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相信

相信

傅春安滿頭霧水的跟在傅春望身後,怎麽想也想不明白:“王爺不是失蹤了嗎,怎麽在王府?”

傅春望臉色冷漠,并沒有傅春安的好脾氣,不耐煩道:“不過是被華先生帶去針灸,你可倒好,領着人一聲不吭的,你就跑出去了,王爺發了大怒了,你瞧瞧你辦的這點事!”

傅春安被堵的不敢說話,心知自己闖了禍 ,只好默默的跟着回了王府。

已近掌燈時分,王府內噤若寒蟬,明燈晃晃。

若為求邁步進來之時,正看見坐在正堂下的殷如墨沉着一張臉,他大掌壓在桌案邊角上,側着身子直挺挺的坐着,胸口微微起伏,嘴唇抿成一道線,微光裏露出那張豔絕的側臉來。

他很少露出這樣的臉色來,多數時候總是笑意淺淺,突然這樣,倒有些叫人陌生。

待看見若為求安然無恙進來之時,臉色才稍緩了緩,可依舊沉着臉道:“我可是與你說過,萬不可帶他随意出府。”

他眼睛盯着若為求,可話卻是對着傅春安說的。

傅春安看着殷如墨面色微青的一張臉,或許是明日裏和善慣了,乍然見到他生起氣來,他心頭莫名生出一股膽怯之感,害怕的縮了縮脖子道:“這小子放心不下王爺,我本想帶他來悄麽聲的去瞧王爺一眼,誰知道,誰知道王爺不在房內,尋遍王府也沒見着,因着擔心王爺,所以我們……”

“胡說八道!”殷如墨沉着聲,大力的拍了一下桌角。

還未來得及接下一句話,又緊跟着咳了起來,若為求想開口說兩句話解釋,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怎麽開口了,只怕自己多說兩句,他這咳嗽便停不了了。

傅春望站在一側一邊替殷如墨順氣,一邊沖着傅春安使眼神,暗戳戳的責備道:“你就氣王爺吧,一個兩個都不是省心的。”

傅春安接收到眼神,毫不猶豫跪下,大手順便一拉,若為求只感覺一股蠻力扯下自己的身子來,他還沒反應過來,雙膝便“咚”的一下,跪了下來。

傅春安跪着往前移了兩步,縮着腦袋說:“王爺,春安下回定不會這般魯莽了。”

殷如墨咳了好一會兒,這才擡起眸來:“你還知道自己魯莽,即便我真不在府中,你也需等春望回來做定奪,怎能帶着他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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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春安幹笑着只說“是是是”,手下卻還不忘拉拉若為求,眼神不經意的瞥他,示意他趕緊吱聲。

若為求擡着雙眸盯着殷如墨,心裏忍不住想,這個人性子怎麽這般溫和,連生起氣來都不叫人覺得害怕,他見過許多人發怒,叔父,爹爹、那臉色直叫阖府上下都不敢吱聲,哪裏還敢說為自己解釋兩句。

若為求忽然不知道哪裏來的膽量,他低聲,話音甚至有過那麽一刻的柔軟,像殷如墨安撫他時般的安撫道:“你別生氣了,我錯了……”

殷如墨怔了一瞬,揉了揉太陽穴,即使是生起氣來,他的臉也透着溫意,他心裏清楚,不過是做出的樣子唬一唬,他內心裏并不願意借着這由頭去傷害,指責別人。

更何況,他能理解,傅春安與若為求的關心則亂,說到底,也是太過擔憂他。

殷如墨嘆了口氣,語氣再次回歸平和道:“你可知你身份特殊?倘若真被有心之人看見,只怕王府裏所有人的性命都難保,我叫你聽話,并非是為了我,留下你性命,本也是拿了王府衆人的性命與你做賭注,我已然自私了一回,萬不能再自私第二回,歸廷,你我皆不能抉擇旁人的生死,你可明白這個道理?”

