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貓耳朵01

第1章 貓耳朵01

一覺醒來,李好好長出了一對貓耳朵。

上上周,她長出十二根手指,上周,她長了滿臉的絡腮胡。

她對着鏡子端詳自己的臉,右臉上有兩道細小的紅痂——前天用刀片刮胡子割的。我站在她身後,像石頭一樣不言語,無聲地表達我的催促。

她立即低頭擦臉,神清氣爽地扭過頭,指了指頭頂上的貓耳朵。

低頭讓我摸,貓耳朵在我眼前。

它和我小時候養過的一只三花貓的耳朵是同一個質地,柔軟而敏感,手指懸停,它會不由自主地撲棱一下。

我掀起她的頭發看,看見了她屬于人類的那對耳朵。

很好,現在她有四只耳朵了。

放下頭發,她自來卷的頭發蓬蓬松松,像一大捧稻草似的蓋下來,一直垂到背後。

她像個吉普賽神婆,四肢纖細,晃悠着胳膊和腳踝上叮當作響的珠串和裝飾揮舞着四肢走到我身後看我洗漱。

水冰涼,今天天氣或許不會太好。

鏡子裏,李好好探頭探腦地研究着那對耳朵,等我吐掉最後一口水,看着水流進入循環機,李好好拽住我的衣服:“是什麽?”

“貓耳朵。”

“貓耳朵……”李好好重複,對着鏡子撥那毛茸茸的東西,哪怕是自己的耳朵,也像是跟她不熟,撥過去,耳朵垂下來躲閃撲棱,她覺得有趣,撥了好幾下,揪住了,翻過來疊着。

我穿好裝備,開門向外,嗅到一股微酸的,冰涼的氣息,把門關上,拿起門邊的毛巾擦擦靴子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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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下雨了,今天只能做室內工作了。

我開始脫衣服,李好好跑過來——耳朵還堅持着那折疊翻過來的樣子,非要給我看。

我嗯了一聲表示看到了。

撲棱,兩只耳朵立了起來。

我坐在凳子上,費力地拆靴子上的三排扣子,李好好叮呤咣啷地跑了一圈,腳踝上的金色珠串折射出仿佛上世紀的迷醉的光暈。

她不厭其煩地跑過來,這次蹲下,捂住我的手,她像一棵蠻橫的植物,需要人大量的注意力來澆灌。

掀起頭發,露出她的人耳朵,對我說:“耳朵。”

我點頭:“是的。”

她摸頭頂:“貓耳朵。”

“是的。”

兩個名詞拼湊在一起,李好好很容易就察覺出其中讀音的區別:“貓,是什麽?”

貓是什麽?我很難用一種語言對李好好講清楚。

李好好求知若渴,提及這種未知的東西,眼睛就瞪得很圓。她金黃色的瞳孔讓視線顯得格外明顯,聚焦在我的臉上——我從她眼中看見自己,一個疲憊的枯槁的女人,紮着潦草的低馬尾,防護服層層疊疊地堆在腰間,像一片片葉子,我像中間長出來的衰敗的一朵花,垂着頭。

與其問我,貓是什麽,不如問問李好好到底是幹了什麽,才會長出貓耳朵。

想象不會憑空誕生,李好好必定是在哪裏見到了貓的圖像。

“你進了我的房間?”

李好好立即轉移視線:“我沒有。”

“看了我的筆記本?”

“沒有看筆記本,看了工作日志。”自曝了。

“所以你還翻了我的抽屜?”

李好好捂住嘴巴,擡頭看了我一下,往前一抓,仿佛把自己剛剛說出的話抓了回去塞進嘴裏咽了。

我看着她表演,解開了最後一道扣子,把靴子放回原位:“昨天晚上?”

“我沒有進去。”還在嘴硬。

我并沒有和李好好追究什麽的意思,在看見她長出貓耳朵之後,我就知道她一定潛入我的房間,偷看到了什麽。

李好好像個在課堂上悶頭吃辣條的小學生,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因此還在狡辯,疑惑我到底是怎麽從貓耳朵發現了她幹的壞事。

“昨天晚上我打呼嚕了嗎?”我問。

“沒有,你說夢話了。”

她回答完,又驚恐地捂住了嘴,伸手一抓,把剛剛那句話抓回去吃了。

李好好喜歡偷偷鑽進我的房間,偷窺我的生活——光明正大地偷窺,看我日志,看我睡覺,摸着我的物品琢磨我是怎麽使用它們的。

誠然,這在我的那個年代,這屬于一種變态的行為,我需要報警,叫人,并且警惕地準備好武器,嚴重點需要搬家,躲避這種窺探的視線。

但如果把這個窺探,變成貓或者狗,情況就會有所不同。

比如,你的狗非要你打開衛生間的門看看你在幹什麽,或者你睡覺的時候你的貓趴在你胸口懶洋洋地看了你一會兒。你不會因此覺得冒犯,只會覺得好笑。對我來說,李好好也是這樣。

但我還是會劃清界限,勒令她不準進來。

我的房間在三樓盡頭,挂着我的名字和職稱。我換上一件套頭的絨衫和粗布褲子往門口走,李好好一路都在發出嘤嘤嗚嗚的怪聲表達着她的抗拒。

但還沒到和她算賬的時候,我走到一半上了四樓,進入循環間,查看酸雨的數據。

還好。

支開雨水收集器,設定時間兩個小時,查看了剩餘淨水量還夠使用半個月,關上循環間。

關門發出砰的一聲,李好好猛地哆嗦了一下,我回過頭,她開始交代:“我睡不着,我就鑽進去看。你的抽屜沒有鎖。”

“是我的錯?”

