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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昭覺得,說着這些話的時候,方先生認真得有些可怕。
可他不太能明白方先生話裏的意思,怕自己接錯話出醜,只能幹笑兩聲:“還好,我們現在已經是新社會啦。”
方曜輕輕笑了一聲,不再講話,轉過了頭,往前走去。
路昭下意識覺得,方先生本來打算和自己聊這個話題的,只是自己實在接不上,他便沒有勉強。
破壞方先生的雅興了。
路昭垂頭喪氣的,抱着胖崽跟在他身後。
然而,方恒是個實心的胖崽,壓在手裏跟個秤砣一樣,路昭抱了沒一會兒就手酸,便和他打商量:“寶寶自己走好不好?”
方恒正努着嘴,伸長小手,在紙袋子裏摸索最後的一點點爆米花碎,小臉無比認真:“等一下,寶寶、寶寶……”
路昭說:“阿昭把你放在地上,你再抓爆米花。”
方恒專心摸索爆米花,根本聽不進去:“等一下、等一下。”
路昭幹脆把他放在地上:“阿昭倒給你吃。”
他拿過胖崽抱着的紙袋:“張開嘴接住。”
小胖崽立刻“啊”的一聲張大嘴,仰起頭,路昭便一點一點把袋子裏的爆米花碎往他嘴裏倒。
走在前面的方曜回頭看過來,就見胖崽站在路邊,仰頭張着嘴,接着大紙袋裏倒下來的爆米花碎,活像個貪吃的大飯桶。
“……”方曜說,“好了,方恒別吃了,袋子底下的全是糖精。”
胖崽哪裏肯聽,小朋友愛吃甜,這些全是糖精的碎碎吃起來尤其美味,他愣是把紙袋子裏吃得幹幹淨淨,才舔了舔小嘴,理直氣壯地說:“乖寶寶,不浪費。”
方曜:“……”
三個人一塊兒回家,路昭便帶着胖崽去樓上洗漱,哄他睡覺,再把他換下來的髒衣服洗了晾好。
做完這些,他從主卧出來,便看見旁邊的書房門開着,裏頭亮着燈。
每天晚上的這個時候,方曜幾乎都待在二樓的這間書房裏。
這間屋子他不讓路昭打掃,所以路昭從來沒有進去過。他走過去,就站在門口,輕輕敲了敲門框:“方先生,我幹完活了。”
坐在書桌前的方曜擡頭看過來:“辛苦了,路上注意安全。”
一天之中,只有這個時候,兩人有片刻的獨處,路昭很想和他多說幾句話。
可他又想起了從裁縫鋪回來的路上,自己接不上話,方先生笑着打住話頭的情景。
太尴尬了,他和方先生之間的學識眼界差距宛如天塹。
方先生說的東西,他一大半都聽不懂,而他能說的,無非就是些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的小事,方先生怎麽能和這些東西沾邊呢?
路昭咬着嘴唇,最後只能說:“您早些休息。”
方曜點點頭,繼續翻着手裏的書,不再看他。
路昭磨磨蹭蹭地離開了,等回到寝室,還有些沒精打采的,耷拉着腦袋洗漱洗衣服,然後爬上床就躺倒。
宋悅從對面的上鋪看過來:“怎麽啦?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路昭拉上被子蒙住頭:“睡覺。”
宋悅把手裏的連環畫丢到一邊,下了床走過來,站在底下伸手戳路昭的被子:“打工累了?明天我們出去玩怎麽樣?”
路昭悶在被裏:“明天還要打工呢。”
宋悅伸手扯他的被子:“都累了,不能休息一天嗎?”
路昭被他從被子裏扒拉出來,半長的頭發亂蓬蓬的:“休息哪有工錢。”
宋悅皺起眉,道:“你這哪叫打工,活脫脫被壓迫被剝削,你換份工作吧。”
路昭小聲嘀咕:“不是壓迫剝削啦,我是自願的,這份工作掙得多。”
宋悅拿手戳了戳他的額頭:“昨天上課孫教授才教過的,所謂的剝削,就是壓榨你的剩餘價值,讓工作把你的生活全部填滿,讓你沒有時間學習和提升自己。這樣你就永遠只能給資本家打工,沒法獲得更好的工作,也沒法自己創業成為資本家的競争者。”
路昭嘟囔着:“別說得這麽嚴重嘛。我又不是全職,而且,一個月也有一個周末可以休息。”
心裏卻想,方先生才不是資本家呢,他請自己幹額外的工作時,都會另付錢的。
不過,宋悅說的有一點倒提醒了他。
他天天除了上課就是打工,一天之中,早上六點到晚上九點半的時間被填得滿滿的。
沒有空閑時間,就代表不能學習和深入思考,一直這樣下去,人會永遠原地踏步。
他總算明白,那時方先生為何要說“我願意支付這筆費用,換取我下班後的自由時間”。
支付了這筆費用的方先生,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書房看書、學習、思考,讓自己不斷進步。對方先生來說,能夠不斷進步,比付出去的這些錢重要多了吧。
而自己卻只能在這樣忙碌的日子中原地踏步。
這樣下去,他和方先生的差距會越來越大的。
路昭心裏有些焦急,小聲問宋悅:“你說,要是有一個人,本來就比你聰明,比你知道的多很多,而且……而且他還比你努力,那要怎樣才能趕上他呢?”
