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32章

佟懷青一宿都沒怎麽睡好。

翻來覆去,在床上烙餅。

說不上來,心裏有點微微地泛酸,總是睡睡醒醒,一直到了東方既白,居然做了個朦胧的夢。

內容剛開始,還挺童真。

他似乎變成了只小動物,渾身有着柔軟的紅色毛皮,從大樹根部的縫隙裏探出尖嘴巴,嗅着草籽和泥土的味道,觸目所見全是高高的草,遠處有很淡的雲,伸出爪子沒走兩步,就悚然一驚,僵在原地。

一只矯健兇猛的花豹正注視着它。

距離太近,能看到野獸肩部隆起的肌肉,和那驚心動魄的戰栗。

佟懷青幾乎當場假死。

不是他膽小,主要動物本能就在這裏擱着嘛,跑不了,呼吸暫停,尾巴發着顫,嗚嗚咽咽地渾身打戰。

然後,就地倒下,四腳朝天。

這樣死的,最起碼有骨氣點。

哼,是自己主動躺下,才不是被打倒的呢。

伴随着貓科動物特有的咕隆聲,尖銳的獠牙和利爪離自己越來越近,熱烘烘的鼻息撲到佟懷青的腹部,這裏只有層淺淺的絨毛,因而就格外敏感,差點就要尖叫出聲——

他的确叫出聲了。

因為有只灼熱的舌頭,舔了他的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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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面粗粝,帶有倒刺,一下下地順着舔舐,濡濕了他的毛發。

佟懷青四肢都要痙攣了,心髒在小小的胸腔中跳得厲害,前爪無意識地向前蹬着,去撓,去踢,酥麻的癢意過電般傳遍全身,連那火紅色的大尾巴都抖個不住。

下一秒,右爪的關節處,被輕輕咬住了。

花豹含着他的小臂,琥珀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那樣強大有力的下颌,只需要輕輕合住,佟懷青的骨頭,就會立刻被撕得粉碎。

想象中的畫面并沒有出現,因為花豹的鼻息已然轉移,蹭了蹭他的掌心。

癢。

好燙。

有點……紮得慌。

他還在叫。

聽起來,是狐貍特有的叫聲,尖細的,嬌弱的,伴着斷斷續續的喘氣。

可花豹沒有就此放過他。

往下移,順着漂亮的火紅色毛皮,一點點地輕咬。

厚實的肉墊踩在他的肩頭,沒用太大力氣,是充滿危險的警告,牢牢地控制住他不得逃走,但其實,這樣的威脅明顯多餘,因為處于下位的佟懷青,已經不知不覺間用雙腿,勾住了花豹勁瘦的腰。

他的迎合沒有得到溫柔的對待,花豹目光兇悍,直接叼住他的後頸,猛地一甩,把他翻了個身,變成了朝下趴着的姿勢,被壓彎的小草刮着佟懷青的臉,心慌,突如其來的侵入令他眼前發黑,看不清遠處的曠野,手指已經由于疼痛而摳進土地——

晨曦寧靜。

溫柔地從窗楹中灑下蜂蜜水似的光輝,照着床上那個臉色慘白的人。

佟懷青倏然驚醒,劇烈地倒抽着氣,肩膀不住地起伏。

做夢了。

一個,令他渾身冷汗淋漓的夢。

直到洗完臉,心還跳得厲害,連保濕水都忘記了塗,轉身就往外走,差點和剛進來的池野撞上。

池野心情很好的樣子,對他笑:“沒擦幹淨。”

佟懷青喉結滾動了下:“什麽?”

“臉上還有水珠啊,”池野大咧咧地刮了下自己的臉,“這裏,你是不是還忘記抹香香了?”

手很大,厚實,上面有細小的,已經淺白的疤。

以及粗粝的繭子。

佟懷青扭頭就走,一口氣沖到院子裏,外面的陽光正好,孩子們已經上學去了,金銀花那裏還熱鬧着,圍了幾只蝴蝶和蜜蜂,正繞着飛舞呢,被個急忙的闖入者吓了一跳。

頭發都被曬得暖洋洋,也不肯走。

池野訝異地走到屋檐下,幹嘛呢這是,佟懷青是個不怎麽喜歡曬太陽的人,光從那細膩白皙的皮膚就能看出來,并且曬狠了,還容易出汗,黏糊糊的。

不過,他倒是挺高興的,希望佟懷青能多曬曬,哪怕黑點也好看。

補鈣嘛,對身體好。

“你怎麽了,冷得慌?”