李好好點頭,心安理得地把鍋扔在我身上:“你沒有鎖。”

“看見什麽了?”

“工作日志。”

“仔細說說。”

“有一些字。”她掰着指頭開始回想。

是的,工作日志當然是有一些字……紙質的文件就是這樣,無法把聲音和視頻放進去。

她開始掰第二根指頭:“有很多不認識的勾勾。”

是數字,她能認出單獨的二十以內的阿拉伯數字,但湊在一起她就頭暈腦脹不太認識了。

第三根指頭一掰:“夾着彩色的紙,上面有一只雞。”

我回想了一下。

她認識雞。

昨天起風之前,總部的補給送到了,一些書寫的紙和兩瓶墨水,一些食物。收走了上一季度的報告和樣本。

食物被我封存起來之前,我看到一只真空包裝的整雞。

那是李好好第一次迎接補給,非常興奮,圍着我轉了好幾圈。

于是那只雞就随意加了熱,囫囵個地出現在了餐桌上。

在從前,這只雞不能算是稀罕的東西,熏雞,扒雞,燒雞,烤雞,鹵雞……這只,像是戰前的庫存,不能細看保質期。掀開看,咖喱的濃重氣味撲面而來,因此不知道雞本身的品質。

李好好第一次嗅到咖喱的味道,咖喱把她香暈過去了,趴在桌子上對着這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問:“什麽?”

“雞。”

很好,她昨天在我的工作日志裏見到了雞。

我打開房門,李好好要跟着我進來,我回頭一指,她僵硬地立正,站在我劃出的那根線上,蠢蠢欲動地往牆上貼,擡起腳——

“李好好。”

她知道我一喊這個名字,性質就會嚴重起來,縮回去,雙手背後,那雙金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

我打開抽屜,鎖沒有被暴力破壞,是我自己忘了。

一本厚厚的工作日志,比A4紙大了一圈,漢語詞典一樣厚,我端出來放在桌子上,它頗具分量,不知道李好好怎麽把它悄無聲息地搬出來偷看還沒有吵醒到我的。

人證物證都在,李好好逃避現實,摳住了門,把她自己關在外頭。

我打開工作日志,很容易就找到那張照片。

拉開門,把照片指給李好好看。

李好好高興地指着照片:“雞。”

我在我的工作日志裏夾了一張照片,是除了我的身體之外,唯一能留到戰後的東西。

是很舊很舊的,古老的東西。

那時我五歲,踩着凳子趴在櫃子旁邊去抓貓。

貓蹲着,把四只爪子藏在身子下,尾巴掃在前爪上,微微眯着眼。

看我不動,李好好激動地戳着貓:“雞!”

“它是雞嗎?”我問。

李好好确信:“是的,這裏是腿,在身體下面藏着,有一條長的,從這裏繞過來。”

她指着貓的尾巴:“雞脖子,難啃。”

又指着貓的腦袋:“屁股,好吃。”

說到這裏,她又有點不确定。

我們的那只雞的屁股只有小小的一搓,而面前這只“雞”的“屁股”很顯然非常大。

但其他特征都對得上。

于是她下結論,指着貓的腦袋說:“這裏是軟的,沒有骨骼。”

我指了指她頭頂:“貓耳朵。”

李好好愣住了,仔細盯着照片上的生物端詳,拿過照片恨不能鑽進去把貓吃了一樣和它較勁。

較勁了半天,她承認,這邊是腦袋,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

于是她得出結論:“這是貓。”

我點頭,收走照片。

李好好還想再看看,張着手搶,兩只腳還記得不能越過線,停在原地,上半身直挺挺地撲了過來。

我後退半步,她叮呤咣啷地砸在地上,蓬松的亂發散開,像一大把海草。

把照片夾回日志裏,鎖上抽屜,李好好仍然趴在地上,像是在訛人。

“我要工作了。”我踢了踢李好好的腿,她一骨碌翻身滾了出去,我回身鎖門,她知道我在工作時不能被打擾,匆匆地跑回一樓去了。

我工作時,她就在一樓靜悄悄地作妖。

總共四層樓,只有我工作的二樓可以看到外面,好幾個房間都配制着特制的玻璃,一覽無餘地展示着外面的風景。

雨還沒有停,外面的鐵網偶爾電弧閃爍,不知道是什麽找死的變異飛蟲撞了上來。

這是我工作的第七年,戰争結束了,也還沒有完全結束。

偶爾,會有些異獸穿破鐵網進來覓食。

但今天是雨天,它們不會來。我也該休息了。

不排除會有些通訊信號,我披了條毛毯,打開接收器,在無限的沙沙聲和雨聲中等待。

等待方圓五百裏的幸存者捕捉到我的信號,發出求助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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