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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病房裏,入眼是一片純淨的白。
白色桌子,白色大床,白色的窗簾,就連床頭旁的小茶幾上,亦擺着一只白瓷花瓶,瓶口開落着一束白色百合,花瓣上猶沾附幾滴水珠,香氣淡雅沁脾。
病床上靜靜躺着一具異常消瘦的女性身軀。
不過二十來歲的青春年華,四肢卻幹瘦如柴,兩眼凹陷,面色蒼白,呈現病态的憔悴,看上去透着幾分與年紀不符的衰老感。
曾經,她擁有一頭及腰,綢緞般烏潤的長發,如今卻是剪短至耳下。
一名穿着雍容貴氣的中年婦女,端坐在窗邊的白色沙發組裏,她手裏捧着一本英文雜志,聲音不高不低的念出內容。
病床上的年輕女人,緩緩轉動眼珠,望向每天固定在這個時間,來到病房陪伴她的母親。
她凝視片刻,眼眶湧現淚水。
程麗儀一擡眼便看見女兒淚流滿面,她放下了雜志,起身來到病床旁,伸手輕摟住她。
“芯芯今天不開心嗎?是不是媽念的這本雜志太無聊?”
被母親摟在懷裏的沈芯婕只能眨眨眼,除此之外,她什麽也不能做。
前不久還能聽見她艱難地擠出喉音,可如今,她已發不出任何聲響。
程麗儀本想忍住,但終是難掩悲恸的流下眼淚。
感覺臉頰一陣濕意,沈芯婕知道母親正在哭泣。那個從來不知憂愁是什麽的貴婦母親,這幾年來為了她的病,幾乎是天天以淚洗面。
她那個商業強人的父親,為了她的病,不惜砸下重金,聘請海外名醫前來為她醫治,更是三天兩頭便飛往海外,只為尋求更高明的名醫與藥物。
白色房門被推開,一名高大的俊秀男人走進來,輕拉起滿臉是淚的程麗儀。
“媽,你回家休息吧,我來陪芯芯。”
“我去外面透透氣,一會兒就回來。”
程麗儀?着嘴,不敢多看病床上憔悴得不似人形的女兒一眼,拎起手拿包快步離開病房。
男人在床旁的單人沙發椅落坐,厚實大手握住了沈芯婕的小手。
凱勳。沈芯婕轉動眼珠子望向男人,只能在心底輕喊他的名。
“芯芯,我出差回來了,爸留在美國跟醫生會談,再過幾天就會回來看你。”
江凱勳望着僅能轉動眼球,無法做出任何回應的未婚妻,雖然心痛不已,卻仍然逼自己面帶微笑。
因為他知道,看見周遭的人為她痛苦,她心中已經夠難受的,他不想也不願再加重她的痛。
“等冬天過了,我會跟爸溝通,安排私人的醫療專機,帶你回倫敦去看看。”
謝謝你。沈芯婕眨了眨眼。
見未婚妻拚命眨眼,除此之外,身上不見任何反應,江凱勳拉起她的小手,湊到唇邊輕輕一吻。
“不必說謝謝,我們之間從來不需要道謝或道歉。”他懂她,自然讀得出她眨眼的用意。
聞言,病床上的沈芯婕淚盈于睫。
江凱勳靜靜的握着她手一會兒,随後想起什麽似的,從大衣口袋裏取出了一只戒指。
看清他拿近的戒指,沈芯婕快速眨動眼睛兩下。
“我終于找到這只戒指,可以向你賠罪了。”江凱勳微笑說道。
他竟然還記得……沈芯婕在心底低語。
猶記得那年冬天,他們飛去巴黎過聖誕節,卻在一個骨董市集為了一些小事吵架,她氣得扔下了當時挑中的骨董戒指,掉頭就走。
事後兩人和好如初,兜兜轉轉,數年已過,她早忘了那件小插曲,可他竟然還記在心上……
“來,我幫你戴上。”江凱勳擡起她白皙的纖手,順着無名指滑到底。
那是一只以琺琅與珍珠圍邊裝飾,中間鑲嵌着一顆雕刻紅寶石,展現巴洛克華麗風格的骨董戒指。
“你戴起來真好看。”
江凱勳微笑贊美,俯身在她指間一吻。當他看見把握在掌心裏,那一根根枯瘦的手指頭,胸中頓時一陣抽痛。
但他不許自己表現出來,依舊擡起俊顏朝病床裏的沈芯婕微笑。
“你一直相信這些老骨董是有靈魂,往後你若有什麽心願,就跟這個戒指說,也許真會有奇?出現。”
