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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南翼趕到神殿的時候, 扶風把腦袋埋在楚卿意的胸口，他的神情一片荒涼死寂。

飛翼軍默然站在遠處，南翼逐漸向神殿走近, 走到離扶風三米的地方, 他停下了腳步。

通過近距離的觀察，他敏銳發現，楚卿意的呼吸停了。

扶風一動不動把她抱在懷裏, 像一座永恒的石像，原本他的眼瞳是沉沉的黑色, 而今布滿血絲, 眼尾弧度頹喪地垂下, 壓抑不住的絕望從眼眸傾瀉而出。

這是南翼第二次看到殿下這樣的表情了。

從殿下出生以來，南翼便奉妖後的命令，組建飛翼軍，誓死護衛殿下的生命。他與他相處幾百年，很少看到在他的手段下, 事情脫離他的控制。即使出現差池，扶風從不會失去冷靜，而是快速分析各種可能性和應對的方法, 從而做出正确的選擇。

但現在, 他的冷靜徹底瓦解了，就像回到了當年楚卿意謀害他性命的那一日。

南翼至始至終認為, 楚卿意是該死的。

一個欺騙殿下感情的女人, 最初表現的多麽善良柔情, 後面撕開的面具便更令人厭恨無比。

殿下一開始強調要殺了她, 他贊同這種做法，願意衷心耿耿服從指令, 為了殿下報仇的計劃赴湯蹈火。

他認為殿下總有一日成功誅殺背叛的人。

殿下的手段狠辣，曾在河谷之戰以一敵多，滅妖兵五萬。

這五萬人曾是他的部下，有人背叛他，他不會因往日的舊情手軟。

一個合格的君王，都是以利益和權勢為重，感情則是通往坦途的阻礙，像一顆随時爆炸的炸藥，将多年謀劃的心血毀于一旦。

扶風已經在楚卿意身邊狠狠摔了一次坑，前段時間為了複仇，他幾次三番謀害楚卿意，讓她失去同門的協助和關心，南翼從這些舉動中，堅信扶風已經放下了這段恥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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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楚卿意真的死在了殿下手中，扶風卻是這般悔恨木然的表情，南翼忽然遲疑，難道殿下曾經的絕情只是表面的僞裝，夜夜強調将她囚禁妖域，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只是一種言語的發洩，實際上尚未放下楚卿意？哪怕她曾傷害他，他仍義無反顧愛着她？

黃沙走石，飛翼軍站在一旁面面相觑，沒有殿下的指令，他們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

有人上前詢問：“統領，手下們準備妥當了，只要您下令，立刻就能将所有妖兵伏誅。”

南翼遙遙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妖兵，想了想，暫時将此事放在一邊：“不急，等殿下吩咐。”

飛翼軍只好分散，守住神殿的周圍，防止部分妖兵掙脫控制。

扶風完全對周圍的動靜失去了反應，他的睫毛微微垂落，眼底交覆一片陰影，血紅的眸子透露深深的執拗，注視懷裏的人。

楚卿意的身體越來越冷了，與周圍熾熱的溫度形成一種截然不同的反差，他抱的極緊，她卻毫無反應。

若是她還活着，大抵要一拳擊在他的臉上，痛罵他一頓。

他幻想出她生動的表情，低低發出一陣輕笑，笑容卻是苦澀的，酸楚，茫然……種種情緒交織。

他摸了摸她的手，可惜身體的溫度不足以捂熱她，他想了想，手心竄出一點紅焰，這是普通的火術，可以溫暖人的身體，也可以燒毀人的衣物。他控制火焰的大小，小心翼翼地隔了段距離，為她烘熱手心。

她的手越來越熱了，寒氣從周身抽離。

扶風安靜地握住她的手，然而，她的身體溫暖了，呼吸卻仍是沉寂的。

這時，南翼開口提醒：“殿下，您忘了嗎？九尾狐秘術可以逆轉時間，您若真想救她，發動秘術回到過去，她便能重新複活了。”

