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10章

佟懷青擡眸看了眼天,立馬就被雨水迷了眼。

昨晚又打雷又閃電的都沒下,這會兒估計憋到勁兒了,下得那叫一個淋漓盡致,肆意張狂。

他渾身濕透,襯衫緊緊地貼在胸口,手指尖還在往下淌着水流。

抹了把臉,又打了個噴嚏。

河面上被雨砸的滿是碩大的水泡,壓根就沒消下去過,天地間響徹嘩啦啦的巨大聲音,迷蒙一片,連對面的樓宇看起來都是灰撲撲的。

佟懷青咬牙扶住塊凸起的石頭,用力撐了下,還是沒站起來。

疼。

一小時前,他沒料到自己會這樣落魄。

沿着河邊往前走,能瞅見遠處的居民區,可暴雨忽至,堤岸全是柔順的垂柳,只有棵香樟樹還能稍微避下,佟懷青快步踏過叢生的雜草,撥開橫生的灌木叢,卻突然一腳踏空,跌進了個很深的溝塹裏。

胳膊肘上有點擦傷,腳踝沒事。

但,扭到腰了。

長時間坐在琴凳上練習,他本身就有些輕微的腰肌勞損,這下子疼得大腦一片空白,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滾落跌坐在泥沙上。

還好背後有半人多高的土壁,這個位置能錯開點傾斜的暴雨,但眼前的河水平面持續上漲,雨勢越來越大,涼意冷得鑽進骨髓。

好痛。

無論怎麽用力,也站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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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潑的雨,沒有一絲一毫停下來的意思。

佟懷青向後仰着脖頸,臉色蒼白,很重地呼吸着。

記得有一次在歐洲,也是下了這樣的大雨,洋人那鬼地方就沒幾天是晴的,他喝完一杯咖啡,口腔裏彌漫着苦味,明天就要登臺演出,可手指一直莫名地顫抖。

他閉着眼睛,推開窗。

屋內被灌進了風,琴譜被吹得到處都是,花瓶裏的玫瑰刮得傾斜下枝條,佟懷青的前襟濕了,心頭的燥火被冰冷一點點地熄滅。

手指停下顫抖了。

他冷靜地去浴室洗澡,用吹風機吹幹頭發,裹上柔軟的浴袍,對進來送晚餐的侍應生微笑。

像沒有裂痕的完美瓷器。

可是那場演出還是出現瑕疵。

遭到了很多批評。

其實現在想想,那些語言也算得上是溫和,因為彼時他年齡尚小,又被看做是古典樂的冉冉新星,評論的文章最後,還是落腳在期待上的。

黃昏時,這個有着悠久歷史的城市終于放晴。

他和母親在餐桌兩邊坐着,面對面,中間擺放着鮮花,蠟燭,和精致的冷盤。

銀質小刀切開半熟牛排,流下一點蜿蜒的粉色血水。

母親突然看向他:“吃得慣嗎,想不想吃中餐,面條呢?”

“小時候,你最愛吃我做的番茄雞蛋面了,”她已經拉開椅子往外走,“應該客房有這種服務吧,媽去給你做。”

佟懷青站起來:“媽,我不想吃面。”

“哦,”她站在原地,安靜片刻又張口,“那你是想吃手擀面嗎?”

“我今天沒什麽胃口……”

母親笑得溫婉:“那你等一下就好,我去給你做番茄面。”

“我不想吃。”

“可是,很快的呀。”

“我說了,我現在不想吃這個!”

那張保養得很緊致的臉轉過來,帶着點真誠的疑惑:“真的很快呀,你就等一會就好。”

“媽,”他喉結滾動了下,盡量讓語氣柔和,“我說過自己不想吃,別做了。”

母親頓了頓。

“那我先做好呀,過會說不定你就想吃了。”

雨水落在嘴裏,有股很淺淡的腥味。

佟懷青慢慢地深呼吸,抛開繁雜的思緒。

怎麽辦。

他動彈不了,又無法張口呼救,費力地拾起一塊石頭,使勁兒扔向河裏,也立馬被雨水吞沒,壓根引起不了任何人的注意。

這樣惡劣的天氣和環境,有誰會注意到溝壑裏,有一個茍延殘喘的人呢。

腰疼得厲害,佟懷青整個下半身都似乎失去了知覺,昨天幾乎都沒吃什麽東西,又一宿沒睡,胳膊僵硬到艱澀的地步,再次嘗試着抓住那塊岩石,努力地要站起來。

“嘩啦——”

岩石松動,跟着已經被水沖垮的土壤一起滑下,佟懷青剛剛撐起點身子,就再次跌落,太狼狽了,雨水劈頭蓋臉地砸着,眼睛都痛得睜不開,擡起手背擦,又擦,可壓根擦不完臉上的水。

被傾覆了巢穴的鳥雀,只能和同伴擠在一起捱過,一點點等待大雨的停下。

他連可依靠的人都沒有。

手腕無力垂下,佟懷青看着截雪白,數月前他曾猶豫過要不要割開那裏的皮肉,冰涼的刀刃都懸在上方,只要微微用力,就再也不會這樣痛苦。

多懦弱,在最後關頭還是放棄。

頭腦轟鳴地坐上綠皮火車,把自己放逐。

雨勢還在增大,河水持續上漲,甚至已經沖垮對面的堤岸,即将來到他的腳下。

此時已經感覺不到疼了,只是麻木,視線也開始渙散,只能在滂沱的雨聲中,聽見啞着嗓子的呼喚。

“佟佟——”