這麽晴朗的天,不應該啊。

佟懷青沒回頭,他發絲細軟,被陽光一照,就泛出點淡淡的光澤,令他看起來,仿若柔和的小天使。

就是聲音冰冷。

“驅邪。”

池野傻眼了:“啥?”

佟懷青到現在,都沒喘勻這口氣,破天荒的,他昨晚居然做了那麽個有些下流的夢。

太真實了。

和此時右手掌心,依然發燙的觸感一樣。

早知道昨天晚上,不去捂池野的嘴了。

佟懷青閉着眼睛,繼續道:“我做噩夢了。”

那麽出來曬曬太陽,趕走這亂七八糟的光怪陸離,是他能想到的,最優解。

否則,連佟懷青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媽的他做春/夢,能夢見個小狐貍跟豹子唧唧我我啊。

有生殖隔離的好不好!

佟懷青不是個欲望很強的人,這種有些尴尬的事,真的挺罕見的。

好尴尬。

面對池野也尴尬。

“怎麽回事?”

一道影子遮擋住視線,池野已經站到他的面前,甚至還微微彎下腰與之平視,認真又嚴肅地看向自己。

語調很柔和:“要跟我講講嗎?”

既然是噩夢,在陽光下說出來就破啦。

佟懷青抿着嘴,沒吭聲。

丢人。

随口扯了個理由:“夢見自己,從懸崖上掉下去。”

總不能說我他媽的夢見自己變成個狐貍,被豹子日了。

還爽到了。

池野雙手撐在自己膝蓋上,這個角度,他看佟懷青的時候,就是往上的,單眼皮不再兇惡,目光滿是專注。

“夢是反的,這說明你要往上升,青雲直上呢。”

猝不及防被鼓勵,佟懷青慌亂地撇開眼,不再看對方的眼神:“迷信。”

“既然是迷信,那就別相信什麽噩夢要驅邪,”池野繼續笑道,“咱要是不信這個的話,就說明也要長高了,小孩長個子的時候,就老做這種掉下去,或者飛高高的夢。”

佟懷青摸了下自己的耳朵,被太陽曬熱了。

不好意思再繼續這個話題,有些生硬地回嘴:“什麽青雲直上啊,你還顯擺成語呢。”

“那可不,”池野站起來,高大的影子重新籠罩住佟懷青,“除了成語,我還能顯擺下蔥油餅呢,給你在竈上熱着,嘗嘗。”

佟懷青別別扭扭地跟着人進屋:“我不吃蔥花。”

嘴上這樣說,但味兒已經遠遠地飄過來啦,池野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做的飯都能反映出來,昨晚的外焦裏生沒了,發面烙出來的蔥油餅,蓬松又厚實,可能一直在熱着的緣故,外皮酥脆焦黃,內裏喧軟柔和,完全不膩味,咬一口,滿嘴的蔥花香。

很滿足的踏實感。

再配上小米粥和鹹鴨蛋,筷子戳下,就往外使勁兒冒紅油,池野在旁邊看手忙腳亂的佟懷青,笑着遞紙巾:“不錯吧。”

豈止是不錯。

超級美味耶。

池野今天似乎也美着呢,嘴角一直翹着。

因為佟懷青做噩夢了,所以他沒好意思說,自己做了個很可愛的夢。

夢見了森林。

滿山坡都開遍了紅豔的玫瑰花,沒有刺,摸着像雲一樣軟,奇怪,誰摸過雲呢,可池野躺在那茂盛的花叢中,覺得自己仿若置身雲端。

有朵蒲公英被風吹着飄過來,被他用手攏住了,就沒有被刮得四散,飽滿圓潤地躲在他的掌心。

他低頭,用鼻尖稍稍碰了下。

蒲公英仿佛有了生命,傘狀的種子飛起來,小手似的摸了摸他的嘴巴。

一直到醒來,池野都感覺嘴唇上,有點甜。

所以這會兒難免帶了點嘚瑟:“随便做點,想着早上吃面食,舒服。”

佟懷青掀起眼皮看那人,那麽大的個子,杵着,就差搖尾巴了。

滿臉都寫着,快來表揚我!