宋悅睨着他:“比你聰明,比你厲害,還比你努力。”
路昭連連點頭。
宋悅直接說:“那你一輩子也不可能趕上他啊。”
“……”路昭被他一箭紮在了心上,有些洩氣,嘀咕道,“幹嘛說得這麽絕對。”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宋悅給他打比方,“人家開個小轎車,你騎個自行車,人家的速度本來就比你快,而且人家早就遙遙領先,你拿什麽去追?你是覺得這個星球是圓的,他轉一圈又回來了,就落在你後頭了?”
“……”路昭被他直白的話打擊得體無完膚,“我也不可能落後人家一整圈吧。”
“那可說不準。”宋悅道,“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天之驕子。你和他唯一的交集呢,就是他超你整整一圈的時候,嗖的一下,他從你身邊經過,然後再次把你遠遠抛在後面。”
他描述的這個畫面未免也太傷人了,路昭一把拉上被子蒙住頭:“我不跟你講了!”
“生氣啦?”宋悅又來扯他的被子,“好了我不講這個了。你明天找你的雇主請個假,我帶你出去玩。”
路昭在被子裏生悶氣:“說了不請假。”
宋悅想了想:“你說一個月可以休息一個周末,這個月是哪個周末?”
他這麽一提,路昭才想起來,下周末就是方決先生和文越先生來看小胖崽的日子了。
“下周末。”他說。
“真巧!”宋悅高興地一合掌,“下周末我哥哥要帶我去參加一個生日宴會,我們一起去。”
路昭從被子裏鑽了出來,好奇道:“生日宴會?我只聽說過宴會,還沒去過呢。是誰生日?”
宋悅想了想:“……忘記了。”
路昭:“……”
“反正,不是我哥哥的朋友,就是同事吧。”宋悅說,“我家只有我哥哥一個人在首都打拼,我從小在平州長大,這兒也不認識什麽朋友,本來是不想去的。”
路昭點點頭,又說:“那你也叫上王志?”
宋悅翻了個白眼:“王志就是個人來瘋,我叫他去,萬一在宴會上鬧出什麽狀況,我哥得罵死我。”
他這麽一說,路昭緊張起來:“可是,我也沒參加過宴會,萬一我也出什麽狀況……我還是不去了。”
他又要往被子裏縮,宋悅連忙拉住他:“不會的。你膽子小,到了那裏肯定吓得只知道跟着我走,出不了什麽狀況。”
路昭:“……”
最終,他還是被宋悅說服,一起去參加下周末的生日宴會。
為此,宋悅特地帶他去剪了個清爽的短發,又找出了自己的一雙黑色皮鞋,借給他穿。
“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嗎?”路昭坐在自己的小書桌前,一邊納着布鞋底,一邊擔心地問,“不穿裙子,就不會有人邀請我跳舞?”
“放心吧,現在的宴會,都是一切從簡,早就沒幾個人跳舞了。”宋悅在自己的穿衣鏡前照來照去,滿意地打量身上的新裙子,“又不是上個世紀,雌蟲得靠宴會尋找如意郎君,現在沒有強制婚配制度了,好多優秀獨立的雌蟲,一輩子也不結婚。”
路昭倒是頭回聽說這樣特立獨行的作風:“還可以這樣啊。”
宋悅點點頭:“這都要感謝那些犧牲的先烈,感謝舒主席,讓我們都可以讀書、可以工作、可以靠自己生活。”
路昭認真地附和:“沒錯。”
“帝國時期,社會制度森嚴閉塞,雌蟲單靠自己,是沒法在社會上獨立的,必須依附雄蟲。”宋悅說。
“所以那個時候的雌蟲都拼命地迎合雄蟲,每天的任務就是到處參加宴會,去物色一個好男人。”
宋悅整理着自己的裙擺:“我現在打扮得這麽漂亮,是因為我喜歡打扮,但那個時候的雌蟲打扮得花枝招展,是為了生存。”
“那時候一個雄蟲可以娶好多個老婆,娶回來無論打死打殘,都不用負法律責任。所以,雌蟲們才這麽拼命,為了後半輩子可以好好活着。”
說着,宋悅轉過身來:“我跟你講啊,我老家那裏就有好多經歷過帝國時期的雌蟲,他們都很瘦,弱不禁風的,跟建國後出生的雌蟲完全不一樣。”
路昭停下了手裏納鞋底的工作,認真聽他說話。
“他們的丈夫,以前都有好多個老婆,現在只剩一個了,就把火氣全撒在他們身上。”宋悅說,“但是,他們無論在家裏遭受怎樣的淩虐,都不願意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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