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33章

眼看着就是中秋節,天卻突然冷起來了。

陰沉沉地,還飄着小雨,下得不大,就是一直籠着雨絲,沒有停的意思,人行道鋪着的地磚翹起了些,水滲出來,一踩,就能濺上去一腳泥水。

倆孩子要上學,池野去店鋪幹活,屋裏就剩下了個佟懷青。

他撐着傘,去找那個拉二胡的小女孩,敲門,沒人應,站了會就回來了,走到門口卻愣了下。

門鎖上了。

還是他自己鎖的,給忘記了,本來想要在那待到晚上再回來,就從外面反拽上,其實之前池野提過,要給佟懷青留把鑰匙,他沒要。

非親非故的,哪兒能真給這裏當成家啊。

他也沒怎麽出去過,并且院子裏一般都有人,因此這會也沒太多想,走出巷子去前面的修車行找池野。

雨挺小的,打不打傘都成。

但這裏也沒人,卷簾門拉下來到底,旁邊的面館倒是敞着,倆嬸嬸在門口坐着剝毛豆,面前放着很大一個不鏽鋼盆,都快裝滿了。

佟懷青把傘收了,在很窄的那段屋檐下站着。

有個嬸嬸看見他,探出身招手:“哎,這不是小池家的那誰……”

那誰呢,遲疑了好一會,也沒說出個确切稱呼。

“來屋裏坐會呗,外頭多冷!”

這孩子還就穿個單衣,風一吹,就露出薄薄的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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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懷青笑笑:“不用了,謝謝。”

當時池野種月季,倆輪胎撂起來放土,月季苗栽到裏面再澆水,院子裏種了棵,修車行門口也放了棵,雨打風吹的,長得倒是要更精神點。

嬸嬸跟他搭話:“這明兒就是中秋節,你們走親戚不?”

聽說過了,這個漂亮孩子是外地來的。

當地習慣就是中秋節要團圓,要拎着禮品果盒去各位親戚家轉一圈,聽說有些地方沒這規矩,湊一塊吃個飯就成,毛豆剝得差不多了,嬸嬸拿了帕子擦手,一扭頭,哎,屋檐下的人不見了。

就剩那株月季苗,零星地開着小花。

看起來孤零零的。

雨悄然停了。

前兩天晚上出去吃燒烤,記得沿途有處水果市場,看起來還挺熱鬧幹淨,佟懷青這人有個習慣,就是他可以不在家裏吃飯,但是回來的時候,冰箱廚房一定要擺得滿滿當當。

十指不沾陽春水,可他就喜歡那種食物充足的感覺,一打開櫥櫃,就是顏色缤紛的瓜果蔬菜。

這個習慣往外引申,他如果有時間,也會去逛逛超市,哪怕不買,看着新鮮上市的時令玩意,就心情好。

有安全感。

這點沒跟池野說過。

因為這家夥估計有囤積習慣,除了水面糧油這種必修品,只要剛上市的水果都會往家裏帶,幾乎每天不重樣。

最開始佟懷青還納悶,冷鏈不便利,這小地方又沒蓮霧青芒菠蘿蜜這種特色水果,能真的不重樣嗎。

還真能。

橘子有綠皮和黃皮,葡萄有拇指大的,也有小紫粒,本地櫻桃熟得很慢,吃不了幾天,酸酸甜甜的就像兜了一汪水,還有連佟懷青都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子,似乎是山裏樹上自己長的,歪歪醜醜,顏色紅又豔。

算了下,佟懷青都在這兒呆個把月了。

真快。

恍然間才意識到。

估計這會是工作時間的緣故,水果市場門口沒啥人,順着往裏面走,撐着幾把很大的紅色遮陽棚,兩側挨着停放了小型三輪車,上面擺的全是各種蔬果。

在紅色的光影下看,顏色都特鮮亮。

“柿子,新鮮的柿子!”

“石榴吃不,外地來的,軟籽嘞。”

“蜜柚啊,不好吃不要錢啊。”

佟懷青在一處攤販前停下:“阿姨,請問這個怎麽賣?”

