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22章
樹林一直往前蔓延, 陽光大片大片被阻擋,層層疊疊的樹葉間隙投下斑駁的光,弟子們從黃昏走到了黑夜, 熱得滿頭大汗。
仙門過慣優越的生活, 這批弟子大多出自貴胄家族,家族地位顯赫,被所有人捧得高高在上, 哪裏吃得了一丁點苦。
他們出門用禦風法器,跨個城都是成群結隊的車馬仆從跟随, 如今路途遙遠艱難, 反而要一步一個腳印像凡人一樣, 朝目的地前進。
數千弟子發出長籲短嘆的抱怨聲,可惜長老不允許弟子偷懶,喝令他們閉嘴。
長老比年輕的弟子思慮周全,荒墟風險大,密林深處隐藏着濃重的妖氣, 一排排的弟子飛在上空太顯眼,容易成為妖獸的攻擊目标。
然而他們盡力規避兇險,行走密林的途中, 仍碰上一兩只眼睛冒綠光的妖獸。
幸而弟子們早有準備, 互相團結,你一劍我一劍, 合力擊殺妖獸。
直至夜深, 總算把偶然撞見的一波妖獸給清除幹淨了, 此時他們渾身上下髒污, 血與汗水混雜,形成一股一言難盡的味道。
所有人精疲力竭, 懶得洗澡,便用除塵術簡單清理了一下。
一部分弟子輪流守夜,其餘人陸陸續續鑽進帳篷裏面睡覺。
野外環境限制,那些弟子不可能再跟住客棧一樣養尊處優,注定風餐露宿,大多人雖有抱怨不滿之心,卻也明白特殊情況需要特別的處理,他們忍着各種不适,與相熟的弟子住一塊,大約五六個人一間。
扶風不喜跟人擠帳篷,身為皇子的時候,他在妖域獨占一整座精致的宮殿,沒有跟人合住的習慣,而且現在他男扮女裝,與女修住一起不合适。
當所有人進入睡眠,他悄悄找了棵樹,坐了下去。
坐的一棵兩人合抱大小的樹,樹葉随風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毫無睡意,頭微微仰着,樹葉間落下斑駁的月光,将他的下颌線條照得清晰無比。
靜寂的夜晚,傳來擾人的蟬鳴,他覺得這聲音很吵,随手撿了幾片樹葉,注入妖力,那些葉子化為鋒利的刀刃,悄無聲息将蟲子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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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聲漸漸薄弱,正當他努力滅蟲的時候,不遠處又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他的後背倚靠粗糙的樹幹,聽見細微的聲音,幽深的瞳孔警覺地看向聲音的來源。
那是一個邊緣的帳篷,離扶風的位置大約十米遠。
黑影唰地一下掠過,黑暗的環境看不清具體的長相,身形卻有些眼熟。
匡懷青?扶風納悶地挑了挑眉,偷偷跟了上去。
楚卿意依照上一世的潦草記憶,搜尋白貓的痕跡。
上輩子,弟子們走錯路,重新返回樹林後,在同樣的地方休憩了一晚。
那時不少人受傷,她傷的卻不嚴重,身上的衣服被血濺得濕透了,是別人的血。
即使除塵決清理幹淨了,她依然覺得髒,于是去附近轉了一圈,尋找水源洗澡。
路上撿到一只虛弱的白色小貓咪。
白貓年紀尚小,被其他妖獸欺負,腿受了傷,可憐兮兮地倒在路邊。
楚卿意一直以來都挺喜歡柔弱可憐的寵物,有時候看到弱小的妖獸,會生出一種想要養它的沖動。
這只手掌大小的小貓,是她見過最小的動物了,看着武力值低,養起來應該很省心,不用擔心它出門闖禍,給她添麻煩。
然而她的警惕心始終無法降低。這裏是荒墟,不是外面。
出現在荒墟中的妖獸随便抓一個出來,都是令人聞風喪膽的狠角色,它們每一個逃脫荒墟,來到凡間作亂,就會成為當地最令人頭疼和恐懼的怪物。
上輩子的楚卿意抱着這樣謹慎的想法,認為可能是障眼法,假裝沒看見。
那小貓沖她哀叫,兩只前腿朝她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靠近,眼睛充滿可憐無助,楚卿意走到一半心軟了。
她的腦袋莫名其妙劃過一副陌生的畫面,有一只狐貍,也是這樣可憐巴巴的形象,前爪扒住她不放,嘴巴咬住她的衣裙下擺,不準她離開。
她失神半天,記憶力找不出這樣一只白色的狐貍。只當這幅畫面是以前做的夢。
小貓似乎看出她的猶豫,一個勁兒哀嚎,楚卿意最終将小貓帶了回去,偷偷養了起來。
過了一世,楚卿意對路線記不大清了,密林四面八方樹影晃動,荊棘叢生。
密林鮮少有人出現,沒人意味着沒路,完全要靠現在走出一條新的路。她依循模糊的記憶,走錯好幾回,當她終于來到上輩子遇見小貓的地方,面前的景象,讓她頓時愣住了。
柳扶風站在一邊無動于衷,小貓拖一條受傷的腿,竟然沖她哀嚎,往她那邊爬?
