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還不起
第6章 還不起
雖然十分羞憤,但清秋并未耽溺于這樣的情緒太久。一是雁回還在身邊,她怕她看出什麽來。二是她父親早逝,如今跟着母親和舅舅過活,舅舅又是個靠不住的人,清秋雖然是女子,但也存了畢業之後掙錢養家的念頭,性情自然比同齡的女孩更加堅毅。
雖然這事說起來丢人,但好在那封信只有自己看過,別人誰都不知道。
而且她心裏雖然取中燕西,卻也沒有露出太多的端倪。縱然母親察覺了幾分,但只要從此之後漸漸淡了,她老人家也不會過問。
這樣想着,清秋漸漸冷靜下來,又将那書翻開了。
一面翻,一面笑着解釋道,“雖然無趣,我還是多看兩眼。曉得裏面寫了什麽,往後也就不容易被人騙了。”
“這倒也是。”雁回自然是順着她的話說,也湊過來看。
清秋翻到之前那一頁,将那些句子仔仔細細、反反複複地看了許多遍,她要記住此刻的感覺。
金燕西寫給她的那封信,清秋看過不止一次,早就已經銘記于心。除去擡頭和落款,加上标點總共一百六十個字:
一簾瑞氣,青鳥傳來。知仙桃垂熟之期,值玉樹花開之會。恍然昨夕燈花,今朝鵲喜,不為無故。女士錦秀華年,芝蘭慧質,故是明月前身,青年不老。燕嘗瞻清範,倍切心儀,今夕何夕,能毋申祝?則有廉州微物,泉底馀珍,嘗自家藏,未獲愛者。今謹效贈劍之忱,藉作南山之頌,敢雲邀憐掌上,比之寒光,取其記事,使有所托耳!馳書申賀,遙祝福慧無疆!
可笑的是,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比對過去,發現金燕西簡直是一字不易地抄了下來。
後半段倒是一樣,因為祝壽之物不同。
清秋看到這裏,心下忽然一動,連忙繼續翻找起來。
“怎麽了?”雁回見她翻得這麽快,連忙問。
清秋抿了抿唇,“我想找……一篇贈珍珠的。”那串珍珠項鏈,收到的時候多麽驚喜,多麽喜歡,此刻就有多麽難堪。
他把她當成什麽了?
雁回就跟她頭碰頭地一起翻書,翻了一會兒,都沒有找見,她便坐起來道,“其實我買了不止這一本。”
然後跳下床,從床底拉出來一只藤箱,開了鎖,又取出了七八部書來。
清秋:“……”這種書籍竟也有如此之多,可見其市場之大!恐怕當今世上,如金燕西這樣不學無術卻每日耽于享樂的人,真不在少數。細細想來,還真是諷刺。
雁回将市面上大部分的尺牍書籍都買了來,清秋翻了半天,總算找到了下半篇的來歷。
她照舊一一比對,發現這裏倒是改了兩個字。因為這一篇原文并非祝壽,所以他就把原本的兩個字改了“南山”,這就是整封信裏,他唯一寫的兩個字了。
虧得還知道南山是祝壽的意思呢,清秋原本一腔的氣憤,這時候都化作了好笑。
這件事實在是太荒謬了,荒謬得她一時覺得,自己真要跟他計較,恐怕他也根本聽不懂。
她卻不知道,其實這南山二字,還是燕西照着別篇祝壽之文改的呢。應該說,除了那個“燕”字,一整篇沒有一個字是他自己寫的。
雁回見她來來回回翻看其中兩篇,便猜到她是已經找出來了。怕她氣怒傷身,就故意拿別的話去引她,“怎麽總看這一篇?”她的手指從書頁上滑過,聲音裏就帶了笑,“明月前身這一句,雖然是評詩,用來評你,倒也恰如其分。縱然如此,也不用看這麽多遍。”
清秋不由紅了臉,一把将書本合上,擡頭去瞪雁回,“胡說八道什麽?”
