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番外五(下)
番外五(下)
池野這場病,纏纏綿綿的,差不多一個星期才徹底好。
也就意味着,他在佟懷青家裏,已經住了好幾天。
“我人美心善呀。”
佟懷青是這樣解釋的,滿不在乎地給一把吉他調弦:“反正我家也沒啥人,你也幫我做飯了,等徹底好了再說吧。”
這個“再說吧”,讓池野又住了五六天。
他做不到心安理得地被人照料,稍微好一點就幹些力所能及的事,做飯,打掃衛生,甚至還給院子裏那輛落滿灰的自行車修好,洗刷得光滑噌亮。
“座椅也調整過,”池野的拇指撥過鈴铛,“你要試試嗎?”
佟懷青驚喜地坐上去,在院子裏騎了兩圈:“哇——”
上次壞了後懶得修,擱着吃灰,他平日裏不去太遠的地方,基本都是靠兩條腿步行走路,即使做生意也是商家送貨上門,就每天看個店,趁晚上再出去瞎溜達。
連車閘都更靈活了,佟懷青利落地翻身下車:“你怎麽什麽都會啊。”
池野在旁邊笑:“我從高中就出來租房子住,都是慢慢學的。”
“那你家人不擔心嗎?”
“還好……我媽去世得早,沒幾年我爸也有新家庭了。”
表情很平靜,又補充了句:“他現在挺幸福的。”
怪不得落寞的時候,也無家可歸,落葉似的随風飄零,刮落到了這處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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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懷青的手還扶着車把,不由自主地捏着剎車:“對不起啊。”
“沒事。”
池野話不多,生病的時候是這樣,好了後還是沒變化,但是佟懷青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哪怕彼此都不交流,也不會尴尬,而是覺得滿心寧靜。
白天他去店裏,池野就在門口那顆泡桐樹下坐着,盯着自己的雙手發呆,佟懷青正介紹二胡呢,偷偷觑一眼,立馬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好大的手呀。
感覺……別說是腰了,幾乎能遮住自己的大半個胸膛。
“怎麽突然臉紅,熱的了?”
面前的客戶發出疑問,佟懷青才猛然反應過來,用手背貼自己的臉頰,又摸摸耳朵,按捺住那陌生的心悸。
好奇怪的感覺。
強穩心神,繼續為對方介紹,熟稔地展示着二胡的弓毛。
“這是真的白馬尾,出來的聲兒特好。”
前兩天晚上回去的時候,随便聊,池野也會問他,為什麽開了家樂器店,是練過音樂嗎?
那當然。
佟懷青以前,可是拿過省賽一等獎的人呢,有天賦又勤奮,老師都說了,照這樣的進度下去,只要他不突發奇想跑去改練體育,國內最好的音樂學校在等着他。
“不容易,”年逾半百的老師摸着他的頭,“咱這裏飛出個金鳳凰太難了,資源跟不上……你要是在大城市的話,都該再上個臺階,參加國際賽事了。”
可後來呀,成績比他差的同學們,都紛紛讀了大學,開始嶄露頭角。
只有佟懷青回到了家鄉,開了家小小的樂器行。
“挺好的,以前同學都照顧我生意,”當時的他樂呵呵的,“吃穿不愁,可美了。”
忘記池野是什麽反應了,因為佟懷青說完後,就自己去水池子那兒,用涼水洗了把臉。
今天的佟懷青,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太陽剛西沉,他就關燈關風扇,拉下卷簾門,在最下面落了鎖,就招呼池野回去。
“走吧,”佟懷青微微蹙起眉,“今天早點回去。”
池野沒多問,站起來跟着走了。
一直維持着在佟懷青身後,半步左右的距離。
昨天下過雨,今天的夕陽染紅大半天際,是油畫被餘晖燒卷了邊,鳳凰尾羽任雲層塗抹了絢爛,青石板上投着兩道相交的影子,步伐都不快,伴着倦鳥歸巢的啁啾,好是安靜。