楚卿意的嫉妒心和陰暗的怒火一下子就沖了上來,柳扶風到底要搶走她多少東西!
哪怕她明知柳扶風沒有上輩子的經歷,不是刻意搶在她前面遇見小貓,她依然無法阻止內心的憤怒,幾乎是用盡全力握了握拳,壓下胸中澎湃的情緒。
柳扶風很快發現她的身影,擡頭微微一笑,朝她打招呼:“好巧,師兄。”
一聲師兄,讓她記起了自己的身份。
楚卿意忍了忍:“師妹,你為何出現在這裏?”
“這話我還想問師兄。”柳扶風把問題反抛了回來,勾起唇角,笑語晏晏。
看到她這幅無辜的表情,楚卿意真想拔劍就地滅了她,考慮到不遠處便是仙門弟子,費了許久平靜下來,唇角僵硬:“今天出了不少汗,我猜附近可能有流動的溪水,便想沐浴一番。”
“師姐再往前走一段路。”柳扶風好心指了指。
“……”楚卿意無言片刻,她的目的可不止這一個。
扶風微微眯起眼睛,靜靜觀察她的一舉一動,猜測她來這裏的原因。
良久,她的視線裝作随意地轉了轉,落到小貓的身上,扶風順着她的目光看向小貓。
楚卿意露出刻意的驚喜:“啊,這裏竟有一只貓,看着真可憐。”
柳扶風拎起貓的後脖子:“看着快死了。”
你才是真的快死了。
楚卿意磨了磨牙,殺人的沖動巧妙地融合進微笑,露出一個猙獰的表情,索性天太黑,這邊密林把月光擋住得一絲不漏,柳扶風沒看清。
“我的乾坤袋裏藏着不少良藥,師妹,我打算把它帶回去養傷,你不要告訴別人。”
“它可是妖獸,師兄小心為上。”柳扶風淡淡道。
楚卿意笑呵呵:“年紀挺小的,來日訓導一番,以後成為我的臂膀。”
柳扶風審視的目光來回掃了一圈,好像搞不懂她在做什麽了。
在他的認知裏,匡懷青對弱小者的同情可不多,受傷的人拿不出錢治病,請求借藥物,他只會推辭拒絕,對他們沒有太多的感情和愧疚。
這樣一個冷心冷情,怎可能在乎一只妖獸的生死?
楚卿意不怕被她懷疑,養只寵物不至于能看穿她的身份吧?
若真被戳穿了,大不了再跑。
楚卿意做好決定了,蹲下身,微笑道:“小貓,你喜歡叫什麽名字?阿福,元寶,還是招財?”
小貓嗚了一聲,往後爬了一步,好像很嫌棄她取的名字。
柳扶風原本置身事外地站在原地,聽到她的話,臉色竟倏地變了。
她沒發覺,笑容淡淡地沖着小貓道:“不如叫阿福好了。”
上輩子她也是這樣自問自答,做主給它定了這個名字,不同意的只有小白貓一個,如今多了一人。
柳扶風聲音異常冰冷:“不許叫阿福。”
“?”
