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一次返鄉

第 4 章  第一次返鄉

李盈盈夫妻二人離開穎城，回到了家鄉。按照老家的風俗，小兩口婚後要定居在男方家裏，男方負責提供房子，正如俗話說蓋房子娶媳婦，就像梧桐樹和金鳳凰的關系。但是李盈盈結婚的時候，沒有計劃在老家居住，結婚時根本沒有提及老家的房子這件事，兩人本以為可以農轉非成為穎城人，從此在城市裏生活了，哪成想又不得不的回來了。現在他們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足之地，處境頗為尴尬，只能和大洋馬蝸居在多年前的老屋裏。老屋只有三間，陰暗潮濕狹仄，大洋馬性格霸道強勢，李盈盈生活的很不開心，她越想越憋氣，于是經常住在柳葉鎮娘家，不願回長秦。李盈盈的發小付大國也結婚了，娶了一位跛腳女子做老婆，剛剛升級當奶爸，喜獲麟兒，大胖小子一枚。李盈盈很替付大國高興，特意買了一輛漂亮的嬰兒車送去祝賀，感動的新手媽媽連連道謝。

李剛政認為李盈盈小兩口居無定所，長期以往終究不是個辦法，建議他們開春後建一處房子，作為自己永久的栖身之地。他們在外打工三四年了，手裏略有積蓄，可以先動工，後期錢不夠的話，李剛政說由他來找補。李盈盈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大冤種，有種打掉牙往肚子裏咽的委屈。她思忖再三，似乎別無他法，也只能如此，但是對張立武的不滿又增加了一層。

長秦是柳葉鎮轄下的一個村，兩個村毗鄰相望雞犬相聞。那年的舊歷新年臨近了，柳葉鎮到處是一片歡樂祥和的景象，鎮上春節前的最後一個大集，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小商小販們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喇叭的叫賣聲、讨價還價聲此起彼伏，一片盛世繁華的景象。李盈盈按照當地的風俗禮節，去集上給娘家買了一塊十斤的豬肉、六斤點心、兩只雞和兩箱水果，又塞給李老50塊錢，然後她明明知道自己有千萬的不甘心，也不得不随張立武回長秦婆家去過大年。

熱熱鬧鬧的春節過去了，元宵節過去了，正月也走遠了，建房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大洋馬對蓋新房保持沉默，再多說一句就會扯着脖子嚷：“我沒錢哈，別指望我！你爹那個挨千刀的死這麽早，我一人拉扯你們三，孤兒寡母，哪來的錢？沒錢，沒錢……”

李盈盈說：“誰家不是蓋房子，娶媳婦？你白撿一個媳婦嗎？這房子就應該婆家給建好，你家把媳婦娶在馬路上嗎？”

大洋馬不樂意了：“你們結婚的時候，我給買的彩電、洗衣機、電風扇不算嗎？那些東西不是我花的錢嗎？”

李盈盈：“一碼歸一碼！房子是房子，‘四大件’是‘四大件’。你不說我差點忘了：‘四大件’你還差我們一件電冰箱，不行，你現在給我們補上！”

“沒錢，沒錢，等有錢再說！”大洋馬甩甩手，無理辯三分。

李盈盈瞪着一雙大眼睛，憤怒的看着張立武說：“要房房沒有，要錢錢沒有，農轉非還泡湯了，現在戶口還在外面飄着。今天你們張家還要花我的錢蓋房子，你們一家人算盤打的真響！合着這一切都是在糊弄我，把我當冤大頭呗，你們一家人真是名副其實的大騙子呀！”張立武頭都不敢擡起來，一句話不說。

大洋馬見他兒子被欺負，不願意了：“還是俺兒好，不然的話，俺家這麽窮，你咋會嫁給他”

李盈盈：“是，你兒子世界上最好，我配不上他，誰願意和他過誰過吧，我走，給別人騰窩兒……”李盈盈起身沖出去，張立武跟着也跑出去了，只留下大洋馬瞪着一雙牛眼，她氣哼哼地擡腳把一只板凳踢飛了。

房子是必須要建的，這是剛需。李盈盈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和大洋馬同住一室，總不能去睡大街吧。房址是村委會給劃出的宅基地，這是村裏的每個男娃一出世就擁有的福利。從整地基、訂磚瓦、買沙子、運水泥、拉樓板、買門窗，到請瓦匠、小工、木匠等等，由李剛政一手操辦。張立武跟在老丈人屁股後面，像一個小跟班指哪打哪。哥哥張立文也忙前忙後的張羅，晚上他就陪弟弟住在工地，以防萬一小偷光顧。姑姐張香玲和大嫂錢玉芳，白天過來幫忙給施工人員做飯，一家人齊心協力倒也是其樂融融，這場景讓李盈盈一度很是感動。經過二十多天的緊張忙碌，房子主題框架逐漸顯現，連着院牆、偏房和大門樓一起就要竣工了，李盈盈和張立武很興奮，唯一的遺憾是多年的積蓄花了個底朝天，一座房子讓他們囊空如洗，還欠下李剛政一些錢，不過好在他們還年輕，以後掙錢的機會多多。