南翼雖然對楚卿意抱有諸多意見和怨言，可是他是扶風的手下，扶風喜歡誰，想要救人，他不該妄議。

為了殿下的心情，他甚至積極尋找拯救楚卿意的對策。

扶風的眼瞳暗了下來：“沒用的，我剛才用過了，秘術失效了。”

南翼驚呆了。

九尾狐天生法力通天，擁有逆轉時間的能力，雖只有一次機會，卻能改變一個人的生死存亡。

這種關鍵性的能力，原本扶風計劃與滕榮一決高下時使用，若扶風失敗了，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重生是他的終極武器。

南翼主動提出犧牲這個武器，幫助楚卿意複活，其實內心覺得非常可惜。

沒想到，連一次機會都用不出來，不可思議。

南翼脫口而出：“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扶風的手指輕輕在她的臉上撫摸，低低地笑，越笑越大聲，越笑越瘋狂，字字流露出驚心徹骨的兇戾，“所有人都在騙我！九尾狐的秘術是假的，她的身份是假的，她死了一定也是假的！”

南翼啞言，眼睛震動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這番話由理智的扶風說出，地上的屍體的确是楚卿意，明眼人只要凝神觀察，可以看得出她的相貌和身形，與楚卿意別無二致。

化形镯碎了一地，世上不可能有這樣像的人。

然而扶風好像完全不相信她真的死了，他接受不了這樣殘酷的現實，他殺了她，是他親手殺了她。

扶風恨自己，痛苦至極，他胸口的憤怒和悲哀無法發洩，朝楚卿意切齒地冷笑，眸底無端現出從未見過的偏執：“她想騙我，這是她故意設計的陷阱，她一定躲在暗處看着我痛苦的表情暗笑，楚卿意，你給我出來！”

南翼扣住他的肩膀，試圖讓他冷靜：“殿下，您別在欺騙自己了。”

扶風輕而易舉掙脫南翼，這時候只有楚卿意複活，才能讓他恢複冷靜。但楚卿意已經死了，他的雙臂環抱楚卿意的屍首，騰空飛向神殿。

動作間，她的腦袋安穩地擱在他的肩膀處，在他穩固的擁抱下，沒有一絲搖動。

從神殿外圍觀察神殿，與杵在神殿內部，看見的景象存在些許差異。

置身其中，宮殿比想象的更精美，飛檐之上盤卧四條栩栩如生的白龍，碧綠的眼珠俯視地面，染上荒墟落日的光輝，折射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秘感，仿若活物。

大殿內部如獨立的島嶼，諸多蓮花池分割出一塊塊不同的區域，每座宮殿大門緊閉。

荒墟一望無際，神殿存在封閉的房間，可能藏人。

扶風肆無忌憚，完全不把受人尊敬的古神住所放在眼裏，對內殿的房間全部搜查了一遍。

整個神殿被他踏遍，沒有放過每一處角落，盡管他不相信楚卿意已經死了，但潛意識仍然明白懷裏的人才是楚卿意。

他的身形快得出現殘影，表現沒有太大的變化，看着仍然平靜，暴戾的氣息卻越來越重。随着時間的推移，他失去耐心，用腳惡狠狠地踹門，周身萦繞出一股弑殺兇險的氣息。

南翼站在遠處，不敢靠近，此時的扶風徹底失控了，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堪比萬年前魔頭的樣子。

他若盲目自信靠近，扶風随手一揮就能打死他。

神殿傳來哐當哐當的破壞聲，倒在地上的神像動了動，默然飛到半空，注視眼前這一幕，它開口了：“汝壞吾神殿，亦不能救此女。”

這道陌生的聲音頓時引起了在場二人的警覺。

他們次第擡頭，方才扔在神殿外的神像，不知何時飛進內殿，漆黑的眼珠閃爍琉璃的光，它浮在半空，以一種悠長的語速緩慢道：“吾有辦法救她，只要汝答應吾的條件。”

神像周身萦繞淡白色的靈氣，稀薄得像一層霧，在妖族人的認知中，荒墟不可能存在妖獸以外的生靈，它的存在令人驚駭。

凡間曾傳出荒墟的傳聞，神火不盡則神不滅，倘若是古神未滅，這倒是一個合理的解釋。

然而萬年前的古神，與妖魔二族勢同水火。

南翼拔劍，殺氣淩然地盯着神像，随時準備出手保護殿下。

“住手。”