楚卿意臉色瞬間不好了。
上輩子回到淩霄宗,柳扶風知道她養了一只貓喊阿福,也是這幅難以忍受的表情,也是這樣強硬否定她取的名字。
但這是她的貓,跟柳扶風無關,那時楚卿意忽視了她的不滿,執意喊白貓阿福。
現在她是匡懷青,一個唯柳扶風馬首是瞻的愛慕者。難道真要同意她莫名其妙的意見?
楚卿意斟酌字句:“為什麽?阿福不好聽嗎?”
柳扶風瞥了她一眼,臉上不帶任何表情:“我的小名叫阿福,跟師兄取名重複了。”
“……”楚卿意萬萬沒想到是這個原因,上輩子柳扶風沒解釋,那時她們兩人争鋒相對,柳扶風大概明白即使說了理由,楚卿意可能更興奮了,把柳扶風的小名安在一個妖獸頭上,多多少少帶了點侮辱人的意味。
“凡間常言招財貓,後面兩個名字更吉利,喊元寶或者招財。”柳扶風給她下了命令,強勢的語氣讓她陡然從過去回到現在。
楚卿意不爽極了,但她不打算拒絕。
以前她不清楚柳扶風的小名,随口給白貓想了一個名字。
現在知道了,繼續喊白貓阿福,最多舒坦幾日。時間長了,她嘴裏心裏記着阿福,每日照顧阿福的生活,而阿福是柳扶風的小名,她的心裏得嘔死,柳扶風的存在感太高了。
她絕不會采用這個名字了。
“聽師妹的,那就叫元寶。”
楚卿意定好新的名字,給元寶簡單包紮,捧着元寶順原路回到據點的位置。
兩人一路無話,扶風全程不在狀态,與楚卿意道別時,表情言語格外敷衍。楚卿意懶得管他在想什麽,轉頭紮進帳篷。
當夜,扶風坐回大樹底下,天際的月光淡淡籠罩周身,他安靜閉上雙眸,做了一個漫長且朦胧的夢境。
大雨傾盆,岐山腳下,一切都是霧蒙蒙的。
她像一個美麗的仙子從天而降,雨水的味道夾雜薔薇花的香氣,洗滌周圍的血腥氣。
他在路邊躺了挺長一段時間,記不清多久了,柔軟疏松的毛發全被雨水打濕,彎曲卷成淩亂的樣子,她路過時停下腳步,靜靜看了他許久。
他努力睜開眼睛,淅瀝的雨水像斷了線,砸在臉上微微刺痛,一個青色衣裳的女修就在他的眼前,眼神看不出敵意,但也瞧不出多少好意。
他受了很重的傷,無力再應付修士,只能艱難地支撐着四肢,逃離修士的身邊,然而走不了多遠,便搖搖欲墜地,身體一下子倒地。
扶風一直是妖域敬仰的存在,哪怕父皇也無法打敗他。如今卻落到這種慘敗的境地,他心裏覺得可恥,撇開頭不看她。
她伸出手指,輕輕的試探性的,碰了碰他的尾巴,他的可恥心達到了頂峰,尾巴僵成堅硬的棍子。
然而這姑娘只碰了一下,便收回了手,表情似乎十分猶豫,過了一會決定不管他,轉頭走了,挺拔的青衣身影消失在密林深處。
扶風淋了很長時間的雨,心裏愈發的荒涼蕭瑟。
明知道修士厭惡妖怪,他本就不該抱有期待,修士怎麽可能救他?他不斷告訴自己,即使今日死了,他亦不會抛下尊嚴,去求一個敵方陣營的修士幫忙。
血流的越來越多,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眼前好像再次出現一道青色的影子,他卻以為是幻覺,對自己可笑的幻想充滿了厭惡。
她蹲下身,輕輕将他抱在懷裏,女子柔軟溫暖的臂彎,觸感鮮明,他昏迷之前,混混沌沌間聽到她提出了一個要求:“以後乖乖不鬧事,我便替你療傷。”
沒等到他的答複,她自作自張摸了一把他的腦袋:“以後喊你阿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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