兩側的院牆上有街道的口號标語,白牆紅字,還有些宣傳畫。
池野稍微擡眸,看着佟懷青的身影。
神情中,是自己都未曾發覺的柔軟。
那人身形瘦削,腰背永遠挺得筆直矜貴,頭發被曬出點金色的光暈,滿身少年般的清澈意氣,随着走動,一點點地經過牆上碩大的字樣。
“改革創新,邁向新時代,共赴美好未來。”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太過奇妙,很多情況下的第一次對視,就足以被潛意識所告知,彼此是否是能同一類人。
其實池野自身,也有點逃避的心态,說不上來,理解不了,一方面不想打擾,另一方面又覺得恍若久別重逢。
似乎他們已然相識許久。
池野把這種情感,歸于自己的“脆弱”,對于一個溺水的人,別說是看到一根浮木了,哪怕遞過去把鋒利的尖刀,他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握住,那麽佟懷青是這麽好的一個人,池野不由自主地産生依戀的情緒也正常。
所以是時候離開了。
自己的落寞失敗,不能成為他叨擾佟懷青的理由。
小巷子好短呀,沒走幾步就能完全走過全部的院牆。
佟懷青站住了。
正好擋在了“未來”面前。
他張着嘴,仰臉看着池野,神情中似乎有些不解和懊惱,連眉頭都皺得更明顯了。
池野跟着停下:“嗯?”
“我……”
心裏想的是自己,脫口而出就變成了你。
“你今天一直在發呆,想什麽呢?”
池野把目光從佟懷青身後收回:“沒想什麽。”
其實是在想,該什麽時候走。
太打擾人家了。
佟懷青看出來了,給客人送走後,他就借着整理的名義,頻頻地看向不遠處的池野,對方面容平靜,但漆黑的瞳仁裏并沒有多少明亮的色彩,明明是那樣高大的身形,卻顯得格外落寞。
他在難過。
佟懷青不明曉對方具體的過去,但他尊重池野難過的情緒,不會因此就勸告,給自己找點事幹呗,有什麽過不去的,都會好的。
這種話,佟懷青不想說。
他只是把池野叫過來,想陪着他,共同難過一會兒。
因為那怦然的心跳聲,已經告訴了自己,那陌生情感萌生的原因。
他喜歡池野。
所以,要鼓起勇氣——
“我知道你來這裏,是經歷一些不開心的事,所以……”
金色的餘晖中,佟懷青上前一步:“你如果做了決定,直接告訴我就好。”
要是池野不喜歡這裏,打算要離開,沒關系,他會把這份喜歡小心翼翼地收起,趁着尚未全身心投入,佟懷青還不會傷得太狠,但他仍然希冀,萬一呢,萬一池野想留在這裏,用這幅人間煙火的氣息治愈療傷,那麽他有沒有希望,能夠去尋覓份屬于自己的幸運。
但佟懷青沒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因為腳下,似乎踩中了個軟軟的東西。
以及清晰的尖銳叫聲。
佟懷青迷茫地低頭。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正掙紮着反轉身體,還試圖去咬他的鞋子,來往外逃脫。
大腦宕機。
池野也同時注意到這個畫面,立馬上前:“你先往後退。”
佟懷青安靜地點頭,擡腳,後退,發出慘叫。
“啊——”
那可怕的玩意已經很快地竄進了下水道,佟懷青扭頭就往家裏跑,逃命似的,然後,池野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撞開大門,踢飛鞋子,單腿蹦跶着脫掉棉襪,赤着腳跑進浴室。
“砰!”
花灑落下的水聲,瞬間響起。
池野跟在後面,一路走,一路給他撿東西,聽着浴室那邊傳來的水聲,略微有些訝異地睜大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佟懷青才洗完澡出來,身上裹了個大浴巾,頭發沒完全擦幹淨,在肩膀處洇濕一小塊。
池野立馬站起身:“還好嗎?”