若為求輕輕點了點頭,他知道是自己魯莽了,其實現下再仔細的想,也不該這般的沖動。

若為求:“我明白。”

好半天,傅春安垂下頭來,偷偷拿眼擡着瞄殷如墨,認錯道:“可,已然遲了,今日在大街之上,有人認出了歸廷。”

殷如墨還沒來得及說話,傅春安又跟着面色凝重道:“但,已經被我殺了。”

他跟着殷如墨身邊好些年,也受了他不少教導,心裏明白人命的稀薄,可也正是明白,所以才毫不猶豫的殺了那趙尋。

他愧疚的擡不起頭來:“我沒有辦法,如果不殺了他,正如王爺所說,我們王府所有人都會死,他一個人的命怎麽能抵得過王府衆人的命。”

傅春安不該隐瞞殷如墨,又想為自己解釋,擡起眸來,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的說給殷如墨聽。

殷如墨一時無言,他并非不為這條人命惋惜,可倘如真的威脅到王府衆人的性命,流淌在皇族鮮血裏的戾氣會像這屋裏燃起的檀香一般,冉冉而起。

在這世道之下,沒有人能夠一身清白,即使是他也不會。

既然他做出了選擇,為了維護王府衆人還有小為求的性命,他必然會為了這選擇付出代價,這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

傅春安心知王爺心地純善,也不知自己這麽做是不是惹他不高興了,屋內好半天也沒聽他吭聲,正想再說上兩句為自己辯解,這才聽到頭頂,來自殷如墨的一聲嘆息:“厚葬了吧。”

傅春望沉吟片刻道:“王爺,我瞧這若歸廷的名字是個大患,真要留下他,得給他換個名字,今日若不是這一聲‘歸廷’,恐怕也不會惹出這不必要的麻煩來。”

傅春安趕緊應和道:“是是是,春望說得對,都怪這名字,要不王爺給小歸廷也改個名兒吧,也叫個春什麽的,咱仨從此就是兄弟了。”

殷如墨清楚的知道,若為求和春望春安不同,即便若家犯了大錯,連累他落入這樣一個毫無所依的地步,但它至今仍然是若為求心頭一個遙不可及的夢,那是生他養他的地方,有他至親之人,他可以為了親族連生死都不顧,又怎麽會輕易就這麽背叛了親族,改個名字,豈非要他丢棄過去的一切。

他可以忘記,但他絕不會丢棄,即便殷如墨待他真心誠意,可若為求又怎麽會因此而忘記若家,那是刻在骨子裏,流淌在血液裏的記憶,又怎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殷如墨思慮片刻,看向若為求輕聲道:“你,可取了小字?”

男子向來是至行冠禮才加小字,但保不齊有些寵愛子嗣的,幼時也會先取小字。

若為求輕搖了搖頭,道:“尚未。”

殷如墨溫着神色看他:“我若為你取個小字,你可願意?”

若為求輕輕颔首:“自然願意。”

“那便好。”殷如墨微微一笑,坐回到椅子裏,若有所思的想了想。

腦海裏不知怎得,忽然想起當初在寶華寺見到若為求的情形,又低垂下眼來,看着跪在身前若為求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好一會兒,殷如墨才又微微傾身,淺淡淡笑意道:“知善,你,可喜歡這個小字?”

“知善……”若為求輕喃,這兩個字忽然像是回到了那夜二人在燭下小談,他忍不住問:“可是因為那夜……”

他話音頓住,雙眸盯着殷如墨,看見他微微颔首:“縱使身在煉獄,也要心存善念,我便為你取這‘知善’,只盼望你往後,時時将這番話記在心間。”

這小字裏藏着殷如墨對這孩子的期許,知善知善,若知善。

他的期許正如這名字一般,期望若為求,即便堕入深淵,也不要因此忘記心中的善念,永遠也不要被怨念與幽憤所侵蝕。

他并不清楚若家的死,是否會給這個孩子的心底留下陰影,但他只盼望着,他的好意,能夠為這個孩子送去微末的暖意,叫他明白,在這世上,尚有人關心他。

或許人頭落下的那一刻,會像埋藏在心頭的一根冒着星火的小小火苗,也許有一天,它會變得越來越大,燒得也越來越旺盛,但這句話,或許就如同潑灑在火苗種子上的一滴水珠,每當火苗冒了頭,便又會瞬爾熄滅。

