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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啊——”

一聲驚恐的尖叫打破了清潭殿的寂靜，院中桃樹栖息的杜鵑受驚，刷的一下飛走了。

謝芝剛從房間出來，準備一早去宣平殿習課，當她經過院落的另一處房間，卻見門開着，她随意的一瞥，竟然瞥見房裏死了人。

這可吓壞了她，紛紛踏踏的腳步聲雜亂朝遠方遠去，大概去喊人了。而門依舊大開着，春日晨曦的光浸透了寒夜的冷，可有可無地照在了一個粉白黛綠的姑娘身上，那姑娘臉朝下趴在地上，經過一晚上的冷風，身體已然冰冷僵硬，染不上多少溫度。

楚卿意死了。

她的旁邊站着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姑且算不上人，渾身呈現半透明的形狀，勉強能看出生前明眸皓齒的容姿。

剛死沒多久，元神還沒徹底消散。

自古，十方大陸有個衆人皆知的傳聞，人離世不久，靈魂或者元神逐漸凝聚成無形的光團，沉入無妄海，遠離人事紛擾。

靈魂沉眠多年，日後機緣到了，就會再度重現人間，俗稱轉世。

而傳聞之所以為傳聞，沒有人知道真相，凡人，修士，妖怪皆看不透元神的模樣，傳聞到底是真是假，只有死人才知道。

此時此刻，楚卿意知道了。

這傳聞多半是假的，她面無表情盯着自己的屍體，環顧四周，眼神分外冷靜。她已經涼了，卻不像傳聞所說凝聚成光團，飛入遠在千裏之外的無妄海，不知接下來她去哪裏？轉世，還是逐漸消散？

思考之餘，方才撞見她屍體的舍友謝芝，匆匆忙忙喚來了一大幫緊衣窄袖的青衣弟子。

門前的一重風鈴，隔着生與死的距離，他們站定，看着師姐的屍身，面色劃過一絲訝異、疑惑和警惕。

這裏發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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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卿意的房間整潔幹淨，擺設簡單，不像同階的師兄師姐，她們的屋子永遠熏着時節最流行的香膏，內外間以珠簾和輕紗隔開，梳妝匣塞滿了品類豐富的珠環玉佩。而她的家具簡陋得有些離譜，只有一張床和方桌，連椅子都沒。

第一次被人觀看房間，楚卿意面不改色，畢竟人都沒了，她活着都不在乎所謂的臉面，死了更不會在乎。

弟子們仍站在屋外，被驚疑籠罩，面容瞧不見一絲一毫的哀痛，甚至不到須臾間，連那分驚訝都消失了。

楚卿意心想，也對，這些人與她來往交際稀少，彼此感情疏遠，這樣的反應合乎情理。

她的視線輕飄飄的，落到了為首的大師兄匡懷青身上，他黑發黑眸，透着一股寡言內斂的氣質，此時眉頭微蹙，嘴角微微繃緊，比弟子們無動于衷的反應大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他出聲了，聲音冷淡，透着一絲煩躁：“楚卿意，小師妹年紀還小，平日照顧幾分，是我們該做的，你卻斤斤計較，成日對她冷言冷語，昨日我不過将你送的桂花糕給她嘗了嘗，你便要與我們二人生氣，如今又鬧什麽花樣？”

楚卿意笑了，顯然匡懷青誤會了。

淩霄宗清潭殿，內門弟子的住所，重重結界保護，從未出現傷亡的前例，是整個淩霄宗最安全的地方。她重傷裝死，一動不動，在他看來，多半是僞裝的，她心機深重，無所不用其極，企圖得到其他人的關注和同情。

楚卿意越笑越覺得悲哀，十年的感情，他們曾經月下談天，他曾為她戴上額間的山茶花，一個如此驕傲的修士，跪地向隐居多年不問世事的道君，懇求打造最鋒利的本命劍，他毫不留戀把那柄劍當做定情信物送予她……他們原本是淩霄宗最相配的一對情人，若無意外，遲早有一日結為人人豔羨的道侶。