佟懷青正往卧室裏走呢,剛才跑得太急了,沒能把睡衣或者換洗衣物也一塊拿進去,洗完後随手撈了塊浴巾包好,浴花反複地搓洗腳背,又把熱水開到最大,那種令人起雞皮疙瘩的不适感才逐漸消失,他擡起頭,很慢地眨眨眼,扁着嘴,帶了哭腔。
“吓死我了。”
真的害怕。
佟懷青不怕黑不怕鬼,唯一會生理性反應的就是老鼠,他吃過的所有的苦都能一笑置之,但永遠忘不了,當年在紡織工廠上夜班,中途蜷縮在宿舍打盹時,手指被咬噬時的痛和恐懼。
池野有些踟蹰地看着他,想安慰,不知該說什麽,憋了好一會兒,來了句沒事,有我在。
又小心翼翼的:“我陪你去吃好吃的?”
佟懷青抽了下鼻子,嫌對方笨。
這種時候,不該是抱一下嗎。
想到這裏,又有些微微的難過:“嗯,我先去換衣服。”
他關上門,把浴巾随意丢在床上,很慢地穿一件淺灰色的睡衣,床頭櫃上放着盒爽身粉,擱在讀者雜志和故事會上面,窗戶蒙的層綠紗有點舊了,都很幹淨,但的确不夠整齊,想來他人說得沒錯,佟懷青自己一個人過得,還真挺糙的。
悶着頭去廚房,抓了幾顆荔枝出來,跟池野面對面坐沙發上,打算把話說開。
他就這毛病,心裏憋不住事。
眼瞅着人都要離開了,總得争取一把,或者說,死也要死個明白。
緊張起來,借剝荔枝來緩解過快的心跳,紅棕色的殼兒被向外打開,露出裏面雪白的果肉,以及頂端上伏着的小蟲子。
佟懷青眼疾手快地給扔掉了,又拿一粒,摳了兩下,沒能剝開。
池野笑了起來。
“我來吧,”他接過荔枝,熟稔地去殼,“你們玩音樂的,手那麽金貴,別弄疼了。”
夏日白晝長,這個時候才剛剛入夜,星空暗淡,佟懷青看着對方朝自己遞過來的手掌,上面是剝好的荔枝,躺在打開的殼裏。
他突然轉變心意。
“池野,”佟懷青沒接,“跟我講講你的事,或者說,你将來的打算。”
空氣中是很清甜的味道。
池野收回手,低着頭笑笑。
“沒什麽打算。”
能過一天算一天吧。
他的狀态實在太差了,也不能再有近期參加比賽的資格,拳擊場上有的是躍躍欲試的新人,稚嫩,精力旺盛,以為憑借年輕和不怕死,可以把整個場館踩在腳下。
池野性子不極端,他只是太累了。
也成和旁人一樣,為了獎金不要命地拼搏,裁判大聲地數秒,他仰面看着頭頂的燈光,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逐漸消失,疼痛已然習以為常,可為什麽,還會因為背叛而疲憊。
“可能會去我父親的城市吧,”池野想了想,“也可能出國,退役後休息兩年,辦個拳館或者健身房什麽的。”
因為佟懷青的表情太認真了。
池野也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很謹慎地做着回答。
“談過戀愛嗎?”
“什麽?”
“我問你,”佟懷青的兩手撐住桌子,身體略微往前探去,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之前有沒有談過戀愛呢。”
哦,看來不用問。
因為對方怔忪的神情結束後,旋即耳尖泛上的一點薄紅。
“沒、沒呢。”
有戲。
佟懷青歪着頭,嘴角上揚:“想過沒,找個什麽樣的?”
“想、想過,”池野不大好意思地眨着眼,“但也都是看那個,看緣分。”
“緣分這玩意太玄乎了,總得有個大致的感覺,比如相貌啊,性格溫柔啊,你得想想。”
佟懷青繼續循循善誘:“要不然,感覺到了的時候,你太遲鈍,等反應過來,人家拍拍翅膀飛走了,多可惜呀。”
池野似乎仍不明白他的意思,用一種有點迷茫的眼神注視着他。
天完全暗下來了。
蟬鳴一聲長一聲短,和着屋檐下那顆有點壞了的燈泡,一塊見證着逐漸失控的心跳。
“池野,”佟懷青垂着睫毛,那雙很清的瞳仁就被隐藏在後面,“你知道嗎,我見到你後,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好像認識了挺長時間。”
對面的男人一動不動。
“說不定上輩子,我們是特要好,不,是過命的朋友呢。”
佟懷青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看起來雲淡風輕,滿不在乎,就像他每天笑呵呵地看店上班,又一個人沿着長長的堤岸散步,風吹起額發,在月色下沉默許久。
“所以,我來幫你吧?”
