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溪流
溪流
第二章
付明熙拖着行李上了拖拉機。
拖拉機只有兩座,他自然坐到了老鄉邊上空着的位置。
坐近看,付明熙才發現老鄉只是衣服破,并不是個老頭。
也許是為了擋耀目太陽,草帽遮了大半張臉,而露出的下半張臉胡茬又沒刮。總體上看,皮膚古銅,肌肉明顯,高大結實,應該是個常年勞作的中年大叔。
付明熙放好行李箱,拉上側門。第一次力太小沒關上,于是他再次壓下門把——
嘭!
門重重關上。
還沒等付明熙開口道謝,發動機啓動,隆隆聲在耳邊萦繞,拖拉機繼續哐當前行。
拖拉機的噪聲太大,又抖得厲害,付明熙在暈頭暈腦中聽見老鄉問:“你住哪兒?”
“沿路走第三棵大樹下邊停就好了!”
付明熙扯着嗓子,在拖拉機聲中喊道。
老鄉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拖拉機叮鈴哐啷地開,付明熙快被震暈了,最後停下的時候,耳朵裏還殘留着哐當哐當的響聲,腦袋還在嗡嗡地抖。
意識到拖拉機停了,付明熙晃晃腦袋,企圖恢複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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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鄉善解人意地伸手,幫他從後邊單手拿了行李箱,肌肉起伏,輕輕松松地就直接從拖拉機上放到地上。
付明熙呆呆站着,人還沒恢複神智,就見拖拉機又哐當哐當響,慢慢悠悠加速,消失在塵土中。
“謝……謝?”
顯然傳不進老鄉耳朵。
在樹下陰影站了會兒,付明熙終于從晃蕩的拖拉機洗腦聲響中清醒。他半拉半抱着行李箱,沿着碎石鋪就的鄉路走去。
放眼望去,一片綠意。
鄉裏沒什麽年輕人,老人種地也種不了多大範圍,荒廢許久的稻田長滿了各類野草,不過都是綠的,看上去倒也生機勃勃,和諧統一。
“阿嬷——侬仔回來了!”
付明熙一眼就望見了坐在老屋前擇菜的老人,幹脆一把抱起行李箱,加快腳步,奔向老人。
幹瘦的老婦人聽見喊聲,再看清人臉之前,先認出了聲音。她驚喜地丢下菜葉,趕忙起身,迎上乖孫。
“哎呦——怎麽突然回來了?”
阿嬷只有付明熙胸口高,佝偻着腰,粗糙枯瘦的手拉着付明熙,連連打量着已将近一年未見的外孫,心疼道:“瘦了瘦了。”
付明熙前幾年給老屋門前鋪了水泥地面,方便阿嬷走路。現在,付明熙松開抱着箱子的手,拖着進了屋。
“之前春節不是加班沒能回來嘛。”付明熙放了行李,拿着陳舊小板凳坐到阿嬷身邊,幫忙擇菜,“正好快端午了,我把之前的假一起放着時候過。”
為了不讓阿嬷操心,付明熙還是說了謊。
“哎呀也是,回來就好好休息。休息去,晚上阿嬷給你做好吃的。”
許久未見,長輩看誰都是瘦的,付阿嬷也不例外,催促着外孫回房休息。
回到了家,付明熙驟然放松,他撒嬌似的湊在阿嬷邊上:“哎呀阿嬷,我想吃炒田螺,我去撿田螺,咱們過兩天吃紫蘇田螺行不?”
“行行行。”
他這麽一撒嬌,阿嬷怎麽不同意,笑着道:“那你去把膠鞋穿上,帽子戴上,別被蟲叮了。”
付明熙問:“辣椒和紫蘇還種那塊兒嗎?”
“還種着呢。”阿嬷收起擇好的菜,“紫蘇路邊長得好,都是。辣椒我前幾天摘了,就不用費勁了。”
付明熙小時候就一直待在阿嬷家,後來到了初中才轉到城裏讀書,和母親一起。
一歲時,他的父親出軌,母親毅然決然提出離婚,帶着他住在阿嬷家。為了生計,母親到H市打工,而他則被留給阿嬷照顧。後來,母親在H市找到了新的對象,結婚,生子,他也成了多餘的那一個。
穿膠鞋,戴草帽,付明熙拎着棕色舊竹籃,從門前泥路一直走,最終到了小溪邊。
沒有污染的小溪清澈見底,流水潺潺,僅僅是靠近就能感受清冽。
付明熙興致勃勃地踏入了小溪。
從小到大,他三天兩頭就纏着阿嬷帶他去撿田螺,好吃是一方面,好玩才是最主要的。小時候阿嬷擔心他沿溪走到深河段,也極少讓他下溪,因此到小溪捉田螺,就成為了付明熙到城裏上學後最心心念念的一件事。
嘩啦——
透明小蝦驚慌失措,溪底浮沙被水波翻起,帶起雲霧般的泥沙痕跡。抓着四五個田螺的手驟然出水,然後清脆聲響,田螺被扔進竹籃,相互撞擊。
付明熙直起腰,扭扭發酸的脖子,又看了看籃子裏的田螺,覺得差不多夠了,便将手伸入小溪晃着沖了沖。
手洗幹淨後,他拎起竹籃,放進小溪,讓堆積着的田螺被溪水覆蓋。
嘩啦啦——
竹籃前後搖晃着,田螺相撞,流動的溪水沖去表面飄浮苔藓底泥。
付明熙哼着歌,搖頭晃腦,伴着四點多将落未落的斜陽向家走去。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個大竹簍~”
“我要采呀采呀采蘑菇嚕嚕啦~”
“啦啦啦啦啦啦~采蘑菇啊采蘑菇~”
……
紫蘇好養活,折了枝插地裏都能活一半,路邊到處都是。鄉裏也沒車經過,倒也不用擔心被污染,看見了随手摘都能吃。
付明熙彎着腰,從一簇簇紫色裏挑出顏色最好看的葉片,丢進竹籃。
“阿嬷——我回來了——養螺的盆在哪裏啊?”