“知善……”若為求低聲呢喃,細細品着這兩個字,好半天像是品出了一番滋味的微微一笑,道:“這個小字取的甚好,我也甚是喜歡。”

傅春安笑着拍他的肩:“知善,小知善,這名兒叫着就順口,雖說沒取個春什麽的,但既然是王爺取得,那就準沒錯。”

傅春望也難道溫了聲道:“這名字有些意思,若知善,往後可別忘了王爺對你的恩情。”

殷如墨笑意淺淺,拍拍若為求的頭:“喜歡便好,你的名字終歸是有隐患,往後便喚你知善,可好?”

若為求輕輕颔首,只聽見殷如墨沖他笑說:“還跪着做什麽,快起來吧。”

誰知傅春望伸手一攔道:“等等。”

殷如墨現今已有十八,別說是皇族,就是個尋常百姓,膝下也已有個三兩幼子,可殷如墨別說是個幼子,就是個妻子,也未曾見着個影子來。

王府後院空空蕩蕩,門前的草都長了半截腿了,連個侍妾也不納,即便春安春望勸說多次,但根本撼動不了殷如墨敷衍了事,毫無娶妻納妾的心态。

或許是對殷如墨這副殘軀有些認識,也或許是擔心殷如墨往後身側無人照料,傅春安拽住若為求的胳膊,腦子裏冒出一個念頭來,咧着嘴笑說:“既是取了名兒了,又叫了人,不如就這麽認個親吧。”

若為求剛起了半道的膝蓋頓着,一頭霧水:“叫了人?認個親?”

傅春安嘴角揚得老高,道:“那夜下雨,你喚王爺什麽來着,我可都聽見了,睡夢裏還喚呢,你瞧你今日,跪都跪了,禮都成了,就差一盞茶了。”

若為求愣愣的望向殷如墨,還沒反應過神來,又被傅春安從身後推了一下:“愣着幹什麽,還不叫人,怎麽着,我們王爺擔不起你這一聲‘義父’嗎?”

“我……”若為求有些失神。

傅春安笑着沖殷如墨道:“王爺,我瞧這小子雖說有些脾性,但也還算聽話,有些腦子,您就收了他做個義子,往後身側也有人時時可照料啊。”

就憑今日,他敢冒險與自己一道出去尋王爺,傅春安便能看得出來,若為求對王爺頗為上心,他跟春望忙着整個王府的裏裏外外,春望又時時不在王府裏,王爺身邊又不能缺人照料,找個貼心上意的人也十分的麻煩,何況若為求慢慢長大,往後自不用愁王爺無人照顧。

傅春安嘴角藏不住的笑意,為自己竟然能聰明到,想出這麽個萬全之法,而十分的得意。

殷如墨對将要接受冒出來這麽個半大的兒子,有些愣神。

他自小跟在貞妃娘娘身側,後來做了靜王,這些年,別說是個孩子,就是心中連歡喜個什麽姑娘的心情,也未曾有過。

如今,突然要他做個半大兒子的父親,憑心而論,在聽到傅春安話時,他心中确實,在一瞬間裏,閃過一絲期待。

從小到大,除了貞妃娘娘,他身邊從未有過什麽過分親近的人,哪怕是春望春安。

他隐隐有些小小的期待,若是真認了這麽個兒子,往後也算有個親密之人,可這期待冒出來的快,消失的也快,取而代之的是他滿心而來的憂慮。

平日裏教導幾句,安撫幾聲倒也罷了,真叫他往後做個父親,教誨一個孩子,他忍不住心想,自己是否真有這本事,是否會誤人子弟,是否會将他教壞?

萬般思緒從腦海中滑過,唯剩下充斥在心頭的擔憂。

傅春安見他不說話,叫道:“王爺怎得不說話,高興傻了嗎?”