手機鈴聲驀然響起,江凱勳松開了手,起身在她頰邊輕吻,低聲歉語:“我出去接個電話。”
片刻後,病房恢複寂靜。死亡般的寂靜。
沈芯婕只能轉動眼球,垂眸望向無名指上的骨董戒指,盡管她想伸手觸摸它的觸感,卻也僅僅只能是“想”而已。
她的身體宛若被凍結一般,不能移動,不能說話,什麽也不能做,僅僅只能被動地感受着外界的一切。
她好寂寞,好孤單,好想離開這張床,去任何一個地方,哪裏都好,只要能說話,能動能走,要她拿什麽來交換,她都願意。
可惜,這些再簡單不過的事,于她而言,不過是奢想。
沈芯婕閉起了眼,淚水無聲滑下。
一顆,兩顆,三顆,透明的淚珠,泫落在指間的那只戒指上。
下一瞬,淚水仿佛流進紅寶石裏,緩緩被吸幹。
驀地,沈芯婕感覺異常疲倦,她閉起了眼,不願再睜開。
……或許,就讓她這樣死去吧!總好過她的尊嚴與所愛的一切,一點一滴被無情的奪走。
她曾想過,是這個世界容不下她,才會讓她逐漸官能喪失,既然如此,那便讓她去別的世界吧。
天堂也好,地獄也罷,至少死後,她便自由了,能走能動,能清楚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哪怕成了一縷幽魂,亦好過現在這樣。
她不要再用這副鬼樣子,繼續待在這個世界了,真的好累,好痛苦,好孤獨……
細雨霏霏的清晨,兩旁是成排蓊郁的松林,一道高大身影端坐于馬背上,一人一馬緩緩行走在青石板街道上。
這兒是距離皇京約莫兩日路程的穆川,同樣算得上是熱鬧繁榮之地,特別是春日時節,穆川郊區的園林便會開起漫天的桃花,京中貴族多在這裏置地買房,閑暇時便來此賞花游玩。
此地自然也成了許多貴族金屋藏嬌的好處所,皇京裏更有誇大的流言,盛傳穆川這兒的年輕女子,但凡容貌出挑的,多是被貴族養在這兒的外室。
婁易輕扯了一下缰繩,指示身下的駿馬轉左。
天光亮起,晨霧漸散,就在臨近婁家祖宅時,一名模樣狼狽的少女,驀然沖破霧氣,直直奔來。
婁易俊秀的眉眼微微皺了一下,手已俐落地勒停馬兒。
前方不知從哪兒奔出的少女,一身淡紫的交襟短襖與縧紫繡花百褶長裳,面料上縫綴着大小珠玉,不難看出是來自好人家的姑娘。
可她長發淩亂不堪,覆去了面貌,看不真切,好似在躲避什麽,不停地往身後張望。
猝地,一個不留神,少女被曳長及地的裙擺絆倒,當場狠狠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而後,她沒了動作,好片刻就這麽維持着仆卧的姿勢。
婁易攢緊濃峻的眉,翻身躍下馬背,上前查看。
長年練武的緣故,他的步履輕緩,幾乎無聲,他停步在少女的正前方,俯身望去。“你沒事吧?”
少女猶然靜止不動。
他撩袍屈膝蹲下身子,用着握于手中的馬鞭,撥了撥少女披散一地的發。“你……”
“耶,我自由了!”驀地,少女撐起身,長發随之散開,露出一張秀麗嬌美的心型臉蛋。
婁易一怔。是她?!她怎會在這裏?
少女一手拎起裙擺,一手撥開覆面的長發,在原地轉了個圈兒,随後伸展雙手,小臉仰望天際,嘴角一揚,嬌脆的笑聲流洩而出。
“真的有奇?!我自由了!”少女歡天喜地,又跳又叫。
當此時,一群青衣奴仆追了上來,将少女團團圍住。
“小姐,趕緊随奴才回去,老夫人正到處找小姐呢!”為首的年長奴仆一臉為難,礙于男女有別,也不敢随意伸手去拉少女。
少女目光透着一絲茫然,眉眼間卻掩不住興奮之意,她四下張望,又瞅了瞅那些奴仆。
“你們說的老夫人是誰?”少女問着那位年長奴仆。
奴仆正欲答覆,目光不經意一轉,這才瞥見晨霧彌漫的松林小徑中,還立着另一道高瘦的人影。
“少爺?!真的是少爺!”奴仆喜出望外,連忙湊近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