付明熙拎着沉甸甸的竹籃站在屋前空地,沒進門。籃子還滴着水,在水泥地上暈開深色痕跡。
屋內傳來翻找聲,沒多久,阿嬷沙啞卻有精神的聲音響起:“來了來了——好久沒用了,你洗洗先——”
付明熙放了竹籃,進廚房拿盆拿刷出來,蹲在屋外水龍頭邊沖洗。
他這人一向有放松就亂唱歌的怪癖,現在正興奮着,伴着刷盆聲,邊洗邊唱:“我是一個粉刷匠——啦啦啦啦啦——”
“乖仔來。”阿嫲拿着小凳出來了,“坐着刷。”
“好嘞。謝謝阿嬷!”付明熙起身,任阿嬷把小凳推好,然後又坐下,挺起脊背,繼續刷着許久未用的紅色塑料盆。
刷好了盆,付明熙挑出竹籃裏的紫蘇葉,然後把田螺“嘩啦啦”倒進盆裏刷洗。
換過四五道水,田螺才算刷幹淨了。付明熙在盆裏蓄了水,準備大後天剪螺尾,炒紫蘇辣椒。
不知不覺,付明熙刷了一個多小時,落日餘晖,炊煙袅袅,木桶飯香伴着清爽菜香,彌漫鼻端。
“阿仔來吃飯了!”
阿嬷站在廚房門前催促。
“馬上來!”
付明熙搬着盆,放到小院水池邊。他打開水龍頭匆匆沖了幾下,邊快步走,邊甩手,期待地走進廚房。
“地皮雞蛋?”付明熙驚喜地看着桌上其貌不揚的小菜,“阿嬷你什麽時候采的?”
阿嬷樂呵呵地看着付明熙扒飯:“去年就采了。想着你喜歡吃,打算春節你回來的時候讓你帶去的。”
“不用這麽辛苦啦。”付明熙将海碗裏的地皮夾給阿嬷,“網上都有賣的。阿嬷你也吃。”
菜裏的地皮其實也被稱作地衣,長在純淨無污染的岩石土地上。雖然采集不費勁,拔就是了,可清洗起來可就極為費力。
因為長在土裏,又多褶皺,像小型的木耳,所以需要仔細清理,才能清除其中泥沙。
付明熙知道是因為自己喜歡吃,阿嬷才會去采摘清理晾幹,就等自己春節回來。
桌上兩菜一湯,豆幹炒臘肉,地衣炒雞蛋,以及西紅柿蛋湯。
雞蛋嫩黃,短椒鮮紅,炒着透明灰黑的薄地衣,咬下去彈脆爽滑。臘肉泛着油脂光澤,手工做的豆幹軟嫩鮮香。而雞蛋被打散,像雲般環繞飄浮在湯中,西紅柿甜酸可口,淡淡的鹹。
“阿嬷你今年鐘稻了?”
付明熙嘗到了米裏未完全脫去的稻殼。
阿嬷擺手道:“木啦木啦。種稻太麻煩了,這米是隔壁農場買的。”
“隔壁農場?不是種葡萄的嗎?”
付明熙有些疑惑。在他記憶裏,隔壁是個葡萄園,之前葡萄成熟,他路過時總會買上些許,青提和紫葡萄都有。
“就去年春節你回去不久,隔壁葡萄園就轉了。那些葡萄苗葡萄架子都搬走了,來了個小年輕,什麽都種,又種稻子又種白菜又種玉米——哦我看着他還種了花。”
講起隔壁農場,阿嬷談興就上來了。
“你阿嬷我之前在路上遇見他。見我手裏提米,他就好心載我回來。聽我說以後不種稻子,去外邊買,他說他那裏有,就賣給我了,省的我以後走那麽遠去買。”
付明熙忽然想起了今天下午載他回來的那個老鄉,連忙問道:“我今天下午等車的時候,有個開紅色拖拉機的老鄉拉了我,穿白色汗衫,大草帽,夾角拖鞋,沒刮沒刮——是不是就是他啊?”
“系啦系啦。”阿嬷點點頭,“紅色拖拉機就系他——村子裏木人用拖拉機的哇。他今天下午載你回家?啊有空得給人家帶點謝禮。正好端午,過兩天包了粽子你就送點過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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