修長的手指伸出,捏起那顆晶瑩剔透的荔枝,佟懷青都要往自己嘴裏放了,突然轉了方向,改為遞到池野的嘴邊。
池野還在愣着:“幫什麽?”
“先幫你喂個吃的呀。”
佟懷青笑吟吟地又往前遞了遞,手指尖幾乎都要挨着嘴唇時,池野喉結滾動了下,偏頭咬住了那枚荔枝。
可惜,沒嘗出來是什麽味兒。
只是恍惚間覺得自己置身拳擊場,被人正中紅心,仰面打開雙臂,倒地不起,所有的喧嚣都瞬間遠去,頭頂的白熾燈亮得刺眼,汗水味和血腥味彌漫開來,可他已經什麽都感知不到,只剩下了聽覺。
“最後的讀秒……三、二,一!KO!”
他阖上眼睛,徹底投降。
從這天起,兩人都暗自有了小心思。
池野決定按下自己這份不該有的妄念,同時調整好心情,如果、如果萬一以後他能重振旗鼓,是否也會和佟懷青有夢幻般的可能?
算了,這個他不敢深想,怕亵渎了人家。
可他還是沒走成,因為佟懷青突然決定重新擴建房屋,請他留下幫忙。
池野當然一口答應。
而佟懷青則不再猶豫,決定開始展開追求。
相識不久,卻已足夠默契,都沒有明說,但也隐約感覺,有什麽東西和以前不一樣了。
池野恢複了晨跑。
活動自己的腕部關節,拉伸,鍛煉腿部的肌肉,他早上六點鐘迎着晨曦醒來,花費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就足以在繞着縣城的河道邊跑上十幾圈,然後在回來的路上,為佟懷青買一籠熱乎乎的雞汁包子。
佟懷青這個時候,往往在院子裏澆花,帶着甜絲絲的香皂味,跟他說早安。
似乎比以前起得要早一點。
只是頭發還有點翹,頑強地支棱着,池野看了很久,只覺得他可愛。
不知是否察覺到了目光,佟懷青就扭過臉,歪着頭,沖他露出個笑容。
漂亮得要命。
池野已經受不了了,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更加受不了的事,還在後頭。
佟懷青身體不好,遇見夏秋換季的時候,總要過敏或者發燒,折騰着得去診所挂點滴,這眼瞅着都要入秋了,房子修整的事還沒影,人就有點恹恹起來。
吃不下,沒胃口,臉頰上出現了紅血絲,說話聲音也虛。
池野伸手摸他額頭,還好啊。
“要不我明天跟着你鍛煉吧,”晚上吃飯的時候,佟懷青嘀嘀咕咕的,“你晨跑的時候帶着我,成嗎?”
這當然是件好事,池野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于是第二天,當穿着寬松短袖,灰色運動短褲和跑鞋的佟懷青出現時,池野不免有些愣神。
佟懷青可能怕曬,夏天也都是盡量長袖長褲,可他體質又不太好,在家裏也不敢穿太薄,總而言之,池野還是頭一遭見他穿短褲。
剛到膝蓋。
露出勻稱的兩條小腿,皮膚很白,線條流暢。
“看傻了?”
佟懷青擡起胳膊肘,不輕不重地撞了下池野的胸膛後,大笑着往前跑去。
“等等,”池野反應過來後跟上,“先熱身……慢一點!”
