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五年後，梁皓重新回到S市的這一天，他像一條從深海裏浮出的魚，獲得了片刻的喘息，也有了許多的不适應。

這次回國接洽的是一家材料供應商，他們正在跟一間規模很大生物技術公司合作，看中的就是梁皓公司最新研發的生物高分子材料。

對方公司早早派了專車來接，梁皓一下飛機時差都來不及倒，就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項目洽談中。

這家生物公司的技術總部位于西郊的工業園區，分研發部和實驗室兩個片區。其中生物實驗室執行了嚴格的環境标準化，門禁森嚴外人不得随意進入，其餘的地方則更像一片規模化的廠區，員工的衣食住行都在裏面。

技術負責人劉總上午在市裏開會，就安排了其他人接待梁皓。

負責接待的員工鐘小樂一見到梁皓，兩只眼睛都看直了，也難怪，經過五年的時光雕刻，梁皓身上兼具了成熟和疏冷的精英氣質，再加上他俊朗秀逸的五官，走在人群裏也是會被一眼注意到的類型。

鐘小樂一上午帶着梁皓把實驗室兜了一圈，中午還十分熱情地邀請他去了中心食堂吃飯。

中午的食堂人潮擁擠，梁皓也只有在讀書的時候見過這種打飯的陣仗。他一時有些為難地說：“這附近還有別的餐館嗎？”

鐘小樂搖了搖頭，實驗室不比其他工作，有時候忙起來就得連軸轉，前期采樣的，分揀樣品的，樣品前處理到上機檢測一環扣一環，大家經常忙得連飯都不能準時吃。

所以這裏的食堂是二十四小時開着的，從品類到味道都很不錯，連員工聚餐都是選在這裏舉行的。

鐘小樂以為梁皓擔心菜品質量不行，趕忙解釋說：

“梁總您不用擔心，您的助理已經把您忌口的東西提前和我們溝通過了，今天中午的菜品都是依據您的口味準備的。”

梁皓還能說什麽呢，他總不能說他人多的時候就吃不下飯吧。

鐘小樂把梁皓引到了二樓的隔間，雖說是隔間，也就是多了一面半人高的圍牆而已，外間的人來人往還是看得一清二楚。

梁皓覺得不自在。

“梁總，你晚上的住宿我選好了幾家酒店，你看一下哪一家比較合适。”

鐘小樂拿出iPad遞給梁皓。

梁皓擺了擺手說：“不用了，我晚上住家裏。”

“您是S市人？”鐘小樂詫異地問。

這時，梁皓突然不說話了，因為他看見了一個人。

鐘小樂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了坐在角落裏的葉方嶼。

“您認識小葉嗎？”

梁皓視線模糊，他捏緊了手指，點了點頭。

“那可真是太巧了，小葉是一個聾啞人，前兩年剛進的我們公司。”

“他……聽力是不好，但是他會說話。”

鐘小樂自覺失言，趕忙解釋說：“是，但是您知道的，實驗室工作枯燥，大多數時候大家都是各忙各的，小葉性格又悶，來了以後就沒怎麽說過話。”

梁皓揉了揉眼睛，實驗室隔離服一穿，口罩一帶，葉方嶼的助聽器發揮不了太大的效果，他只是因為沉默寡言，就被人當成了啞巴。

“他旁邊那個人是誰？”

葉方嶼對面坐了一個小年輕，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紀，面孔稚嫩，一副剛畢業的大學生模樣。

“您說程昱啊，他是我們這裏最年輕的技術工程師，一直被稱為天才少年，24歲就已經博士畢業，從美國回來後成了公司的技術骨幹，小葉現在是他的助手。”

天才少年，技術骨幹，梁皓因為這幾個相似的形容詞莫名地有些煩躁。

這種怪異感在看到程昱和葉方嶼能用手語無障礙交流時變得更甚，梁皓嘆息一聲，吃醋只能說明他還在乎。五年了，他終于能徹底認清他對葉方嶼的愛，矢志不渝，刻骨銘心。

這頓飯梁皓吃不下了，午餐結束後他路過零食區，從貨架上拿走了僅剩兩包的牛奶糖，正在結賬時程昱和葉方嶼走了過來。

然後，葉方嶼看到了梁皓。

他一身西裝革履，從袖口到領帶都透出精致，黑色大衣被他拿在手上，門口的冷風灌進來時，他随手一揚，大衣罩住了他秀挺的身材，整個人的氣場潇灑無匹。

葉方嶼立在原地掐了掐手心，他恍然覺得這是個夢。

“小葉子，牛奶糖沒有了。”程昱遺憾地攤手說。

葉方嶼沒有回答，程昱似乎也習慣了。

梁皓朝兩人走了過來。

“葉方嶼，好久不見。”

梁皓伸出手，他細白的手腕上，戴了一塊價值不菲的表，就如同那低調奢華的表盤一樣，梁皓的時間也不經意地透出昂貴。

葉方嶼回握住他，梁皓變得更加尊貴，也更加地遙不可及了。

“你們認識啊？”程昱的眼睛緊盯着梁皓手裏那兩包牛奶糖不放。

天才少年果然還是個心性不成熟的小孩。

梁皓笑了，他把牛奶糖遞給程昱說：

“程工喜歡的話，這糖就送給你了。”

程昱毫不客氣地接過來說：“謝謝你啊。”