殷如墨連忙擺手,神色裏閃過一絲惶恐:“我哪裏做過什麽義父,如何,如何能教導好他。”

他何嘗露出這樣一副忙不疊的模樣,傅春安心裏清楚,王爺定然是不反對的,忙道:“王爺,你這就是想深了,這拜親的事,兩方願意便好,哪裏有那麽複雜。”

他蹲下身來,在若為求耳邊道:“你可願意認我們王爺做個義父,往後待他好,照料好他,事事順他心順他意,若是死了,也得盡心盡力為他養老送……”

“終”字在傅春安的嘴邊,就差吐出來,卻被身後的傅春望狠狠的踢了一腳。

傅春安也察覺到了話說的不妥,清了清嗓子,咳了兩聲道:“甭管我話,反正這意思你是明白的吧。”

若為求點了點頭。

傅春安笑着,下巴點點他:“那你可願意?”

若為求下意識的擡頭看殷如墨,卻發現對方也正看着自己,他心裏清楚,就算沒有這層關系,他救過自己的命,別說只是這樣淺薄的好,哪怕叫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仍然毫不推辭的報答他。

良久,在衆人的目光之下,若為求颔首,低聲叫了句:“義父。”

這一聲“義父”,像穿入腦海的一顆小石子,生生将向來雲卷雲舒,悠然雅心的殷如墨,給震在了原地。

這些年來,宮裏宮外,無論旁人怎麽看他,他都從未在意過,從來都是這副雲淡風輕的面貌,并非是裝作高深莫測,而是他早已練就一顆坦然直面的心。

但就在剛才,在聽到若為求叫出這聲“義父”之時,他這的這份坦然,仿佛生在樹上的果子,已有搖搖欲墜之勢,尚還說不清是什麽樣的滋味,心頭那股惶恐又忽而傳來,只怕自己往後做不好,擔不起這一聲義父。

“哎,這就對了嘛。”傅春安笑道:“王爺您瞧,小知善叫得可痛快了,您可別推辭了,辜負知善這一片好心啊。”

“可我……”殷如墨臉上露出一瞬的猶豫來。

“您就別可是了王爺。”傅春安催促着說:“您怎麽跟個女人似的,婆婆媽媽的。”

殷如墨并未理會他,盯着若為求道:“你,可是真心要認我這個義父?”

若為求颔首,目如天上皎月般明亮,一字一句道:“你救過我的命,教導我為人處世,又時時寬慰我,還為我取了字,這一聲‘義父’,你當得起,倒是我,高攀了,只盼望往後別給你和王府招惹麻煩。”

好一會兒,殷如墨道:“你起來吧。”

他面色回歸到平淡:“救你教你寬慰你,皆是因我心之所趨,倘若叫我袖手旁觀,反倒有違我的行事原則,我說過,你不必以此當作枷鎖束縛自己,在這靜王府,你永遠是自由之身。”

若為求道:“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明白。”

他一站起來,個頭都快與殷如墨平齊,殷如墨微微仰頭看他:“你若真心要認我做個義父,往後便跟着我吧。”

傅春安笑着搭茬:“害,王爺,您可總算爽快了。”

若為求微微露出淺淺的笑意,只笑了一瞬,并不像多高興似的,很快便收斂起來,露出慣有的那副沉默的神情來。

殷如墨微微一笑,道:“既然話都說完了,就都散了吧。”

若為求呗傅春安拽着正準備走,卻聽見身後殷如墨道:“知善留下。”

傅春安笑眯眯道:“這剛認了個幹兒子,王爺就有小秘密了,還悄麽聲的不告訴我和春望。”

殷如墨正要說他兩句,他倒像猜到了一般,拽着傅春望直往外走:“走吧走吧,讓他父子二人敘話去。”

待衆人走後,殷如墨端起身側的一盞茶,輕聲道:“坐吧。”

若為求緩緩坐下,只見他将倒好的茶推過來:“今日死的那人,可是你的摯友?”

那茶盞小的很,若為求順手接過來,倒也不吃力,還沒來得及喝,聽到此話便擡起頭來:“你怎麽知道?”