佟懷青沒搭理他。
新鮮着呢。
說來慚愧,自從離開學校後,他還真沒怎麽跑過步,不是說佟懷青這人懶散到了這種地步,相反,他身上的肌理很漂亮,這當然得益于曾經夜以繼日的勞作,頻繁的送貨,他和工人從貨車上扛下鋼琴,肩膀勒下深深的紅印,笑呵呵地敲響客戶的大門,不抱怨地用雙手撐起柴米和未來。
風吹動他的額發,露出清晰的眉眼,身形纖細卻并不羸弱,跑步時,有種少年人似的張揚。
池野在後面,保持落後一個半的身位,緊緊跟着。
佟懷青剛開始還在笑,扭頭跟池野聊天。
慢慢的,他就不笑了。
畢竟,真的很久沒有跑過步了!
先是喘氣,緊接着是肋骨下面,小腹的地方隐隐作痛,佟懷青的步伐逐漸變得沉重,覺得自己好像在膝蓋上綁了兩個大水缸,撞得他腿肚子都酸軟,每擡一次腳,都要用盡千鈞的力氣,卻落不到實處,只踩中了輕飄飄的棉花。
池野不知什麽時候到了他身邊。
“調整呼吸,慢慢把速度放下來。”
佟懷青要面子呢,這會兒強撐着張口:“沒、我沒事……”
好家夥,怎麽喉嚨也變得這樣疼。
“速度慢點,在路邊休息一會吧?”
池野不無擔憂地看着他:“你差不多已經跑了三公裏多,可以了,慢慢來。”
他不說具體的數字還好,一說,佟懷青立馬卸了勁兒地停下腳步,腿彎太酸了,直接往前栽倒,幸好池野眼疾手快地扶了把。
都穿的薄,肌膚猛然相貼。
池野的手撈着佟懷青的胳膊,涼的,對方喘得太厲害了,鼻尖上沁出點汗,累得直想往地上坐。
“走幾步再坐下休息,別慌。”
佟懷青雙耳轟鳴,只覺得丢臉。
他本來是想趁這個機會,跟池野再培養點共同愛好啥的,想象一下将來兩人在一起了,趁着初升的晨曦,迎着清呖的鳥鳴,一起晨跑,該是多麽幸福溫馨的畫面。
現在跑了這麽久,才三公裏多。
佟懷青當機立斷決定放棄晨跑,什麽男人啊愛情的,先保住小命要緊。
這會兒還不到六點鐘的時間,東方泛着很淺的魚肚白,池野扶着佟懷青往前走,不遠處有個小亭子,拉着人在長凳上坐下的瞬間,佟懷青突然倒抽涼氣,低呼了一聲。
池野緊張起來:“怎麽了?”
“腿,腿抽筋了……”
佟懷青疼得臉上都要冒汗了,小腿的疼痛來得太尖銳,疼得他脊椎骨都跟着抽,而池野已經半跪在他面前,兩只手一點點地給他按摩。
“別怕,我給你揉揉。”
他的手掌寬厚而幹燥,熱乎乎地貼在痙攣的小腿肚上,順着筋脈,很慢地揉搓着抽筋的肌肉,不知是手法專業,還是掌心溫度太高,疼痛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已經漸漸消融。
佟懷青還在喘息,胸口劇烈起伏,沒聲張。
只是低頭,看向池野的胳膊。
麥色的皮膚結實有力,幾道青筋明顯地凸起,彰顯着一股不動聲色的荷爾蒙味兒,順着往下,是有着傷疤的雙手,握着一截兒小腿,用拇指,反複地順着揉搓自己的小腿。
晨曦落在地面,被茂盛的樹冠切割得影影綽綽,移到佟懷青身上時,在白皙的肌膚上灑下金色的斑點。
像一枚枚小小的金幣。
池野突然停下了動作,擡起頭:“笑什麽呢?”
“沒事,”佟懷青往回縮了縮腿,“覺得……池老師的手法很專業。”
稱呼上的小心機沒能引起池野的注意,他仍是微微蹙着眉:“還疼嗎?”
佟懷青吞咽了下。
“疼。”
他和那日一樣,略微往前探下身子:“換成別的地方了。”
池野略微睜大眼:“腳踝嗎?”