長秦隸屬于溫帶季風氣候，華北平原只有夏季多雨，此地房屋基本建成平頂，平頂的好處是方便人們晾曬莊稼。建房接近尾聲，房牆全部砌好，最後只剩下上大梁和封屋頂了。蓋房子非常關鍵的環節，那就是“上梁”，因為“上梁”的過程不但比較危險，而且房梁的“斜與正”還關乎着房子的質量，上梁不正下梁歪嘛！所以，當地人是非常重視“上梁”環節的。為此人們立下許多規矩，主要有：選擇吉日吉時和挂彩。李盈盈吉日吉時選在三月初九十一時五十八分。所謂的“挂彩”，也就是在“上梁”之前在房梁的中間裹上一塊紅布，在房梁的兩端貼上寫有“上梁大吉”以及“青龍扶玉柱，白虎架金梁”之類吉祥話的紅紙，以示吉利。趙留女早早的為此刻準備好了紅布紅紙，找柳葉鎮的老校長寫的字。封頂之前的那天，李盈盈需要去把樓板的錢結賬，可是她手裏的錢不夠。于是便對張立武說：“你媽前幾天剛剛賣掉二畝花生，她肯定有錢，你去借來用一下呗。”

張立武很快就回來說：“她沒錢，說是花掉了。”

“明明有錢，就是不想借給我們，老鬼婆真摳！”李盈盈很生氣，卻無可奈何，只好跑到娘家去向李剛政求助。

新房終于如期竣工，五間正房，兩間偏房加一間大門樓。李盈盈平時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她興致勃勃的這兒摸摸，那兒瞧瞧，從這間屋子到那間屋子，興奮的眼睛發光。不等新房徹底晾幹風透，李盈盈就迫不及待地搬進來了，把她心愛的電視機放到客廳裏，在地上鋪上一領席子，興奮地在席子上滾來滾去，她第一次住在自己的房子裏，躺在自己的客廳裏，看着自己的電視追劇，高興地直冒泡！

李盈盈在院子裏栽了一棵無花果樹、一顆香椿樹和一顆石榴樹。她想象着石榴花開紅似火的喜慶，也仿佛看到紫褐色的無花果咧着嘴在笑。鄰居送了一些景天，她種在了窗下，這種皮實的宿根植物，秋天會開出嫩嫩的粉色，讓人少女心爆棚。

俗話說好事成雙，不久她妹妹李明明參加高考金榜題名，被西北大學經管系錄取。李盈盈東拼西湊了二百塊錢，給妹妹封了一個紅包。李剛政心裏樂開了花，走道都不知道先邁那條腿：“哈哈，二丫頭真争氣，老李家祖墳上毛青煙了，哈哈哈哈！”

但是弟弟李勝旺情況非常不樂觀，雖然他們家不重男輕女，但他畢竟是李家唯一的男丁，他從小就嬌生慣養調皮搗蛋，也是一個惹事包。李勝旺在學校不愛學習，漢字寫的像大核桃。哪天他高興了能夠寫一次作業，老師會懷疑是否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李勝旺上課是一條蟲，下課是一條龍。有一次下課後他在走廊裏和小朋友打鬧，不小心撞掉一個小夥伴的半顆門牙，孩子的家長不依不饒，甚至都驚動了帽子叔叔，最後由老師擔保，簽訂協議，等孩子年齡到十八歲後去種牙，所有費用李剛政承擔。最嚴重的是一次是李明旺拿着彈弓打小鳥打蜻蜓，一不小心擊中一位路人的左眼，當場鮮血直流，吓得李明旺一溜煙跑沒影了，好些天躲在外婆家不敢回家。這次闖禍造成的後果，李剛政賠償病人一大筆錢，導致全家數年的勞動付之東流。二姐李明明去遠方讀大學，他呢，回家讀社會大學，自此二人不同的命運齒輪開始轉動了。

距離柳葉鎮以南二十公裏的何店，是江北著名的軸承配件基地，何店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趕上改革開放的熱潮，軸承産業在此群呱呱墜地，經過幾年來的迅速發展，逐漸形成了小有規模的軸承買賣市場，其産業已經成為當地重要經濟支撐。但這幾年由于缺乏監管和行業自律，讓很多假冒僞劣産品在市場上大肆流通，軸承行業的發展停滞不前,當時有序的軸承生産銷售流程和健康的市場環境還沒有形成。這種作坊的勞動者，大部分是無法外出打工的老弱之人，年輕人對這種乏味單調環境髒亂的工作遠而避之。