說完又擡頭看了眼葉方嶼問：“小葉子，我們回實驗室吧，上午的那批實驗數據比較急。”

葉方嶼遲疑了。

沒想到梁皓十分識大體地附和說：“工作要緊，我下午還有會，就不耽誤你們了。”

鐘小樂匆匆忙忙拿來了傘，一會兒的功夫，外面已經開始下雪了。

梁皓撐起了傘站在門廊前，外面的植被披了雪封，看起來潔淨素雅，他的心情也變好了些。

“梁皓。”

葉方嶼果然追了出來。

梁皓不禁嘴角上揚，卻在轉身的瞬間恢複了一派淡然。

“不用照顧小朋友了？”梁皓揶揄他。

葉方嶼愣了愣回答說：“程工是我的老師。”

“行吧。”梁皓眨了眨眼，悠閑地說：“我從前那麽費心費力地教你，也沒見你喊我一聲老師。”

“我……我沒想過把你當老師。”

數九寒天的時節，葉方嶼急得額頭都冒汗了。

“恩，我也沒有你這麽笨的學生。”

接梁皓的車停在了門口，鐘小樂打開車門，葉方嶼趕緊走過去握住梁皓手裏的傘，溫熱的手掌把他的手也包裹住了。

“我……我送你。”

梁皓沒有拒絕。

雪地被踩得嘎吱響，留下了兩排步調極其一致的腳印。

梁皓鑽進車裏，葉方嶼就撐着傘等在一旁，他的肩膀和頭頂都沾了雪，梁皓看着頭頂的傘，眼眶突然熱了起來。

“回去吧，好好工作。”

葉方嶼面色微微發紅，像是凍的，又像是忍的。

最後，他緩緩地，無力地點了點頭。

下午梁皓和技術負責人在會議室開會，材料供應商的人沒來，梁皓也終于明白他是被人牽頭合作，所謂的材料供應商只是個拉皮條的。

“劉總，我們做材料的，你提需求，我只能以材料的優越性滿足你們，至于別的......”

劉總适時打斷了他。

“梁總啊，我知道你的顧慮，我們公司是一家生物技術公司，目前專注的業務都是基因工程和生物疾病防治，現在要開拓一塊全新的仿生醫學領域，您不看好也是正常的。”

梁皓并不否認，他的确在考慮把國外的業務重心轉移到國內，只是原材料價格上去了，成本也會持續往上漲，公司要實現盈利，和國內技術公司共同研發是個不錯的提議，只是挑選合作夥伴他還是想更謹慎些。

“梁總，衆所周知生物技術是一項系統工程，國內生物醫學這一塊目前非常有前景，進度卻很緩慢，原材料基本都依靠進口，一顆種植牙就要上萬，一個人工耳蝸更是要花費幾十萬，這種狀況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甚至不是依靠我們的力量就能實現的，但是我們生物技術的初衷不就是為了造福人類，這些事總得有人去做，不是嗎？”

梁皓陷入了沉思，他摩挲着手裏的助聽器，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葉方嶼，他因為拮據做不了手術，買不起合适的助聽器，而這個世界又有多少聽障患者，在經歷他所愛之人同樣的痛苦。

“劉總，你的提議我會考慮的。”

梁皓把助聽器收進了錢包裏。

劉總知道這事大概率成了，他感激地點了點頭，正在這時，會議室的玻璃門被推開，鐘小樂帶着幾個女生端了些水果和蛋糕進來，而葉方嶼走在最後，提了個紅色的開水壺。

他開始挨個給大家倒水。

輪到梁皓時，葉方嶼把水杯裏的濃茶倒了，給他倒了半杯白開水，又用礦泉水沖兌成适宜入口的溫度。

“你這人怎麽回事，怎麽不給梁總把茶泡上。”劉總大聲提醒道。

梁皓凝眉看了看葉方嶼，擡手阻止說：“沒事，我不喜歡喝茶。”

劉總尴尬地坐下了，又補充說：“是我疏忽了，梁總不喝茶就吃些點心，吃完了我們再接着聊。”

葉方嶼拿了塊蛋糕給梁皓，上面的奶油被他刮掉了大半，還放了很多新鮮的水果上去。

梁皓拿叉子吃了，葉方嶼又把橘子剝好，他不敢做的太明顯，分成兩半放到了梁皓的手邊。

“梁總，中午的飯菜簡陋了，您多擔待，晚上我定了護城路上的一家私房菜，請您務必賞臉。”

梁皓嚼了個櫻桃，口感有些酸，他一皺眉，葉方嶼就幫他把櫻桃挑了出來。

“劉總，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剛下飛機時差還沒倒過來，今晚恐怕不能奉陪了，改日由我做東，親自向劉總賠罪。”

梁皓臉色蒼白，看着确實疲累不堪的樣子，劉總沒再勉強地說：

“梁總說的哪裏話，身體才是最要緊的，也怪我心急，您一下飛機我就把你請了過來，倒是我禮數不周了，要說賠罪這頓飯還是該我來請。”

兩人又笑着說了些客套話，茶歇結束後會議進入了正題，葉方嶼就跟着鐘小樂出去了。

他不知道梁皓這次回來要待多久，所以他跟程昱請了假，抓緊一切機會想跟梁皓待在一起。

梁皓真的長大了很多，待人接物也日趨成熟，葉方嶼在走廊抽了根煙，神情說不上是落寞還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