殷如墨輕吹着茶面:“你遮得那般掩飾,他卻還能一眼将你識出來,若不是身側親近之人,那必然是至交好友。”

若為求沉默了半響,道:“嗯,自小便相識,我也沒曾想會碰上他,已好久沒曾見過了。”

殷如墨垂眉瞄他:“心中可是傷心了?”

若為求并不否認:“總歸是相識的朋友,這麽死了,怎麽會不傷心……”

他頓了一下,接着道:“只是我心中明白,若想保全王府裏的人,必然要舍下他。”

殷如墨道:“等你再長大些,我便與你一道去看看他,總歸是因我王府之人而死。”

若為求颔首,低頭飲茶,一時無言。

好一會兒,殷如墨才淡淡一笑:“對了,你跟我過來。”

窗外夜色靜好,明月高懸枝頭,王府深處,若為求正跟着殷如墨往邁過月洞門。

“這是哪兒?”

看着殷如墨推開靜谧的小屋門,若為求忍不住問道。

殷如墨站在燭燈前,吹起火折子道:“來給你選個好東西。”

火舌落入燈芯,整個屋子忽然變得亮堂了起來,若為求忽然驚訝的發現,這裏竟然是個“藏寶鋪”。

他微微訝異道:“王府裏怎麽會有這麽個地方?”

殷如墨吹滅了火折,籠在燭光裏的臉倒有一種別樣的驚心動魄,他提步靠近:“怎麽樣,你瞧瞧喜歡什麽,認了我這個義父,我總得送你點見面禮。”

眼前是一排排羅列整齊的架子,上頭放的并非是什麽奇珍異寶,而是尋常可見的小玩意兒。

若為求什麽好東西沒見過,但看殷如墨這般好心,也順着他的意細細的選,但看了半天,也沒選出個中意的物件來。

殷如墨一看他這副興致缺缺的模樣,心裏便有了點譜,笑問:“怎麽,沒喜歡的?”

若為求映着那燭光裏,正翻着一本發了黃的古籍,殷如墨低頭細看,是曹操的《短歌行》。

大約是因這夜色太過沉靜,若為求看着看着便出了神,不知不覺便哼起了聲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他年紀輕,哼起歌來應是柔和的腔調,卻不知怎得,詞曲回蕩在他的嗓音裏,倒有種低沉沙啞之感,一字一句宛轉着那萦懷之情。

殷如墨微微一笑,側着的身影将大半書本的光影奪去:“你還會唱這曲子?”

若為求本就是随性而唱,倒也沒多喜歡,哼完了興致也就完了,合上本子,往那架子上一放:“嗯,從前學的。”

“怎得不唱了。”殷如墨笑問。

若為求擡眸瞧他:“唱完了。”

又接着溫聲問:“義父,喜歡聽這曲子?”

往日聽靜王爺聽慣了,忽然聽他叫自己義父,殷如墨倒還有些不大習慣,怔了一瞬回說:“唱得甚好。”

說完,他站在那燭燈下,沖他招手:“你過來。”

殷如墨心裏知道這屋子裏怕是沒他能選中的東西,他低下頭,解開腰間挂着的梨花玉穗,微微笑道:“我知曉我這屋裏沒你喜歡的,這是我随身帶慣了玉穗,跟了我好些年了,你瞧瞧,可喜歡?”

他擡着眼看若為求,大約是怕他連這也不喜歡,神色裏閃過一絲極快的擔憂。

那白玉玲珑剔透,透着股淡淡的清涼,梨花雕刻的栩栩如生,也有些別樣的雅致,更何況是殷如墨随身攜帶之物,足見殷如墨待他的誠心。

若為求在那燈下細看:“這玉佩,跟了義父多久了?”

倒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殷如墨想了一下,回道:“十歲生辰時所佩,已有八年了。”

見若為求不吭聲,他輕聲問:“怎麽了?不喜歡?”

