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34章

池野今天回來的路上,耽誤了點時間。

明天中秋,廠裏要發的福利早就準備好了,不用他記挂,只是有幾位年齡大點的員工,還是獨居,池野不放心,每每都要借着過節的理由,過去轉一圈。

一個人的生活怎麽樣,去竈臺看看就明白。

有沒有新鮮的青菜,水果是否是當季的,洗潔精瓶口摸下,一點浮灰都沒有,垃圾桶也看不到堆積的啤酒瓶子,那就說明,日子還成。

池野不窺探人家生活,把拎着的禮品放廚房,心裏有數就走。

對方往往要拉着他坐下,說中午炒倆熱菜,一塊喝點,感謝這些年的照顧。

池野就推,說家裏小孩要放學了,等着呢。

他個子高大,在外面也有點不茍言笑,心裏的這些體貼從不會說出來,那麽人家只當他心善,別的也不敢多攀,客客氣氣地給送出門。

外頭雨還飄着,小,沒必要打傘,池野連着雨衣都懶得批,抹了把臉就往家趕。

其實他要是晚回去了,也沒啥,廚房裏的東西全乎,陳向陽已經像個小大人了,煮個面什麽的都會,再不濟,就帶着池一諾去外面吃,池野從不短孩子的零花錢,而倆孩子也知道,大哥有時候在外頭有事,從不抱怨。

說來有點不好意思,池野急哄哄地回去,是惦記着佟懷青。

下雨了,怕這人吹風受涼。

正騎着摩托往前沖,經過水果市場,看見擠擠攘攘一小堆人,中間站着個老頭,拎着只雞哭呢。

池野稍微瞥了眼。

“你說他壞良心不,”老頭穿得單,嗓門大得厲害,刺得人耳朵疼,“全是石子啊,我殺完摸出來一看,全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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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棚下站着不少人,都躲着避雨,有個系着圍裙的中年男人罵道:“雞不都是吃土,吃石子嗎?飼料裏有時候還得摻點,你個老漢不懂瞎叫喚啥?”

“那也不能給食囊整得全是啊,”老頭繼續哭嚎,“你壞良心,給雞鴨嘴裏都塞石子,就為了多稱幾斤多賺錢……”

說着老頭就撞開衆人,一巴掌拍在肉攤的案板上:“這豬肉也是注水的!”

男人氣急敗壞地上前,伸手就要往老頭臉上抽,胳膊揮一半呢,就被人在後面拽住了,有個小姑娘脆生生地叫:“大爺,這豬肉不是注水的!”

一個嬸嬸已經伸手,在案板的豬肉上按了下:“瞧,黏的,多有彈性!”

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了,有給男人說好話的,說都是小本生意不容易,掙個回頭客的錢,也有去安撫老頭的,說爺爺我來看看,哎呀這麽點小石子,那是雞用來幫助消化的——

那個沒打出去的巴掌,被衆人攔下,小小的矛盾悄然化解。

池野轉身,往摩托那走。

沒事了。

差點忘記,他又回過頭找了個攤子,上次給佟懷青吃了兩顆黃柿,感覺挺喜歡,那今天就再買點回去。

又順手買了顆蜜柚。

皮削下來加冰糖煮,能做蜂蜜柚子茶,泡水喝酸酸甜甜。

這一折騰,回去得就有點晚。

雨停了,門口地上居然滾了幾顆柿子,不知是摔的還是被踩到了,爛糟糟的,陳向陽拿着掃把出來,一擡頭叫了聲哥。

又往他身後看:“哎,佟佟哥哥呢?”

池一諾舉着簸箕,也正往外走:“我以為你們出去開小竈啦。”

看來倆孩子剛到家,看見家門口有雜物,準備給掃了。

池野沒回話,很輕地搖下頭進屋,給手上提的水果放桌子上,來來回回轉了圈,甚至去了三樓露臺,都沒見佟懷青的影子。

出去溜達了嗎,也沒跟他交代一聲啊。

下樓再一看,門口的垃圾掃幹淨了,都沒太當回事,這片孩子多,有時候瘋跑,亂扔一些東西也正常,池野站在屋檐下,臉上沒什麽表情地問:“你們剛進來?”