而小師妹踏入宗門的一天，一切都變了。

小師妹名柳扶風，看着比楚卿意年輕幾歲，身高卻高了她不止一頭，不知來路，天資聰穎，修習法術一點就通，是淩霄宗難得可貴的法修，被道君南門岳收為親傳弟子。

南門岳是楚卿意和匡懷青的師尊，柳扶風便成了他們二人的同脈小師妹。

師尊常叮囑，楚卿意匡懷青年歲輩分高，不可欺負同門，要多多照顧小師妹。

起初楚卿意願意與小師妹交好，找機會親近她，然而小師妹對待她的态度，跟對待別人的态度迥乎不同。她語氣親親熱熱，朝別人師姐長師姐短，聽的人心花怒放，衆多弟子對她十分的親近喜愛，然而一旦與楚卿意打交道，她總挂着一副得體又疏離的笑，表面溫柔友善，實際冷漠得近乎可怕，透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惡意。

那時楚卿意搞不懂，她很小的時候父母雙亡，無人教導她為人處世的經驗和應對方法，便直言問小師妹為何看不慣她？她幾次三次的針對，到底想做什麽？

正好被匡懷青撞見這一幕，他當下蹙眉，責問她不該用這種無禮的态度對待小師妹，同時嘆息道：“卿意你多想了。柳師妹性情柔和，怎會與人心生芥蒂？”

這話楚卿意聽的不舒服，若小師妹沒有心生芥蒂，莫非是她一廂情願陰暗揣測她人的心思？

此事因為沒有具體的證據，暫時擱置，但到這裏還沒結束，漸漸的小師妹越來越過分，日子久了，她的疑慮越來越深，疏遠小師妹，對她愛答不理。

可是小師妹不肯放過她，有次下山做任務，兩人是師尊唯二的女徒弟，長老根據各位同門的師門關系進行排列，吩咐她們組隊執行任務，楚卿意再不情願，也不得不遵從指令。

楚卿意一心追擊妖獸，暫時将兩人的嫌隙放在一邊，配合柳扶風擊殺妖獸，可惜妖獸的修為比她二人高深，她們費了很大勁，戰了一天一夜才勉力磨死妖獸。

臨死前它的妖丹爆炸，楚卿意及時用護身法器玄龜盾擋住爆炸的沖擊，而小師妹就沒那麽幸運了，她被爆炸波及，衣服破碎，渾身染血，下眼睑至唇角部分被火灼燒。

有些弟子負責對付另外的妖獸，不在這裏，楚卿意連忙使用傳聲令請求援助，他們趕到時，一見到柳扶風面容慘白，頓時将她圍得密不透風，臉色急得青白交接。

那時柳扶風有氣無力朝他們笑：“我無事，不過受了點傷，沒什麽的。”

有一位弟子安撫完柳扶風，面對楚卿意卻換了副表情，責怪道：“同樣對抗妖獸，為何你毫發無損，小師妹卻深受重傷？”

楚卿意跟柳扶風不同，平時不太愛說多餘的話，但關鍵時刻，也要為自己的清白辯駁，她冷聲道：“我擁有玄龜盾的保護，那時小師妹在我對面九尺遠的位置，來不及将她護在身後，是我之過。你要懷疑我，至少拿出确切的證據，否則少廢話。”

弟子被說得面紅耳赤，不曾想楚卿意平日冷冷淡淡，甚少與人接觸，但争辯起來，伶牙利嘴，他一聽覺得很有道理，竟被罵的恨不得鑽地底下去了。

柳扶風被安置在附近城中的一座客棧，過了不久，匡懷青撇下師尊囑托的任務，風塵仆仆出現在楚卿意面前。楚卿意看到他，高興地揚起唇，然而來不及跟他打招呼，就見他視而不見，沖進了安置病人的屋子。