若為求搖了搖頭:“既已跟了義父這麽久,想來義父定然十分歡喜這玉佩,我又怎能奪走義父所愛之物。”

他伸長了雙手,将玉佩又遞還給殷如墨:“還是還給義父吧。”

殷如墨拍了拍他的手,掌心合在他的掌心之上,輕輕将玉佩籠進若為求的掌心裏:“既然是送給你,哪有那些個規矩道理,你既叫我義父,我自然會待你好,即便真是我所愛,讓給你又何妨,更何況——”

他話音一頓,笑問:“你的喜歡才是最重要的。”

又接着示意若為求手掌裏的玉佩:“怎得,不喜歡嗎?”

若為求将它攥在掌心,東西貴不貴重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心意。

他知道殷如墨是看出他沒看中東西,才将這玉佩給他,雖然殷如墨一直待他好,但若為求的心頭也少不得有些微微感動,一直被人清晰明确的放在手掌心裏的好,又怎麽會不感激不感動呢。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好半天,才低聲道:“怎麽會,我甚是喜歡。”

穿入窗扉的夜風輕輕吹起殷如墨鬓間長發,月光點點,如清輝灼灼,殷如墨笑意溫潤:“既然你喜歡,我也喜歡,這玉佩誰戴着又有何分別?拿着吧,再不要,我可就要收回那句話了。”

若為求擡頭:“那句話?”

“送你見面禮——”殷如墨掃視了一圈,揶揄道:“我這滿屋子的東西,怕是都沒你見過的多,除了這玉佩,只怕再尋不出個禮來送你了。”

聽他揶揄玩笑,若為求心頭也輕松了些許,眉梢稍揚,露出一張柔和的側臉來:“義父既然說了,怎麽能随意收回。”

殷如墨輕聲一笑:“既喜歡,拿着做什麽,還不戴上?”

這是殷如墨心愛的東西,若為求即便真有幾分喜歡,倒忽然有些舍不得戴了,只怕将這東西弄壞了,或者掉了,反倒浪費了殷如墨的一片好心。

他含含糊糊道:“夜太黑,等回去便戴上。”

殷如墨也沒多說什麽,見天色确實不早,吹了燭燈道:“回去吧。”

門外月色如輝,地上一片清明。

若為求走在殷如墨身側,想到殷如墨送自己這麽個貼身物,也想送個東西還贈給他,可自己身上早已經被诏獄的奴才們給搜刮幹淨,現在算是個一窮二白。

但叫他就這麽輕易的放棄,可心裏又有些惦念,想着想着,心裏頭便有些出神,一下撞到殷如墨的後背,疼得臉生疼。

他捂着臉,倒沒吭聲,可一側頭,正撞上殷如墨含笑的臉:“想什麽呢,我與你說的話可聽見了?”

若為求頓時愣在原地,揉了一下臉問:“什麽話?”

他懵神的時候才難得流露出一副少年人的面孔來,殷如墨輕搖頭,指頭輕點點他的額頭,倒不是責備,反而是玩笑,道:“你這個腦袋,怎得時而聰明,時而笨的?”

說完放下手,收斂了笑意道:“我瞧你頗為聰慧,學業上若是便這麽荒廢了倒也可惜,可你這張臉,你也知曉,自然是不能叫旁人瞧見的,春望春安未曾習過書,若我來教你,你可願跟着我學?若是不願,等你再稍長一些,我請……”

殷如墨話未說完,便已經被若為求打斷:“我願意。”

他的臉藏在暗淡的月光下,眸子卻亮着,聲音裏是毫不猶豫的果斷。

“義父願意費心教我,我怎麽會有不情願,只是你這身子……”若為求忍不住擔憂。

殷如墨微微一笑:“無妨,多走動也是好的,成天悶在屋子裏,倒也悶得慌。”

月光将殷如墨的背影拉得瘦長,影子在夜風裏格外的蕭條,若為求忍不住心想,這并不寬厚的肩膀是怎麽扛起王府衆人之責的,他又是怎麽能在這世道之下卻仍舊保持這顆善心的?

親自教他念書,是不願看到他的就此荒廢嗎?

