,腳發了狠地一用力,抵在他上方的陳談嘉因為被踹了一腳身體不受控地往後滾去,而就在此時,背對着兩人的譚頃越腳下被他一撞——

“阿越!”

譚頃越因為這撞擊兩腿被迫一屈,圍欄不高,他身體下意識直直摔下了欄杆之外。

遲譽瞳孔一縮,他幾乎是沒有一絲猶豫地爬了起來,他咬牙沖過去,可只是一步,身下的陳談嘉狠狠拉住了他的腳。

遲譽摔下那一刻,輪船倏地一晃,陳談嘉攀在邊緣的手指一松——

“阿越!”

譚恕找到他們之時,看到的便是這個畫面。

遲譽發了瘋地要随之跳下去,譚恕狠狠抓住他,少年情緒激動——

“我會游泳!譚恕!我會游泳!阿越不會!”

譚恕的後牙都要被咬碎了,他從來沒有像此時這麽冷靜過。

“找工作人員!”

海浪洶湧,別說譚頃越,就是遲譽一人跳下去,恐怕兩人的屍骨都會找不到。

而洶湧暗沉的波浪起起伏伏,譚恕狠狠閉眼,他知道,譚頃越恐怕兇多吉少。

在救援隊搜尋了整整兩天後,遲譽的瞳孔中泛着紅血絲,向來肆意的少年,狼狽又憔悴。

而在譚頃越忌日的那天,陳談嘉拄着拐杖走了進來。

遲譽咬着牙:“你還敢來——”

只是還不等他動手,慣來沉穩的譚恕狠狠将人踹倒在地。

此時靈堂前沒有其他人,陳談嘉費力咳嗽着,他擡眼看向和他同樣年紀的兩人。

憑什麽,憑什麽他們就可以錦衣玉食,可以舒舒服服做大少爺,而他卻要被別人唾棄,別人厭惡。

“譚恕,是因為遲譽譚頃越才掉下去的!”

站在譚恕身後的少年眼框泛紅,他攥緊了拳頭,卻無法反駁。

如果不是他,阿越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陳談嘉。”譚恕的身體微微一側,擋住了遲譽的身影。

在寂靜的靈堂前,他倏地擡起手掐住陳談嘉的脖子,聲音如同來自地獄:“這筆帳,我一定會給你算清楚。”

“你別以為譚赫拿走了監控就沒事。”

譚恕的話讓陳談嘉瞳孔微縮,他脖子上的力度越來越緊,他難以呼吸地想要掙開他的手,只聽譚恕冷如陷入冰窖的聲音再度響起。

恍恍惚惚間,與遲譽一小時前在墓地聽到的,竟模糊重合在一起——

“別再來找阿譽。”

“我一定會,親自将你送去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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