分辨不出對方在哪裏,他意識終于清醒些許,試着支撐起身子做出回應。

“你在哪兒——”

佟懷青拍打土坡,發出的聲音太小了,又撿起石塊砸着地面,努力制造響動。

【我在這裏。】

【救救我。】

石塊骨碌碌地滾遠了。

佟懷青微微發怔。

自己……在求救。

在掙紮着要活下去。

“在不在,有人嗎——”

聲音似乎要遠去了。

曾經被看得跟眼珠子般的手掌麻木,掌心全是泥濘的髒水,佟懷青側着身體,再次拍打着土壁。

【我在這裏啊。】

看不見,也聽不見,河水已經奔流湧上,漫過腳背。

喉嚨是被砂紙使勁摩擦過的疼。

“我……”

右手拍着凹凸不平布滿根須的坡壁。

“我……在這裏……”

血和雨水一樣,是淡淡的腥味。

“池……池野,我在這裏……!”

洶湧澎湃的河水暴漲,翻滾咆哮,驚濤駭浪般地卷起波濤,起伏着奔湧而來。

佟懷青劇烈地喘息,心髒憋出尖銳的疼,緩緩地閉上眼睛。

“轟!”

岸邊的垂柳倒下一棵,被卷進令人戰栗的河水裏。

佟懷青輕輕地籲出一口氣。

他被人抱起來了。

-

院裏地勢高,就沒什麽積水,嬌貴的花都被提前搬到了屋檐下,糙點的不用管,随便淋,越淋越瘋長。

池一諾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看夜空。

雲層沒那樣厚重了,月光柔潤,逐漸彌漫開。

雨已經停了,明早起床,蚯蚓和蝸牛都會爬出來,在綴着水珠的莖葉上拱。

卧室門被推開,池野撩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一腦門的汗。

“大哥,”池一諾站起來,“怎麽樣了?”

池野把毛巾投進冷水裏洗:“剛退燒。”

池一諾坐了回去,又站起來:“我能過去看看嗎?”

得到哥哥的首肯後,小姑娘撒丫子就往屋跑。

毛巾被擰幹,搭在懸着的晾衣繩上,又抻了下邊角拉平整,池野坐到個靠背椅上,摸出根煙點燃,猩紅的火苗明亮閃動,吐出淡色的煙圈。

還好找到了。

雖然他很想沖這家夥踹一腳,又跑到河邊,不知道這個季節雨水多,容易決堤嗎。

還把自己給弄傷了,抱起來的時候就暈了過去,回來後一摸,好家夥,又開始發燒。

怎麽這樣容易生病。

風吹不得雨淋不得的,說兩句就甩臉子,也是,一個連瓶蓋都不肯自己擰的人,被自己吼滾出去,肯定氣惱壞了,扭頭就走。

但也不能還想不開啊。

池野有點不太确定他的身份了,自尊心這樣高,真的是做那種活的嗎?但眼下這不是重點,早上聽到柴大牙說昨夜送來個無名屍,又聽人接一句在殡儀館見到了他,差點沒給自己吓死。

媽的。

說話別這樣大喘氣啊。

聽說分開後他就自己沿着河邊走了,暴雨傾盆,池野把陳向陽送回家,就撐着傘去岸邊找人。

不放心。

不能因為自己的一句話,真壞了事。

還小呢,要是做錯什麽事,也有改的機會。

前提是別出什麽意外。

他找得都快放棄了,想着這樣大的雨,估計人也不傻,跑哪兒躲去了,不太抱希望地走最後一段路時,終于聽見了微弱的呼救聲。

池野第二次把人抱在懷裏,還是生出和上次同樣的感覺。

他好輕啊,就像朵輕飄飄的蒲公英,風一吹就沒了。

用熱水簡單地擦拭,陳向陽幫着又給換了幹淨的衣服,大夫趕來打了針,那張桃心小臉燒得酡紅,睫毛微顫,舌尖好像被他咬破了,嘴角有一點點的殷紅。

忙活到黃昏,終于燒退了。

長長的煙灰落在地上,池野如釋重負地向後靠在椅背,怕的就是反複發燒,尤其是夜裏,大夫交代過了,晚上一定要看勤着點。

那這幾宿,自己支個床,跟他睡一屋好了。

“哥,”陳向陽探出腦袋,“他醒啦!”

池野把煙蒂碾在煙灰缸裏,站起來大步走向卧室,屋角的茉莉開着,若有似無地飄着點清香,那人靠在床頭,正好擡起眼睛看過來。

眸子清淩淩的。

出了汗,臉上還有淺淡紅暈。

“池野。”佟懷青張口,音色也很幹淨好聽,像薄荷葉。

突然笑了一下。

“謝謝你。”

這個笑結束地太快,轉瞬即逝。

池野愣了下。

怎麽說呢,池野讀書沒到底,只依稀記得上學那會老師教過的一個成語。

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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