那就勉為其難,誇一下吧。

“随便做點就能這麽好吃,厲害。”

池野心裏美得都要上天了,聲音還沉穩着:“就那樣,天天做,練出來了。”

還有半句話沒好意思說。

就是,如果你喜歡,我想每天都做給你吃。

七上八下地斟酌了會,還是開不了口,覺得這句話挺不要臉的,有點像騷擾人家。

還是佟懷青先接的話,說的卻不是蔥油餅和醬醋茶,而是問:“猜猜在哪只手?”

接着,就伸出兩只胳膊,雙手握拳,送到池野面前。

都沒注意到,他是什麽時候,把東西放在掌心的。

之前還嫌人家幼稚呢。

池野沒有碰佟懷青的手背,虛虛地指了下:“右邊。”

昨晚,就是這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蜻蜓點水。

佟懷青挑起眉毛,打開自己的手,果真,赫然躺着一枚銀色的硬幣。

“昨晚大家都有花,不能就你沒有,”佟懷青笑笑,“送你的。”

之前也送過池一諾,那麽再給池野一個,不算厚此薄彼。

銀幣上依然是外文字母,中間的圖案是朵郁金香。

池野低頭看了會,沒接,聲音沒什麽起伏:“我的?”

“嗯。”

送你的花。

如果不是被燙了掌心,昨晚就拿出來給你啦。

池野也沒多說什麽,接過捏在手裏,說了個謝謝。

然後站起來往卧室走,步伐平穩。

還以為會很高興呢,佟懷青回頭,繼續喝那溫熱的小米粥,這兩枚硬幣,并不是他之前所謂的旅游紀念,都是他一次次的比賽中,在歐洲得到的榮譽表彰。

池野可能不太懂這個,所以沒有表現出特別開心的樣子。

沒關系,舀着清甜的小米粥,佟懷青不由自主地彎了眼睛。

送出去了禮物,他很高興呢。

都是上午的點了,外面亮堂着,屋裏的卧室沒開燈,拉着窗簾,池野站在牆壁前,很慢地平複自己的呼吸。

心虛。

之前的硬幣,就是送給池一諾的那個,被他悄摸着私吞了。

最早其實是忘了,那會兒正趕上第二次接佟懷青回來,高燒來勢洶洶,就把這茬給拉下了,等到想起來那枚黃銅色的硬幣後,已經有了點不能言說的小心思。

沒舍得給池一諾。

因為給了她,估計下場也會被小姑娘當游戲幣,拿去抓娃娃。

他把硬幣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裏,有時候會拿出來看看,看上面不認識的外文字母,佟懷青說是法文,具體是什麽意思呢,池野沒問,也沒有去網絡上搜索,想着希望有一天,由那人親口告訴自己。

看的時候,指腹也會擦過硬幣上的圖案,想佟懷青的過去。

想了會,就睡着了。

那麽現在擁有了兩枚,池野實在做不到再瞞着妹妹,就把屬于自己的這枚銀幣放好,決定等小學生放學回家,親自歸還賠罪。

順便等自己臉上的紅暈下去。

雖然,心還在一直砰砰砰地跳。

佟懷青送他花了。

是永不凋零的銀色小花。

這天晚上,池野難得地失眠。

他睡眠質量向來好,可能因為白天做了不少力氣活,洗漱完回卧室,基本倒頭就睡,尤其是傍晚那會,把硬幣還給了人家池一諾,心裏也跟着踏實許多。

偏偏就睡不着了。

翻來覆去的。

前半夜還好,幹脆坐起來看了會工具書,池野房間裏有個小書架,擱了些以前的課本練習冊,他這人稍微有點囤積癖,東西都不太舍得扔,能修理好就繼續用,反正手巧,被他收拾過的,能比新的還鮮亮。

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帶着機油味的書冊了。

池野讀書時雜事太多,顧不上,長大後有了時間,就喜歡鑽研,甚至還問鄰家的研究生,借了大學物理課本看,上面繁瑣的線路圖和題目,也能讓他看得津津有味。

研究生很客氣,說大哥,感覺怎麽樣?