扶風喝聲，打斷南翼的動作，随後他微微彎腰，将楚卿意輕放至一門殿臺階之上，讓她靠在石柱邊，眼神全程注視神像，“讓它繼續說。”

神像不語。

扶風等了片刻，失去耐心，飛身至神像的附近，緊緊捏住神像防止它逃脫，威脅道：“到底有何辦法？”

南翼快被自家殿下的舉動吓死，古神降世，他如此嚣張，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去一頓威脅恐吓，萬一它發作起來，憑借他萬年前的威風凜凜的通天本事，後果難以想象！

神像：“汝不敬，吾為何告知汝？”

扶風忽然笑了起來，他打量這座故弄玄虛的神像，唇齒間反複咀嚼兩個字：“不敬，我為何要敬一個石頭做的魂器？”

神像不吭聲。

“你已經死了萬年，現在保存在這裏的，不過是幾縷神力和魂絲，”扶風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以為然地推測，“你若真有本領，何苦被困荒墟萬年？”

這個世道，強者為尊，哪怕神像中的古神，萬年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如今卻只能拘于一死物，活不像活，死又不像死。古神想要跟他談條件，然而棋局中，更強大的人，才有具備談條件的資格！

扶風絕不可能被動地接受別人的逼迫，一旦處于被動位置，他就會處于劣勢，因為他必須救活楚卿意。

不論它開出多麽過分的條件，他一定會為了救楚卿意而答應。在必須答應的前提下，他要為自己争取一個主動談判掌握優勢的機會。

古神跟古籍描述的一樣，遠離人間，不染世俗，它以為先發制人，就能讓他跟着它的思路走。

它忘了，率先開口也意味着暴露了它十分迫切的心思，它需要扶風的幫助，來達到不為人知的目的。

因為古神有辦法複活楚卿意，扶風一下子冷靜許多了，短短的時間內，足夠他思考談判的餘地。

扶風意味不明道：“說罷，先讓我聽聽你的條件。”

“吾可以給你荒墟火的力量，并救活該女子，但是汝需要答應吾三個條件，一是施法将吾釋放出神像，還吾自由寧靜；二是簽訂妖族人族和平契約，只要你登上妖皇之位，将所有妖族封禁于妖域內，不允許他們外出；三是吾在你心口種下違背契約的禁術，一旦你違背其中一個契約，魂飛魄散！”

扶風頓了半晌：“我若不答應呢？”

“汝不在乎此女嗎？”

這個答複在古神的預料之外，它脫離人世很多年了，對扶風驟然變化的态度略微不解，分明見證了他拯救該女子的急迫，他明知有機會複活，為何仍是慢條斯理的态度？

“我在乎，可你別忘了，故人死去，我知曉還有另一個複活她的辦法，她的元神大約安息在無妄海，我踏遍無妄海，總有找到她的一日。”扶風知道他的表現已經透露出對楚卿意的重視了，他并不否認，直接反問，“你的呢？沒了我的幫助，你上哪裏去找答應你條件的人？”

“……”古神陷入沉思。

“只有我可以幫你，只有我答應你的條件，所以記住，我也有否定的權利，我若否定，你的計劃便泡湯了。”扶風面色平靜，“你明白你的處境了？你可以繼續威脅我，我亦可以将你永遠關在神殿，讓其他人無法與你做交易，你永遠只能做一個被困神像的魂靈，無法得到安息。”

古神沉默不語，它忽然明白，眼前的扶風，并非好拿捏的人。

他的瞳孔毫無溫度，充滿邪惡和兇戾，就像萬年前的妖皇，因為不服古神位居四界最高的地位，連同魔族四處作亂，為禍人間。

兩者的面容一瞬間重疊，同樣是冷戾而狠辣的表情。

“汝敢嗎？無妄海只是一個希冀，汝敢放棄此次絕對複活的機會？”古神淡淡質問，言語未曾松動。

扶風笑了笑，将問題抛回給對方：“那你敢嗎？敢放棄絕無僅有的解脫機會？”