楚卿意呆呆站在客棧門前，眼神劃過幾分落寞，一個人在門外站着，過了許久才走進屋內。

這時，弟子們已将事情的前因後果通通告訴匡懷青。

當先前質疑楚卿意的弟子提到玄龜盾，匡懷青頓時冷了臉，楚卿意從未見過他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懷疑、震驚、不可置信……

他看向柳扶風：“我記得玄龜盾是你的法器，為何會在楚卿意的身上？”

此話一出，如驚雷落地。

方才楚卿意表明自己擁有玄龜盾，衆人信她了。然而匡懷青看似疑惑實則篤定的語氣，表明玄龜盾屬于柳扶風。

那楚卿意手裏的法寶從哪裏來的？

一時之間，衆人愕然不已，覺得被欺騙了，紛紛将憤怒懷疑的目光看向楚卿意。

楚卿意簡直震驚地失語了：“明明這是我的……”

話畢，她卡住了喉嚨。修士的法寶除了自己和親密的戰友，誰也不會告訴其餘無關人士。因她與弟子們格格不入，始終無法融入他們。所以她的玄龜盾，無人知曉。

弟子們斥責聲起，厭惡的眼神如千刀萬剮，落到身形單薄的姑娘身上。

楚卿意平時積極參與戰鬥，流了不少鮮血，受過難以想象的身體苦痛，都能做到無動于衷，卻很少經歷侮辱，此時臉色漲得通紅。

柳扶風就這樣沉默地看着她。

“玄龜盾，乃上古法器，神明隕落後，世間只有一枚。”匡懷青垂下眸，“卿意，我對你很失望。”

如果楚卿意是一株頑強生長的野草，經歷風霜雨大，始終屹立不倒，那柳扶風便是被衆人呵護的柔弱蓮花，一舉一動牽動所有人的心髒。野草受了委屈，只能獨自吞咽苦楚，而蓮花受了一點磋磨，就會被無限放大。衆人憐愛柳扶風，想盡設法替她恢複容貌。随着柳扶風的地位越來越高，野草逐漸無人問津，成為了不存在的透明人，偶爾人們聊起楚卿意，他們的語氣充滿鄙夷，會說：“她是那個欺負小師妹，害她差點毀容的人。”

楚卿意的話越來越少了，她不像柳扶風，有那麽多關心愛護她的人。

十歲時，父母雙亡，一路摸滾打爬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一個凡人出身的弟子，入門便是外門，花了一百多年拼搏至今，背地裏不知吞落多少眼淚，才能成為南門岳的親傳弟子。她的今日成績，要比旁人付出加倍的努力，早些年，一天睡的時間甚至不超過兩個時辰。

咬緊牙關拼了命地往上爬，被妖獸打折的骨頭至今還隐隐發疼。治愈這類慢性傷要花無底洞的靈石，她把仙門當家，為仙門奉獻了數不清的寶物，自己卻心疼這些錢，忍着疼不願意花靈石。

這些付出像個笑話。

昔日受人尊敬的師姐，如今人人排斥厭惡，視她為心機深沉的怪物。

他們縱容疼愛柔弱小師妹，誇她溫柔得體又善良，時常拿楚卿意跟她比較。

楚卿意忍耐了一日又一日，盤算或許時間久了，謠言便會漸漸不攻而破。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證明玄龜盾屬于她，她的自尊心也無法允許自己低聲下氣請求柳扶風，讓她放過她。