說着,手已經往下伸,要去查看是不是扭着了腳。
佟懷青終于害羞:“沒有,你別……你別摸!”
他在長椅上坐着,池野半跪在面前,一個高一個低,說話的時候目光交彙,就需要池野稍稍揚起下巴。
然後,佟懷青就眼睜睜地看着,那張向來平靜的臉,是如何陷入慌亂的。
甚至還舉起雙手,以示清白地道歉:“對不起。”
旁邊不遠處就是河面,清晰地映出堤岸上的倒影,微涼的秋風吹過,吹散這個倒過來的世界,在一圈圈漣漪中,似乎有什麽東西變得明顯起來。
佟懷青看着他:“你臉紅什麽?”
池野下意識地否認:“沒有。”
“有。”
“我……我也跑得熱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池野甚至還真的擡手擦了下自己的額頭,但只碰到發燙的臉頰,就慌亂地回歸話題本身:“好了,你剛剛說換成別的地方疼了,哪裏?”
佟懷青定定地看着他。
安靜地舉起手,指着自己心髒的部位。
我喜歡你。
喜歡到這裏都開始疼了。
“去醫院?”
池野仿佛明白什麽的樣子,果斷地站了起來:“心肺功能的問題吧,得拍個片子。”
佟懷青:“……”
好家夥,說自己從來沒談過戀愛,果然是真的。
他有些氣惱地叫了聲:“池野!”
說着,就也跟着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跟人對峙。
“我這裏也抽筋了,你……要不要給我揉揉?”
這句話說的。
幾乎都是挑明了。
敢把手放在我心髒的部位嗎,是坦然還是羞赧,抑或是——
昨日看的《西游記》,女兒國國王的那句話似在耳畔回響。
“你睜開雙眼看看我,我不信你兩眼空空。”
佟懷青咬住嘴唇,死死地盯着池野,看到對方的喉結,快速地滾動了下。
“我……”
池野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他又不傻,隐約感覺到将要發生些什麽,可他心思太亂,沒好意思往下繼續去想,只看到佟懷青的眼尾,迅速變紅,那長而翹的睫毛上,也逐漸沾染上點濕潤的水汽。
“你怎麽了?”
池野的嗓音發啞:“你在難過嗎?”
下一秒,佟懷青不管不顧地伸出雙臂,摟住了對方的脖子。
狠狠地親了上去。
太青澀了,陌生,不知道該如何親吻,都沒有完全做好準備,碰到了牙齒,痛,又覺得燙,以及那一份緊張到失控的戰栗。
佟懷青想,這下,是真的心髒也要抽筋了。
他毫無章法地親着池野,憑着本能去吻,去啄,心裏酸澀得厲害。
因為,池野沒有回應自己。
他不喜歡我嗎。
這些日子以來的暧昧,和小心翼翼,難道都是一廂情願的錯覺?
不,哪兒有什麽暧昧呀,池野一直很有禮數,是他,動了歪主意給人留下,來奢望一份心悸的情感。
佟懷青的手指在顫抖。
沒關系,這次結束後,哪怕被罵被兇,再怎麽難堪,也不後悔,起碼自己真的努力去争取了。
他紅着眼睛停下動作,沒敢看池野,而是低着頭往後退。
可他沒能成功。
因為池野的手已經扣住了佟懷青的後腦勺,狠狠地吻了回去。
工作日的清晨六點,河道附近安靜得只能聽到偶爾的鳥鳴,哪怕有晨起鍛煉的老大爺,也嫌棄這邊的景色單調,地方又太過狹窄,不足以用長長的鞭子,抽打起一個轉動的陀螺。
所以無人打擾。
但,光天化日呢,還是不好意思親太久,池野的神智終于回歸,氣喘籲籲地分開時,先一把給佟懷青按進自己懷裏,然後謹慎地環顧了一遍四周,确保沒有什麽路過的行人時,才緩緩地籲出一口氣。
好吧,有經過的小麻雀,在樹枝上側着黑眼珠看他們。
佟懷青捂住自己的臉,害臊到說不出話。
池野也好不到哪兒去,心跳得厲害,想笑,又嫌自己傻,只好捏捏佟懷青的掌心:“走,我們回去說。”
都不知道是怎麽走回去的。
來的路上跑得急,像是踩在棉花上,這回去的時候更奇妙了,是踩在雲朵上。
先用冷水洗了把臉,池野在後面栓上門,笑着叫他的名字。
好緊張,再洗兩遍吧。
一塊幹淨的毛巾遞了過來,池野無奈地看着他通紅的耳尖:“再洗,就該搓疼了。”
佟懷青轉過身,決定先發制人:“你剛咬我了,也疼。”
“……對不起。”
算了,都沒經驗,誰也不說誰。
互相看了會,都笑起來,笑着笑着又紅了臉,太陽終于升起來了,暖洋洋的金色光輝中,池野小心地打開雙臂:“要不要抱一下?”