他還沒見過這樣的小柿子,燈籠似的,紅彤彤地擠在一起,裝在個藤編的小框裏。

老板約莫五六十歲,已經扯下袋子往裏面裝了,手腳麻利:“我給你算便宜的,小夥子外地來的?”

佟懷青:“是……我不要那麽多。”

五六個就夠了,佟懷青本意也就是随便嘗下,可老板速度太快了,飛也似地挑挑揀揀,轉眼就裝了大半袋。

“來,我給你稱一下!”

用的還是那種杆子很長,需要鐵砣的秤,小拇指翹着,塑料袋挂在鈎子上,還沒完全平穩下來晃悠呢,就把袋子往佟懷青面前一遞:“二十六。”

佟懷青沒說什麽,把錢付了。

接過的時候也沒啥想法,買多就買多了吧,能回去分着吃。

那就幹脆,再買點別的。

十分鐘後,佟懷青拎着四五袋水果,走出了市場。

後悔了。

塑料袋子,勒手啊,他對于重量和價錢都沒什麽概念,拿到手才發覺沉,可這裏不是有購物車的精品超市,也沒有助理和阿姨給他打點東西,那顆貌不驚人的蜜柚沉甸甸地往下墜,虎口已經磨得有點發疼。

愁,雨絲又飄着下來了。

佟懷青沒辦法,看見旁邊有個拉客的三輪車,便走過去:“大爺,請問去……”

說一半就啞巴了。

老大爺都替他打開側面的小門,露出車廂:“去哪兒?”

他居然,說不出具體的地名。

就那棵很高的泡桐樹啊。

修車行壓根就沒招牌,旁邊有賣面賣鹵肉的,也有報刊亭和早點攤,上面挂了牌子嗎,佟懷青不記得,甚至連沿途有沒有豎着的路标都講不出。

他知道怎麽走回去,卻說不出名字。

“就是……”佟懷青把水果一股腦兒放車廂裏,“您往前走一公裏左右,遇見紅綠燈向右拐彎,不遠處有棵樹,把東西放下面那個修車行就行。”

大爺扭頭瞅他:“你不上來坐?”

“不了,”佟懷青笑笑,“我把錢提前給您。”

他記得這種車竄起來特別快,弄得他頭暈想吐,應該是不允許在機動車道上路的緣故,所以養成了躲避盤查,蛇形走位的習慣。

不舒服,也不太安全。

大爺樂呵呵地給門阖上了:“成,那我先過去。”

說完,就一擰車把開始蹿,發動機突突地冒着白煙,嗆得佟懷青往後退了好幾步。

心裏有點悶得慌,不太想逛了,回去吧。

傘又重新打開,沿着路邊慢慢往回走,燕子飛得低,從眼前掠過的速度又很快,瞬間消失不見。

正走着呢,後面響起個喇叭聲,緊接着一輛桑塔納疾馳而過,直接濺起地面的水。

潑了佟懷青小半個身子。

雨不大,地面的積水沒多少,非得突然加速對着沖過去,才能給水濺這麽高,再加上事發突然,來不及用雨傘擋,所以涼意滲透皮膚,直達心底。

佟懷青當即就打了個噴嚏。

然後才憤恨地擡眸去看。

靠,居然還遮擋了車牌號,怪不得這樣嚣張。

鞋襪都濕透了,幹脆也不再刻意去躲避水坑,佟懷青幾乎就破罐子破摔般的,專挑那些翹起來的花磚去踩,一邊嫌髒,一邊心裏有種自暴自棄的發洩快感。

明明腳在地上踩實了,把水窪都踩破了,可心裏還是虛,發慌,腦海裏一遍遍地回響着剛剛那兩句話。

“哎,這不是小池家的那誰……”

“大爺,請問去……”

兩個問題,都沒有答案。

好容易走到那棵泡桐樹下,修車行的卷簾門還沒拉起來,幾兜子水果随意地擱在花壇邊上,頂上的樹葉遮不住全部雨水,已經被淋得透濕。

佟懷青低着頭,把傘收了,然後拎着東西慢慢往回走。

屋裏還是沒人回來。

确切來說,是池野還沒回,人家倆孩子按時按點,這會兒還在學校讀書呢。

佟懷青站在屋檐下,把水果放在地上,試探性地敲了下門。

“砰砰。”