“實話實說罷了。”雁回将原篇念了一遍,“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我第一眼見你時的感受,也大抵仿佛了。”
清秋收到那封信的時候,也最為取中這一句,如今聽到雁回的品評暗合自己的心意,雖然那時的羞怯都是假的,此刻心內的歡喜卻都是真的。她翻身去堵雁回的嘴,“再說這種話,我不理你了。”
“好,我不說了。”雁回立刻乖乖閉嘴。
清秋躺在床上,忽然想起燕西曾經作過的詩來,不由又心下生疑。
她想了想,問雁回,“你說,一個人若是不學無術,根本不認得幾個字,連信也要從這種書上抄,能作出像樣的詩來麽?”
“你這話真是白問,你才是會作詩的人,這話不該問你自己嗎?”雁回道。
清秋輕輕皺了一下眉,“那他當衆作出了的詩,又怎麽說?”
“這有什麽奇怪的?如今的詩會,無非是那些題目,哪裏還有什麽新奇的東西?事先請人代作,每個主題寫上兩三首,到時候删改些應景字句,背出來就是。”雁回答道,“若是提前知道題目,就更簡單了。”
清秋想到金燕西那一班朋友作出來的那種酸詩,原本只覺得可笑罷了,如今想來,他們到底是自己作的詩,倒比金燕西爽快大方。自己當時真是被蒙了眼了,他一向與這些人往來,難道還能格外不同?
可是舅舅也說那是他作的詩……
等等,請人代作?這等十分隐秘的事,他能請誰?該不會……清秋突然想起來,那日自己誇他的詩,舅舅的表情的确有些古怪,欲言又止,最終也沒說什麽。恐怕那時候,心裏只覺得好笑呢。
虧得自己當時沒有多誇兩句,否則此刻知曉了端底,只怕真見不得人了!
這一日清秋回家,就特地等舅舅回家,拉着他說了幾句話。宋潤卿又是喝了酒回來的,說話嘴上沒有把門,輕易就被她套了出來,那兩首詩,果真是他代作。
清秋一時默默無語,出了小書房,回到自己的房裏,不免有些愣怔。
她記得,那時自己先問舅舅要了他的詩來看,後來他自己又送了一份過來,還要請她點評。這不是在把她當傻子哄嗎?倒真是費了他不少苦心,在她面前營造這個才子的形象。
再想之前贈畫題名的事,明明是請了旁人作畫,他卻大二當之地題了自己的名字。當時清秋心裏偏向他,不去深究,如今卻越發覺得,一個人的品性就體現在這樣的小事之中,只是自己被迷了眼,才看不清。
而迷花了她眼睛的東西是什麽呢?
清秋閉上眼睛,臉上的桃紅不知何時已經轉為慘白。
無非是……富貴迷人眼。她一向以清高自許,覺得自己不流于俗,原來從旁觀的角度看來,卻是早已走入了用金錢構築的陷阱之中,如此觸目驚心。
在金燕西眼中,她究竟是什麽模樣?
她猛地從床上爬起來,開箱子取出那一串珍珠,這時,禮物放在手裏簡直都覺得燙手。清秋想就這樣還回去,又覺得過于突兀了。再說,已經收了那麽久,而且她已經戴過,再還回去就當作無事,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何況他送的禮也多了,非止這一樣。
既然明知道他的意思,要還當然是一筆勾銷的好。可是要她拿出幾千塊錢來還他,又确實不能。
冷家家道中落,清秋也确實常常有捉襟見肘之感,可是從未有一刻,她如現在這樣感受到“錢”這一字的力量。
金燕西确實是個俗人,确實就是大大方方地花錢買笑,可她也确實……還不起。
這一晚清秋連晚飯都沒吃,情緒恹恹,第二日雁回派車來接,她也托辭未去。
誰知到了下午,雁回就親自來了。清秋聽見她在外間跟冷太太說話,吓了一跳,從屋裏走出來,掀開簾子一看,果然是她。
雁回回頭見了她,立刻笑道,“聽說你身子不爽快,我就來看看。”一邊說,一邊走上來,扶着她的胳膊把人打量了一番,“臉色确實難看了些,要不然,還是去醫院裏看看吧?”
說着就要拉她出門。
“不用。”清秋被她唬了一跳,連忙把自己的手掙出來,“大概是苦夏,請什麽樣的神醫也看不好。”
“那正好,我帶了一味好藥來。”雁回聽她這麽說,反而笑了,拉着她的手往桌邊走,“你來看看,對不對症?”