所以只能等衆人遺忘。

直到有一日，小師妹害死大師姐，楚卿意的底線被打破，終于忍不了了。

大師姐是引薦她入門的人，才貌雙絕，不僅擁有明麗照人的相貌，更是趙其洲長老最看重的弟子，受同門的尊敬。

平日大師姐事務繁忙，沒有多餘的精力關心她，但只要楚卿意開口請求，她一定放下所有事情，盡力幫忙。

如今楚卿意處境艱難，大師姐是仙門唯一待她如從前的人，唯一站在她這邊的人。

如今，這位和善可親的大師姐死了，屍體殘破流血，躺在楚卿意的腳下。她來的太遲，甚至無法阻止柳扶風動手。

楚卿意的胸口湧上了冰冷的憤怒，全身顫抖，而柳扶風站在一邊，露出無辜可憐的表情。短短半盞茶，楚卿意回顧這些年，終于幡然醒悟，意識到這個女人的威脅性，只要留她一日，她的生活永遠無法平靜安寧。

楚卿意慢慢擡頭，眼神流露出驚心的殺氣。

柳扶風似乎被吓到了，不知裝的還是真的，短刀咣當一聲丢在地上，她一臉震驚捂唇：“抱歉，楚師姐，我不是故意的，大師姐拿劍站在身後，我以為她要襲擊我……”

楚卿意的耳畔嗡鳴，此時聽不見任何人的解釋，她諷刺地勾唇，眼神仿佛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凜冽的長劍漸漸顯現，無聲停在半空，周圍的空氣因靈力波動出現短暫的扭曲，她一聲不吭，身形快如閃電，沖到柳扶風的面前，兩人的臉幾乎碰到一起，劍只有一寸距離！

千鈞一發的時刻，南門随衆多弟子飛到現場，他見到這一幕，臉色大變，不問事情經過和起因，毫不留情隔空甩出一柄劍，打飛楚卿意。

楚卿意整個身體飛了出去，撞塌一片牆，五髒六腑疼痛至極，血腥味湧上喉嚨，她控制不住吐出一口血，擡起頭，咬牙惡狠狠質問師尊：“師尊為什麽要救她？大師姐被她殺死了！”

南門岳打量柳扶風的表情，柳扶風恭恭敬敬半跪行禮，及時将起因後果告訴他，這是一場誤會。

她言辭誠懇，楚楚可憐，聽的人忍不住相信她。

南門岳思忖片刻，嘆息道：“柳扶風體弱，遇見風吹草動膽戰心驚，一時慌了神。她與元姝無恩無怨，并非故意殺人，罪不至死，押送懲戒堂，打一百鞭。”

一百鞭，一個修士半月就能痊愈的懲罰。

楚卿意大笑：“就這樣？”

她的發絲随風舞動，眼裏充滿了戾氣和瘋狂。

南門岳被弟子沖撞，擰起眉目，面容不虞，身旁的弟子察言觀色，立刻怒喝：“夠了，楚卿意，難道你要小師妹陪葬，才滿意？”

陪葬，不夠。

楚卿意想要将柳扶風千刀萬剮，她奪走了她的心上人，害她被冤枉，害她的名聲一落千丈，被衆人鄙夷厭惡，甚至連唯一疼愛她的師姐都死了。

她不殺了她，難消心頭之恨。

楚卿意發誓要為大師姐報仇，為此尋找一切動手并且脫身而出的機會。

柳扶風體質弱，殺她輕而易舉，但她衆星捧月，身邊時常圍繞成堆成堆的朋友，楚卿意鮮少有機會碰到她哪怕一片衣角。

她伺機而動，如同密林暗處一只蟄伏的野獸，緊緊跟緊獵物。

過了一段時間，她尋到機會。

宗主機緣得了一朵舒羽花，舒羽花無與倫比的珍貴，可以幫助修士突破境界的平臺期。宗主臨近渡劫期，舒羽花用處不大，他大方慷慨把花送給小師妹。

楚卿意悄悄在花裏下了毒，揚眉吐氣等她暴斃。

翌日消息傳遍宗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她想看看那些弟子傷心痛苦的臉，就像她曾經經歷的那樣！

然而她失算了，一切計劃付諸東流，沒等到這個好消息，自己莫名其妙死了。

楚卿意勉強維持元神的形狀，靠牆站着，低頭注視自己冰涼僵硬的屍身，眼神茫然不甘，完全不明白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