“對啊,”陳向陽點頭,“五分鐘前剛到家呢。”

池野很平靜:“成,我給你們做飯去。”

中午要睡覺,簡單做了個番茄炒雞蛋,又加水煮了面條,冰箱裏有鹵好的牛肉,拿出來切片放碟子裏,又調了個拌黃瓜,池一諾在餐桌上坐着了,陳向陽又要往廚房走,被池野打斷了。

“沒啥端的了,你們吃吧。”

池野換了個黑色牛仔外套,把剛剛那件濕了的脫掉,放洗衣機上:“記得睡會,定好鬧鐘別遲到,我出去有點事。”

陳向陽立刻點頭:“大哥,你放心吧。”

池野笑笑,伸手捏了下小孩的嘴巴就出了門,帶上手套,擰緊摩托車的把手。

稍微有點……心慌。

以及後悔,自己怎麽沒跟佟懷青,一塊去買個手機呢?

他之前沒買這玩意,就是因為覺得用處不大,自己不是天南海北跟人跑項目的老總,小縣城又巴掌大地,天天能去的地方也就那麽幾個,家裏有固話,有事打這個就成。

可佟懷青去哪兒了呀。

明明背包什麽的還在家裏,每晚都要抱着睡覺的小兔子也在,那就說明佟懷青沒去遠,下午可能還要繼續下雨,別淋着了啊,是出去玩了嗎,池野煩悶地俯身加速,沿着河道往前馳行。

大哥出去了,陳向陽自覺承擔起了兄長的責任,帶着池一諾睡了午覺,起床去上學,三節課後,在響起放學鈴的時候背着書包,走到對面的小學門口,接上妹妹,一起回家。

門是鎖着的。

陳向陽拿鑰匙開了門,就和妹妹對視一眼,齊齊撅起了嘴巴。

兩位哥哥都沒回來。

那就說明是一起出去玩啦。

可倆學生,還得老老實實地做作業,池一諾練字寫詞,陳向陽默寫英語課文,都不約而同地把數學放在了最後。

天灰蒙蒙的,陰得很早。

肚子有點餓了。

陳向陽使勁兒伸了個懶腰:“我去做飯吧……”

話沒說完,門就“砰”地一下從外面推開了,池野裹挾着滿身的寒氣進來,劈頭蓋臉地問:“他回來沒?”

沖得很急,還在大喘氣。

陳向陽愣了下,站起來:“沒有,我們到家半個小時了,沒動靜。”

池野轉身就要走,被陳向陽從後面叫出了。

“哥……大哥!”弟弟拉着他的胳膊,“你先別慌,說不定佟佟哥哥有什麽事,等會就自己回來了,你這樣無頭蒼蠅似的,也不是辦法呀。”

他中午那會還特意看了,卧室裏行李壓根沒收拾,不可能就這樣走了呀。

池一諾咬着筆頭:“咋啦咋啦?”

“你再等等,現在也就七點鐘,”陳向陽冷靜地說,“不要着急呀。”

池野回頭看他,抿着嘴沉默了會,點頭:“好。”

說完,就在院子裏的月季旁坐下了。

就是佟懷青平時很喜歡的那個位置。

陳向陽去廚房倒了杯熱水,端來遞給他哥,被一口氣喝光了,他沒問池野都去哪兒了,不用問,這一身風塵仆仆,以及眼神裏滿滿的焦慮,已然說明了答案。

池野一定是跑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

河堤來回找了兩遍,火車站和客車站那裏也問過,沿着街道拐進小巷,都沒見佟懷青的身影,偏偏今天下雨,在外面唠嗑的大爺大媽也不多,沒人見着佟懷青去哪兒,就像沒人知道,那幾顆柿子是如何在門口被踩爛。

只有面館家的阿姨說,早上瞅見佟懷青了,拿着個傘,穿的挺薄。

沒聊啥啊,就說幾句話,人就沒影了。

一杯水不夠,又喝一杯。

陳向陽搬個小板凳過來坐了,趴在池野腿上,沒說話,就這樣陪着。

池野揉了揉弟弟的頭發,笑了笑。

連池一諾都感覺不對勁了,小姑娘肚子餓,沒好意思說,自己跑去屋裏吃了包餅幹,有力氣後才出來,咬了會筆頭,還是想随便扯點什麽話,逗哥哥們開心。

那就講學校的事好了。

池野很喜歡聽他們講學校的事,瑣碎的,無聊的,都很溫和認真地聽。

“今天我們老師問,大家長大了想做什麽,”池一諾嚴肅地抱着自己胳膊,“我說,自己長大想做一名警察!”