還沒來得及多想,遠處,殷如墨轉頭笑喊:“又發呆,還不趕緊跟上?”

若為求搖了搖腦袋,将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思緒一掃而空,小跑着緊跟上殷如墨。

“你說說,這事兒要沒我,你能攀上咱們王爺嗎?”

傅春安沒好氣的躺在太師椅裏,嘴裏咬着白玉糕:“就這麽點忙,你都不願意幫我?”

“想都別想。”若為求冷着臉,正給帝蘭花澆水:“再者……”

他睨了傅春安一眼:“你叫我認王爺做義父,只怕你自己也有私心吧?”

小心思被戳中,傅春安一副被踩中尾巴的叫說:“誰,誰有私心了,小知善,你說你在這王府裏跟誰最親近,不就是跟我嗎?讓你替我唬一唬王爺,又不是叫你騙他,你只要對他說,我受傷了,他定然不會叫我去寶華寺的。”

“這就是在騙人。”若為求依舊冷臉,懶得跟他廢話,弄完帝蘭花,從書案上找了本書,果斷道:“我是不會幫你騙王爺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話畢,便擡腳邁出了門。

傅春安急得追出去,一邊追一邊喊:“你聽我說——”

他大手一拉,拽着若為求的胳膊不肯放,嘴裏念念有詞道:“不行,你得幫我,不然你別想走……”

推拉硬扯間,若為求手裏的書忽而飛得老遠,一下砸進頭頂的一棵半臂粗的常青樹枝桠上,撲簌簌落下了不少樹葉,還順道砸下來兩粒鳥屎。

正砸到傅春安的臉頰上,他起先還以為是天上下雨了,還振振有詞的威脅若為求要是不幫他,他就不會幫他撿他的書。

快二十的人了,還跟一個十歲孩子,玩這樣的把戲。

若為求神色十分鄙夷的看他,陳述道:“你臉上有東西。”

傅春安伸手一模,細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個什麽玩意兒,惡心的渾身發麻,話也說不出來,轉過身便跑開了。

樹下只留下若為求一人,他擡眼看了看那書冊的位置,比他高出大半個人來。

今日本已和殷如墨約定好,去聽他授課,沒想到半道鬧出來這麽一出。

他有些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可又不願就這麽辜負了和殷如墨的約定,咬了咬牙,幾步走到那樹下,又低頭瞥了眼攤開的掌心,心道:但願掉下來摔不死人。

他年幼時,也有些孩子氣的鬧騰,也爬過樹,翻過牆……

或許是他心底總抱着那麽一絲小小的期待,總覺得自己的手傷并非大礙,總覺得自己還能和從前一樣。

這麽想,他也這麽幹了。

若為求伸出手,咬緊牙關的抱着那樹幹,腿剛爬沒幾步遠,又生生摔了下來,後背摔在地面,頭也有些暈暈的。

但他向來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揉着後背,很快便爬了起來,拍了拍站在衣裳上的草色泥灰,又重新開始了剛才的動作。

這一次他抓得十分的用力,幾乎能清晰的感覺到指骨傳來的痛感,好似碎裂了一般,他咬緊牙,疼得額頭直冒汗,可他不願意就這麽算了,雙腳直往上蹬。

這回倒真有些起色,連爬了好高,眼看着就快碰上那書冊,也不知是太過高興,還是因這手腕回歸反照的時間已經到了,人又從那樹上摔了下來。

“咚”的一聲,像是一聲悶雷,聽這聲便知摔得重,若為求頭昏眼花,腹腔裏随之而來翻湧出一陣惡心感,或許是剛才摔得太厲害,還沒來得及多想,昨夜晚膳吃的湯湯水水,一股腦的湧出來。

若為求下意識的張嘴,摔在那泥地下直嘔,靜谧的院子裏,只聽見少年的嘔吐聲。

好半響,他才吐得暢快些,袖口擦了擦嘴角,擡頭,望着樹上高高挂着的書冊,心裏卻想着,義父現在是不是還在等他。

若為求不想再浪費時間,又坐起身來,即便剛才已然摔過多次,他也毫不氣餒的再次爬上樹,咬着牙,一鼓作氣,也不知怎麽的,或許是那毫不猶豫的勇氣,也或許是想着快些拿到東西早點去,總而言之,他竟然真的爬了上去。