有什麽話,抱完再說。
可惜的是,抱完也沒說成,又親到一塊兒去了。
不可思議。
這幾天的佟懷青,過得都有些恍恍惚惚。
倆人把話說開了,都不矯情扭捏,沒有鮮花,沒有表白,也沒有提前準備的儀式感,只是在一個舍不得分開的擁抱中,池野親了親佟懷青的眼皮,許下了份怪幼稚的承諾。
“我們這是在一起了?”
佟懷青的臉埋在人家胸口,輕輕地“嗯”了一聲。
“太好了,”池野又去吻他的頭發,“那……我不會離開你。”
不會離開,會一直愛着你,陪伴你。
秋天到來之際,鄰裏們發覺,佟家的那個外來男人,好像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了。
本來個子就高大,長得很兇悍,他們還琢磨着這是佟懷青哪兒的外地親戚嗎,可問了,人家只是笑,說池野是自己很好的朋友。
不對勁。
哪兒有這樣的好朋友啊。
一日三餐地做着,給屋子裏搭理得井井有條,原本院子有些荒蕪,只栽了簡單的花草,現在熱鬧了,辟出一半種上番茄黃瓜小香蔥,另一半則移植了顆葡萄藤,男人手巧得厲害,已經扯好了果蔬攀爬的架子,做得那叫一個漂亮。
除此以外,佟懷青幾乎所有的力氣活,都不再幹了。
池野永遠都是:“我來。”
他說,佟懷青有一雙彈鋼琴的手,不應該去搬送貨物的,而自己多幹點,沒啥。
“不用,”佟懷青扯着人的衣角,不好意思道,“你這樣都給我養廢了……”
他頓了頓:“再說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再彈過鋼琴,走不了專業路子了。”
“想彈嗎?”
池野放下手中的活計,轉身來看他,表情很安靜。
佟懷青鼻腔酸澀,過了很久才點點頭。
“那就去做。”
不必考慮求學就業,什麽參加比賽沖向國際,都不在乎,他就想讓佟懷青快快樂樂的。
因為池野很早就發現了,當佟懷青坐在樂器店裏,眼神是多麽的落寞。
他會很認真地做清潔,無論是懸挂的吉他還是展示的古筝,都別想落上一丁點的浮灰,他不避諱去撥動琴弦,給客戶講解,蹲下給孩子介紹适合的樂器,傍晚時分,也會迎着落日,用手風琴拉一首《喀秋莎》。
佟懷青真的很有才華。
“等你想繼續的時候,就告訴我。”
池野把人緊緊地抱在懷裏:“我們一起向前走。”
到了第二年夏天,佟家的電話費有點超标。
“哎呀,我就出去一個月而已,所以要預定的話趁現在……不是促銷手段啦!”
“當然回來啊,不關店!”
“別來送我,低調點成嗎?”
挂完電話,佟懷青氣鼓鼓地躺在池野腿上:“可算交代完了,累死我了。”
池野就笑着,往他嘴裏塞一粒葡萄。
過了會,佟懷青翻了個身,輕聲道:“我有點害怕。”
“怕什麽呢?”