清秋還沒走到桌邊,就聞到了楊梅的酸味,頓時吃驚,“哪裏來的楊梅?”
“是有人去山上摘了,擔進城來賣的。”雁回道,“正好遇上我的一位兄長,被他包圓了,拿來送人。送回家的就這一碗,我想你病中沒有胃口,一定想吃這個,就都拿來了。”
“你費心了。”清秋說着,拈起一顆楊梅,送入口中。
酸甜的滋味在口中漫開,她整個人果然精神了很多,不由笑道,“難怪說是山上采的,不是自種的,酸味果然更重一些,不像街上賣的那些,像水浸過了似的,沒滋味。”
吃完了楊梅,她拉着雁回進房間裏說話。
雁回一眼看見她收拾出來放在一邊的包裹,便問,“你這是要出門?”
“不是。”清秋說,“這是別人送我的東西。我心裏也正為這事煩悶呢,東西已經收下了,也不能再原樣送回去,可是不論是作價償還還是回一份禮,都叫人為難。”
雁回沒問為什麽為難,既然是作價不起,當然是沒錢了,就問,“有多少東西?”
“大概幾千塊吧。”清秋道。
雁回故意說,“你的朋友之中,手筆這樣大方的,難道是那位金七爺?”
清秋不料她竟猜着了,而且還說了出來,微微一怔,有些不自在地用帕子掩了半張臉,輕聲道,“是。你不知道,他賃了一個院子,說是開什麽詩社,就在我們後面。因為這個,彼此往來很多,七爺是個重禮的人,每每總讓人送些新鮮東西來。”
“前一陣我過生日,他就送了一串珍珠項鏈。所有禮物之中,尤以這個最貴,我……我那時心裏喜歡,舍不得就這樣退回,如今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于心不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她一邊說,一邊走過去,拆了那個包袱,給雁回看。
雁回是故意問那一句話的。因為她以為,這樣藏着掖着說話,到底不方便,揭破了燕西的身份以後,再商量什麽就從容一些,不用清秋再編別的詞。
不料清秋竟将所有的事和盤托出,她有些吃驚,又有些高興。
雖然相識不久,但對方應該是把自己當成極好的朋友看待,否則也不會坦言相告。
既如此,雁回少不得也要替她出個主意,“這樣東西,你原樣退回,七爺也用不上,倒顯得唐突。依我看,不如就手下,等他下個月過壽,再回一樣禮便是了。”
“我回什麽樣的禮,能抵得過這串珍珠?”
“除非也掏出幾千塊錢來,否則憑你送什麽樣的禮,也都抵不過。但是依我看,七爺也不在意這些,只要禮物新奇有趣,稱他的心意,也就罷了。”雁回道。
清秋又為難了。她發現,非但燕西并不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其實也并不知道他。從前那一點心動,現在再看,只剩下荒唐。她抿了抿唇,“那什麽樣的禮物,才算得上新奇有趣,稱七爺的意呢?”
作者有話要說:
520了,更一下吧(喂)
關于贈畫那件事是這樣的,燕西看到清秋的字寫得很好,就請她寫一幅扇面。
清秋發現扇子上的畫很好看,就說想要一幅別的。
畫是燕西他爸的秘書畫的,立刻就畫好送來,燕西題上了自己(現取)的號“燕然居士”,送給了清秋。
關于當時燕西挑扇子的心理描寫,真是絕了,原文如下:
【燕西起身回去,就把書櫥格下的扇子翻了出來。摺扇倒有十幾柄,不過上面都是有字有畫的,不能合用。只有一柄湘妃竹骨子的,一面畫着張致和《水趣圖》,一面是空白。燕西想,這張畫太清淡了,不是定情之物。但是急忙之中,又找不到第二把。心想,管他呢,拿去寫就是了。誰耐煩還等着買去。】
他對清秋的态度,大抵如此,無非是一時興致上來了,做什麽都願意。回頭丢開了,就不耐煩用心了。
而清秋還以為他是因為喜歡這個畫,覺得他是知己。
一個是見色起意,一個是被金錢堆出來的“深情”假象蒙蔽了眼睛,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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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