回答他的,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被勒出紅印的手遲疑着,貼在了冰涼的鐵大門上,上面的門神像褪色了,今年雨水多,關二爺的臉都快看不清了。

無數道蜿蜒的雨水順着往下淌,從銅制的把手上,從佟懷青的下巴上,一滴滴地砸下。

他又敲了一次門。

與此同時,身後響起了急切的腳步。

“砰砰。”

雨水把眼睛迷住了,也能混淆耳朵的清明麽,為什麽分辨不清楚,這究竟是敲門聲,還是自己突然的心跳聲。

佟懷青猛然轉身,扁嘴就想哭。

委屈呢。

但來的人,不是池野高大的身影,而是西裝革履的男人。

花白頭發,眼角有細紋。

肩膀已經被雨水打濕了,卻依然無損他端莊的表情。

很溫文爾雅的模樣。

這樣一比,旁邊打傘的楊澍就毛躁多了,可能是為了顯得自己沒銅臭味,手上的仨金戒指沒了,換成了碧綠的大玉扳指。

“佟老師,”楊澍興奮地招着手,“可算又見面了。”

傘下的男人也在笑。

“佟佟,”他語氣很平常,“又見面了。”

這裏的布局有點擠,小巷兩側是居住的獨家院,各三座,池野家在最裏面,院子相應的,也最大,最漂亮。

所以佟懷青就是背對着大門,迎面看着撐傘的兩人。

他背後,是褪色,卻依然威風凜凜的門神像。

安靜的空氣中,只有雨的聲音。

男人不動聲色地眯了下眼睛,定定地注視着面前的佟懷青。

奇怪。

沒有驚慌,也沒有畏懼,身上都濕透了,看起來很狼狽,哪兒還有坐在金色大廳裏的矜貴模樣,周圍的一切也太滑稽,寒酸得要命,腳下居然還有幾兜,用塑料袋裝着的破爛水果。

可眼睛清淩淩的。

細看來,只有點很小的……震驚。

沒錯,佟懷青在震驚。

男人終于微笑了起來,繼續道:“佟佟?”

他朝前方伸出手:“跟我回家吧。”

佟懷青的皮膚太白了,又天生的烏發紅唇,這使得被雨淋濕的他,看起來很脆弱。

随時都會倒下的樣子。

甚至都有點微微的透明感。

可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渾然不覺地站在那裏,天大地大,只能看清,他起伏得越來越劇烈的胸膛。

“佟老師,你怎麽了?”

連楊澍都有點看出來,他的不對勁了。

肩膀細細地發抖,臉頰卻開始泛紅。

“砰!砰!”

佟懷青突然轉身,使勁兒開始敲那扇牢不可摧似的鐵門。

“我……我知道了!”

為什麽潛意識裏不想離開,為什麽會做那樣離奇光怪的夢,為什麽會在病中驚醒,看到縫針補衣的池野,就安心地閉上眼睛,吵吵鬧鬧的小院子,一碗水嫩嫩的蒸雞蛋,那個高大沉默的身影定定地注視着自己,目光裏,滿是柔和。

溫柔得要命。

他心動了。

自己扭頭的瞬間,好想看到池野。

什麽外表理由什麽火車站相隔千裏的山海,佟懷青腦子亂七八糟,心跳得厲害,有些人哪怕第一次見面,就是命中注定一般,他被人扛在肩上,從月色下與其對視,到接過對方遞來的山楂,再到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想給那人送一朵永不凋零的小花。

我喜歡他。

佟懷青幾乎掉下淚來。

雨水順着下巴,又從鎖骨淌過濕透的襯衫,劃過心窩時,是鈍鈍的疼,和突如其來的惶然。

我喜歡上他了。

佟懷青用盡全力地拍打着大門,手掌麻木,雨水冰涼,一遍遍地叫池野的名字,一遍遍地在心裏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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