陳向陽側着臉看她:“哇,好棒。”

“但是有個女孩被笑話了,她說自己想做一名公交車司機,每天開着車轉悠,送大家上學,接大家下班。”

池一諾繼續道:“有人笑她沒出息。”

小縣城裏,還沒有公交車呢。

而那個女孩站得筆直,說沒關系,等她長大後,這裏肯定就有了,說不定還有飛機呢!

班長戳了戳她的後背,開玩笑說,都開公交車了,幹脆夢得再大點,去北京上海這種大城市開呀。

女孩搖頭,我就喜歡自己老家。

“哥,”池一諾歪着頭,“咱老家很好嗎,今天很多人都說,想去大城市,出國呢。”

池野再怎麽焦慮,跟妹妹講話的時候,依然充滿耐心:“是很好。”

都熟悉,能拉家常,随便閉着眼走都不會迷路,有很适宜的環境,好吃的很多。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

有些路段不規範,交通擁堵,果皮紙屑扔得到處都是,都留給環衛工去掃,有趁機坑騙外地人的出租車司機,有用“八兩秤”的賣菜攤販,思維可能也比較保守,看見染頭發的年輕人,眼睛就跟着走。

像他晌午遇見的那種小摩擦,也會時有發生。

“沒有東西是完美的,”池野還揉着陳向陽的頭發,“你将來出去了,飛高了,會懷念老家,但如果留在老家,也會向往外面的生活。”

池一諾呆呆地“哦”了一聲。

“反正不後悔就行嘛,”陳向陽跟着笑,“好的是人,不是地方,壞的也是人。”

“嗯。”

遵從內心就好。

池野看向自己的妹妹,又擡頭看了眼天空。

已經完全暗淡下來了,只剩幾只小麻雀撲棱着翅膀,把細瘦的樹枝撞得直晃。

與此同時的佟懷青,正趴在車窗上,看窗外的夜景。

前方的司機帶着黑色手套,拉動手剎:“趙總,往南走?”

“嗯,”趙守榕看了眼腕上的表,“那裏有家三甲醫院,近一點。”

司機沒再說什麽,機械似的啓動車輛。

“要關窗了,往後,”趙守榕看着車內鏡微笑,“吹風會生病的。”

佟懷青沒動。

“淋過雨,又鬧騰了場,死活給我們趕下車,說要睡覺,這會都天黑了才能出發,”前方的人很無奈地嘆口氣,“你馬上就得發燒,今晚委屈下住醫院,我已經聯系過單人病房,湊合點。”

“我沒有生病。”

佟懷青還趴在窗戶上,已經被風吹起頭發。

“你會生病的。”

頭發長長了,很柔軟的樣子,語氣平靜又篤定。

“不,我不會。”

可前方的人斬釘截鐵:“你會。”

車輛在高速上飛馳,兩側的綠化帶飛速掠過,看不清,只有黑乎乎的影子,和呼嘯的風聲。

佟懷青的側臉枕着胳膊,一半的臉埋在袖子裏,略微彎了下眼睛:“你再對我下定義,我就跳車”。

趙守榕終于轉過來點身子,他雖然頭發灰白,但有種很文雅博學的氣質,對旁邊的司機笑道:“瞧見沒,一點就炸。”

黑西裝的司機面無表情。

“這孩子,從小就這樣,”趙守榕繼續道,“你看他長得乖巧,平日裏也不吭不聲的,但一旦被惹到了,真跟瘋子一樣。”

嘴上這樣說,但男人的眼角的細紋是往上翹的,帶着驕傲。

搞藝術的,就得有脾氣嘛。

他從車內鏡裏看着佟懷青,笑得溫和:“要是喜歡什麽東西,也直接就要拿到手,雖然看着嬌氣,其實我們佟佟,真的很有毅力……”

佟懷青的頭發和衣服還稍微有點濕,今天外面太潮了,被風吹了這麽久,也沒完全幹。

“所以佟佟,”趙守榕側過臉看他,“你剛剛為什麽,那麽激動呢?”