兩人浮在半空對峙，空氣凝固。

古神看不出神情，神像的眼珠淡黑而沉默，扶風則露出篤定的微笑，在這場彼此拉鋸的對戰中，他們隐秘地藏住了真實的情緒，讓對方琢磨不出彼此的态度。

持續了一段時間的沉寂，古神的語氣松動：“那汝的要求是什麽？”

扶風的笑容擴大：“很好，去掉最後兩個條件，我答應放你自由，除此之外，別作其他的妄想。”

古神生出一絲薄怒，三個條件，他一下子去掉了兩個，他無法接受：“吾要提醒汝，第二個條件吾絕不放棄。”

古神一出生，便背負了維護四界的職責，盡管他已經漸漸被人遺忘，可他的理想始終貫穿內心，突破生死的界限。

扶風跟他不同立場，卻有相似之處。

他曾是妖域未來的王，從小學習治理妖域駕馭臣民的方法，希望妖域安穩和平，萬衆齊心，所有人對妖皇忠心耿耿，維護并信任他的治理。

古神大公無私，胸懷萬物，扶風卻只屬于妖族，不可能為了異族的安穩，封禁并控制臣民的活動，這不利于他搶奪妖皇之位後的統治。

扶風不傻，語氣流露出嘲諷之意：“那我也告訴你，我不可能封禁他們。你要認清自己的位置，不放棄你的條件，你可能連第一個都會失去。而我與你不同，我并不貪心，只要楚卿意活下去。哪怕沒有你的幫助，我也會找到第二個辦法。”

古神：“汝明明在意她，卻不能為了她，犧牲你的同族嗎？”

扶風沒做多餘的解釋，似笑非笑：“你覺得呢？”

古神似乎明白了。

他的話語出現纰漏，這兩者并非對立，扶風不會放棄楚卿意，同樣他也不會答應他無禮的要求。

古神一廂情願将兩者擺在天平的位置，讓扶風做一個孰輕孰重的選擇，可是扶風對自己有信心，有足夠的能力維持平衡，就像凡間雄才大略的君王，既要江山亦要美人。

當然還有一個可能，在扶風的心裏，楚卿意不夠重要，他更看重自己切身的利益，古神在心裏猜度扶風，拿不準他看重的人是哪一個。

也許有一日會有做選擇的一天，但絕不是今日，因為它的威脅和談判而放棄某一個。

扶風笑得游刃有餘，他的真實想法誰也猜不透。

古神不敢再賭了，如果繼續威脅下去，可能什麽都得不到。

萬年前他被魔尊重傷，又待在神像消耗了不少神力，神力不足以戰鬥，卻擁有複活他人的能力，對他來說，救一個人，只是動動手指的簡單事。

他琢磨扶風方才的言語，大致了解為什麽扶風不願封禁妖族人。封禁突破他的底線，如果換一種更委婉的方式？

古神想了想，語氣冰冷道：“第二個條件可以更換，汝答應吾，如若汝登上妖皇之位，汝需與仙門凡間簽訂和平的契約，保證在位期間不得發動戰争。”

相對于控制，這種契約更容易讓妖族接受。

控制意味着不平等，契約代表兩方站在同一個相等的地位。

扶風知道再得寸進尺，談判會失敗，他之所以費時間與古神周旋，是因為篤定他會忍讓，但忍讓是有限度的，所以他也退讓了一步。

最後扶風問了一個問題：“你似乎确信我一定能登上妖皇之位？”

“我給你荒墟火的力量，與你的九離火相融，從此世間你的力量登峰造極，滕榮不是你的對手。”古神的神像投射出一塊半透明的材質，空中似有無形的筆，金色的古文一列一列書寫。

契約完成。

扶風從小博覽群書，看得懂古文繁複的內容，他認真浏覽了兩次，對這些條例非常滿意。簽訂契約之前，他最後看了看楚卿意，眸光終于變得柔和且平靜了。

然後他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金色的古文上，過了片刻，血珠如同融入大海般漸漸消隐。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