基本都能看懂,有什麽不明白的,被點撥下就透,池野動手能力強,也聰明,善于使那個巧勁兒,現在也養成了習慣,沒事就看會書。

順應時代潮流嘛。

這一看就到了淩晨兩點,好家夥,終于有了困意,眼皮子打架。

躺回床上,這次,睡着地很快。

醒的,也很早。

雞都沒叫呢,池野就醒了,一身冷汗地坐在床上,眼神呆滞,喘着粗氣。

他……夢見佟懷青了。

但是內容,不再是之前的幹淨可愛,而是令人害臊的暧昧。

他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怎麽兇,對方又是如何軟着嗓子哭,央他輕一點,又求他快一點,在河邊無人知曉的堤岸旁,他把佟懷青按在合抱粗的樹上,直接撈起了對方的腿彎。

池野喉結滾動,旋即痛苦地捂住了臉。

可能是之前抱過,也惡作劇地故意用這個姿勢欺負過,所以一切都特別真實,還記得當時佟懷青惱了,又掙脫不開,哇地一下就哭出聲,弄得他怪尴尬。

池野最怕人掉眼淚。

可夢裏的他,看到佟懷青眼睛紅着,睫毛都被淚珠染得濕潤,卻更加地用力。

心底裏是難以言喻的,微妙興奮。

因為佟懷青雖然泛淚,卻把他的脖子,摟得更緊。

他壞透了,問,你疼麽。

佟懷青湊上來咬他的耳垂,說哥,我想疼,你……別停。

好不好嘛。

都抖得站不住了,眼神還狡黠着,活像只紅毛小狐貍。

池野就是在這個時候醒的。

沉默許久,掀開被子看一眼,認命地嘆口氣。

清晨的天還蒙蒙發白,沒完全亮,倆孩子都在樓上睡得香,佟懷青懶洋洋地往院子裏走,昨夜無夢,睡得挺好,身上的酸乏也沒了,甚至還起了個大早。

就是一擡頭,池野在水池那洗東西呢。

真勤快啊。

洗得可認真了,頭都不回,連佟懷青走到旁邊都沒發覺。

“早,”佟懷青随口打了個招呼,“你起得挺……”

話沒說完,就被池野揮過來的胳膊肘,撞住了胸口。

疼得他倒退兩步,氣都喘不勻了:“你、你沒看見我啊?”

池野正搓着床單,聽見聲音,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本能地猛然轉身,沒留神碰住了佟懷青,這個身高差,還恰好撞在心窩處,吓得池野水龍頭都沒關,拿濕淋淋的手去拉對方的胳膊,上下打量:“怎麽樣,疼嗎,頭暈嗎?”

還好,畢竟不是故意的,沒使勁,就是個慣性往後揮了下。

佟懷青不開玩笑,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還好,碰了下而已。”

池野心疼壞了,聲音都發顫:“讓我看看,走,去醫院,是不是要拍個片……”

“真不用,”佟懷青好笑道,“我身體自己清楚,剛剛就是沒防備,這會都沒感覺了。”

他眼眸清明,微笑着看向池野。

池野張了張嘴:“真沒事?”

“沒事,有一點不舒服的話,我就叫你,陪着去醫院行吧。”

這下,池野不再勉強了,就是還耷拉耳朵着,抿着嘴,硬邦邦地憋出句:“對不起。”

倒是給佟懷青看得,有點小憐愛了。

這要是個狗子,有種委屈惶恐的表情,他說什麽也得伸手,給撸撸毛。

但池野摸着,紮手。

那就拉倒,不想給他順毛了。

“嗯,接受。”

佟懷青不怎麽在意地笑笑,就要回屋。

可池野在後面,又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我都接受了,”佟懷青無奈地看着他,“怎麽還道歉?”

秋季變天也快,昨天還熱着,今日就格外的冷,尤其是早晨露重,寒風料峭,池野洗東西的時候,就穿了個單衣,垂着頭,可憐巴巴的樣子。

佟懷青失笑:“真沒事的,別矯情。”

池野沒有擡頭:“我是為另一件事……也道歉。”

在夢裏亵渎了你。

對不起。

他甚至都不敢擡頭,看一眼那清淩淩的眸子。

覺得自己髒,下流。

不知過了多久,有只溫暖的小手,輕輕落在他頭上了。

佟懷青站在池野面前,掂着腳,伸手揉了揉對方的腦袋。

的确紮得慌,這人肌肉練得硬,頭發也是天生的硬,留得短,摸起來就刺撓。

随便吧,佟懷青心想,就當給只狗子順毛了。

長得挺威猛,眼神怯得不行,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

“別傷心。”

“道歉我都收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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