屋裏又沒有人,會回應你的呼喚。

“都要哭了,是誰搶走我們的玩具了呀——”

“咔噠”一聲,車把被往後掰開,但車門卻依然紋絲不動,提前上過鎖,再怎麽操作,也無濟于事。

趙守榕回頭,繼續笑:“哎呀,小公主生氣了。”

車輛在燈火通明的醫院門口停下,已有醫生和護士在前面等着了,司機為趙守榕打開車門,然後和對方,一左一右地站着這輛梅德賽斯兩側。

拉開車門,佟懷青還在位置上坐着。

趙守榕親自過去,攬着他的肩給人帶出來,親昵地對着工作人員微笑:“他身子弱,淋雨又吹風,晚上要高燒,麻煩大家了。”

夜色寧靜,單人病房裏早已準備完畢,在大樓的最高層,夜風吹拂淡色的窗簾,卻看不到外面的燈火,封閉的護欄擋住了往下傾身的可能性,也遮住了最後一點的星光。

佟懷青不去洗澡,就那樣合衣躺在床上,似睡似醒。

醫生站在旁邊,低聲和趙守榕交談。

“他的體溫很正常,沒有發燒,甚至還是正常範圍內偏低。”

趙守榕神色淡淡:“好。”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人悉數離開,只剩下趙守榕,在旁邊的凳子上坐着,雙手交叉,神情專注。

“這個季節,你應該要開始過敏了,皮膚疼嗎?”

佟懷青背對着他,有些疲憊地開口:“沒有。”

“是還沒開始,還是……”

“我沒有過敏。”

趙守榕沉默了會:“你讓我檢查下,我需要對你負責。”

壁上的鐘表響起很輕的滴答聲,下面的綠蘿才澆過水,卻由于沒有長時間的光照,葉片并不鮮亮,莖葉拉得很長,往窗戶那個方向伸出枝芽。

他說着,已經站起來,對着佟懷青彎下腰,試圖脫掉對方的外套。

“走開!”

佟懷青猛地一揮手,差點給對方推了個踉跄,整個人也旋即坐直身子:“不要碰我!”

趙守榕整理了下自己的領口,語氣嚴肅:“不要任性。”

他說着,就要繼續上前,伸手想要去安撫住佟懷青,可就在這個剎那,病房的門被從外面撞開,來人和寒風一起湧進來,又在下一秒的時間,拽住了趙守榕的衣襟,把他整個人直接騰空提起。

變故太過突然,趙守榕幾乎是毫無招架之力,連呼吸都來不及。

“砰!”

他整個人被大力撞在牆上,雙手徒勞地抓着鉗制自己的大手,腳尖亂蹬,臉已經漲得通紅:“咳、咳咳……”

池野自下而上地盯着對方,眼神冷得駭人:“不要碰他。”

稍微緩了下力氣,然後再次提着撞到牆上,在巨大的撞擊聲中,一字一句道:“他說了,讓你不要碰他。”

這是佟懷青第一次見到,池野和人起沖突的真正模樣,短短的兩秒功夫,屋內的形勢已然翻天覆地,而池野眼看着已經要收回胳膊,繼續把人往牆上怼,而趙守榕的額角,都已經憋得爆出青筋。

“池、池野!”佟懷青慌亂地跳下床,赤着腳過去抱對方的胳膊,“你先放開他。”

池野略微低頭,猩紅的眼睛終于有了些柔和:“沒事,別怕,我已經……”

那踩爛的柿子,仔細查看發現的門上的手印,以及鄰家小孩歪着頭想了很久後,回答他說,好像聽見佟佟哥在哭。

他粒米未進地去查監控,當地條件有限,只在幾個路口看到模糊人影。

但也看到了佟懷青被飛馳的車濺起的一身水。

被人拉扯着塞進一輛黑色轎車。

以及那句憤怒的不要碰我。

他胸口劇烈起伏,手上的力氣都不由得繼續加重,旁邊的佟懷青壓根按不下池野的胳膊,鋼筋鐵骨似的擋在自己的身前。

“池野,你放開他,”佟懷青焦急地收回手,憋着嘴吼出一句,“他……他是我爸!”

時間在這個瞬間,突然變得很長,又很短暫。

池野愣愣地眨下眼,兀的一松手。

“撲通”一聲,趙守榕整個人跌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池野完全反應不過來,佟懷青剛剛說的話。

但很奇異地,想起了之前給倆孩子講故事時的內容,他打着呵欠,在月色下翻看中小學生注音版水浒傳,說林沖逼上梁山之前,見到有人欺負他的妻子,憤怒地沖上去揮舞拳頭,卻在看清來人是權貴高衙內後,先自手軟了。

當時池野還不理解,覺得爺們保護自個兒媳婦,怎麽能就這樣慫了。

但剛剛,在這漫長的剎那,池野真的,手軟了。

他連人都忘記去扶,而是看向佟懷青,聲音帶點抖:“親的?”

說完,清醒了。

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子。

而佟懷青已經捂住臉,只能看清楚耳朵尖上的一點薄紅。

“反正……不是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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