“練習的時間太短了……”
一只微涼的小手已經開始作亂,順着結實緊繃的大腿往上摸,在半路被握住了,佟懷青扁着嘴抱怨:“你都不安慰一下我。”
嗯,沒有安慰,而是被捏起下巴,親到眼尾泛淚。
池野把那盤葡萄往邊上挪了挪,端詳了會對方的小表情,笑着起身,拉上了窗簾。
什麽害怕要安慰啊,他家的寶貝,就是想要個親親罷了。
理直氣壯地讨要多好,還非得這樣撩他,小貓似的伸出爪,撓人的心。
從去年秋天,佟懷青已經重新拾起鋼琴,認真地開始複健練習了,而池野也在旁邊辦了家健身房,不再進行令自己厭倦的競技拳擊,而是開了班,上些以防身為主的拳擊課。
他倆的關系,在過完這個年後,就沒再刻意瞞着了。
而周圍的人并沒有太大反應。
一方面的原因是,可能早就看出來了,另一方面則是,池野做飯太好吃了,全然俘虜了他們的味蕾。
爽快,大方,什麽都會修,特別可靠。
都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身邊的朋友,都開始叫池野大哥了。
池野一開始還不好意思,逐漸就接下了這個稱呼,他雖然開的是健身房,但誰家電視機壞了,自從車爆胎了,小孩的搖搖車方向盤別着了,都能過來找他。
沒多久就能給收拾好。
每每此刻,池野便很安靜地擰着螺絲刀,嘴角揚起點淡淡的笑來。
沐浴在佟懷青悠揚的琴聲中。
而這個夏天,佟懷青受以前的同學所邀,要來京城參加一場全國性的賽事。
規格還挺高的。
佟懷青為此,做了不少的準備,現下一切行囊都準備完畢,只等時間到了,就此出發。
窗簾已經被拉上,隔絕了外面的陽光和喧鬧。
池野摸着佟懷青汗涔涔的手心,低頭,親了親對方的耳垂。
佟懷青伏在枕頭上,目光有些失神。
自己招惹的,嗓子都啞透了。
嘴還硬着。
“害怕?”
“嗯,”手指尖都在微微顫抖了,佟懷青吞咽了下,“你好好地安慰我……啊!”
嗓音猝然變調。
池野給人完全地攏在懷裏,給愛人折磨成這樣,心裏卻毫不愧疚,驕傲着呢,因為他知道佟懷青只是在沖自己撒嬌,實際上一點也不害怕。
陌生的城市,偶然間的邂逅,他得到了一個很好的愛人。
像威風凜凜的小獅子,再次站上高崖時,也必将令所有人看到他的強大。
佟懷青眼神渙散,只能憑借着本能去攀池野的肩,原來床也可以變成一艘船,他再怎麽經歷風雨飄搖,颠沛流離,但有着這樣寬闊堅實的臂膀擋在面前,就什麽也不怕。
他因為遇見池野,想要讓自己變得更好。
在這個充滿勇氣的過程中,好快樂。
“還怕嗎?”
“……不怕了,”佟懷青的手指拂過池野汗濕的臉頰,一點點地平複自己的呼吸,“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池野偏頭,親吻他的手指。
笨嘴拙舌,連情話都要學人家:“嗯……我也是。”
那麽還是稍微原諒一下他吧,午後的光線順着縫隙溜進來,在牆壁上劃出斜斜一道,立馬被落下的窗簾趕走,重新遮擋得嚴嚴實實,小小的卧室內歸于黑暗,也能将共振的心跳聽得格外清晰。
如同浪花反複地沖刷,無數次在不同的沙灘,留下相同的白色泡沫。
也就意味着千百次的相逢,都會遇見。
并彼此相戀。
(全文完)
很不舍,但也是說再見的時候啦。
希望讀者朋友能從這個故事中,感受到小小的溫暖。
謝謝你的陪伴,如果可以的話,求一個五星好評,我們下月再見。
——再次感謝。
——願我們都能充滿勇氣,來擁抱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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