李盈盈和張立武返鄉後，暫時無工可做，就勉為其難的先在何店小作坊裏軋卡子，就是加工軸承的配件，他們做的是日工并且是計件工資，多勞多得，中午廠家免費提供午餐。他們兩人在同一家作坊同一個車間工作，車間裏共六臺單臂軸承液壓機，六個工人分別坐在屬于自己的機器前面操作，機器的工作參數老板設置完畢，數值工人是無法自行改動的。

他們工作的所謂的車間，僅僅就是一間平房而已，地上落滿了鐵粉塵，空氣中彌漫着濃濃的鐵粉的味道，有規律的哐啷哐啷的機器聲震耳欲聾，這種單調而刺耳的聲音充斥着整個村子。免費的午餐，基本上是每人一大碗素菜，零星碎肉沫，饅頭管夠。一次午飯後，李盈盈和一個胖胖的工友閑聊得知，以前機器的參數，可以根據自己的勞動速度随意調動，但是曾經有一位工人自認為眼疾手快，工作效率高，所以他把參數調的很高，加上他當天疲勞作業，不小心軋到手腕上，當時就血流如注，整條汗衫擦得全是血，最後不得不截肢，失去了一只手，為此老板賠付了一大筆錢。工友興奮的邊說邊比劃：“你猜不到吧？他用那筆錢為兒子建了一座新房，付的彩禮錢，值了！”如此血腥的事故，在他眼裏似乎就是吃飯睡覺一樣，沒有任何悲傷或同情，甚至還有一絲絲的羨慕，聽的李盈盈差點驚掉下巴。她勉強堅持幹到春節就辭職了，實在是不能忍受車間裏的味道和噪音。張立武倒是對軋卡子興趣十足，他說：“日結工資，多勞多得，挺好！只要給錢幹啥都行。”

新房子完工之後，張立武接着又去何店軋卡子，李盈盈思忖再三，不知道幹啥。一天她回娘家的路上，偶遇付大國，他現在正在搞養殖，養蛋雞，收益還不錯。付大國建議李盈盈試一試養肉食雞，投入少，風險小，收益快，比打工強。李盈盈說：“我現在什麽也幹不了，實在是沒錢啊。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建房子上，現在是兩手空空，身無分文！”

“養肉食雞用不了多少錢，頂多六十天出欄，賣出去立馬就有收益。買雞苗、賣成雞、技術和養雞工具我負責，你只管養就行。”付大國鼓勵她說。

晚上張立武下班回到家，李盈盈和他商量養雞的事，張立武不同意：“養雞不是不行，只是本錢呢？咱建新房還欠你爸好幾千吶！萬一再賠了，日子更艱難。”李盈盈不認可:“人家付大國就養雞賺大錢，別人能幹的事情，我們也能行！明天我再想辦法借點錢，養一窩雞試試！”

“你別老是提付大國，他算個球！”張立武突然暴怒，大聲嚷嚷。

“莫名其妙，犯什麽神經病！”李盈盈大聲地嗆回去。

第二天李盈盈去柳葉鎮，找李剛政商量養雞的事。李剛政分析說，其實養肉食雞的投入也不是一筆小數目，按養一千只雞來算，建雞舍的材料、雞苗、飼料、獸藥和養殖設備，比如飲水器、喂食器和環境控溫器等等，裏裏外外加起來至少得一兩萬。養雞最大的風險就是它的價格是根據市場的需求量來波動的，咱老百姓對市場需求量不了解，成雞出欄如果趕上價高還好，如果價格低的話會血本無歸，賠錢也很正常。所以一旦投入，就得連續幹下去才能賺錢，李盈盈聽罷沉吟無語……

柳葉鎮飯店正在招工，于是李盈盈就去了飯店做工，在大廳當服務員，工資二百八。人是環境的産物，人對環境的适應有時是很快，有時也會很慢。李盈盈在穎城工作好幾年，早已習慣了城市生活，回柳葉鎮半年多了，老感覺這不是自己要過的生活，似乎自己像是在柳葉鎮做客一樣。雖然現在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屬于自己的自由的空間，可以為所欲為無人幹涉，但是遠方似乎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招喚她。她懷念城市車水馬龍的大街，華麗麗的櫥窗，高聳入雲的大樓，絡繹不絕的人流，那才是她喜歡的生活。李盈盈在飯店裏負責給客人上菜，每當她看着穿着廉價衣服的食客一臉興奮，坐在油膩膩的圓桌旁邊大快朵頤，吃的嘴上臉上油光光的，她就忍不住輕輕地搖頭。男人們喝着劣制的老白幹，脖子上青筋暴露，滿臉通紅，高興了就甩掉上衣，光着膀子吆五喝六，三五人粗鄙的嘈雜聲差點幾把房蓋掀跑，這一切讓她不禁産生莫名的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