若為求甚至有那麽一瞬間的不敢相信,華先生說他這雙手廢了,可是現在,他竟然可以爬上這棵樹,這就足夠證明,他的這雙手絕不是廢物。

他高興的只想把這個消息回去告訴義父,但上樹容易下樹難,一陣欣喜過後,他瞥了眼腳下,懸空空的地面,這會兒倒有些膽怯了。

正想着該怎麽辦,忽然聽見殷如墨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知善,知善——”

若為求高聲回道:“我在這呢義父。”

他個頭高,枝桠低矮,人就那麽縮在樹葉間,歪着頭,幾片青葉貼在面頰上,露出含笑的臉來,倒難得瞧出一副少年人的面孔來。

“你怎麽在這?”殷如墨幾步走至樹下,仰着頭瞧他。

樹下盛着一片綠茵,殷如墨的模樣莫名有些好看。

若為求将懷裏的書冊掏出來,沖他搖了搖:“書落這了。”

殷如墨詫異道:“那書怎麽會跑到那去,你是怎麽上去的?”

提起這個,若為求眉眼都彎了,難得露出一副喜形于色的模樣來:“我是自己爬上來的。”

“自己爬的?”殷如墨微訝:“你的手……”

“自然是用手爬上來的。”若為求笑意不減:“只怕再練些日子,我也不需要那帝蘭花了。”

殷如墨沉默了,他低頭望見腳下摔得草地凹陷的痕跡,便已然看出,若為求必定是摔了不知多少次才爬上去的,他是個要強的,萬不會就這麽輕易算了,正如那夜他在窗外見到他托那燭臺時的情形一樣。

他心中忽然湧上一股不知名的滋味來,像是心疼,又像是可憐,一時之間,無法言說。

好一會兒,他才擡起頭來,微微一笑道:“下來吧,別弓在那樹杈裏了。”

“可我……”望着這頗高的樹幹,若為求下意識的猶豫了一瞬。

正要想着就這麽跳下來時,忽然看見殷如墨走近了兩步,他雙臂張開,聲音并不高,卻足夠清晰的傳到若為求的耳朵裏:“下來吧,有義父接着你。”

若為求愣着神,雙目直勾勾的盯着他:“你……”

他身體那麽差,自己的個頭又跟他差不多,掉下來若是砸傷他可怎麽辦?

若為求心頭沒來由的有些惶恐,連忙道:“還是算了,我剛才掉下去好幾次了,還是自己跳下去好了。”

“無妨。”殷如墨舉着長臂,絲毫不為所動:“下來吧知善。”

若為求抓着樹幹,猶豫道:“可是……”

殷如墨喚了他一聲:“知善……”

他眼底裏忽然湧起清晰明亮的光,像閃爍在黑暗中一顆顆明媚的星:“你可相信我?”

若為求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殷如墨道:“你既然相信我,便放心跳下來,我接得住你。”

他雙臂張開,懷裏留給若為求一個極大的位置,不高不低的聲音道:“跳吧知善。”

其實再摔下來也無妨,殷如墨接不接得住他,對于若為求而言根本也不重要,他一點也不怕疼,就算真的疼到極致,他也有忍耐的能力。

他只是不想叫殷如墨失望,不想叫他覺着自己并不相信他。

這對于若為求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聽着殷如墨的聲音,若為求抓着枝幹的手瞬間一松,他心裏倒寧願自己摔下來,自己這般的重,若要殷如墨托住自己,又将使多大的力呢,萬不要傷了他的身子才好。

但意外卻又意料之中的是,他并沒有摔下來,而是砸進一個溫熱的身體裏,四周長長的臂膀牢牢的将他,環繞着護在懷中。

若為求擡眼一看,正撞上殷如墨的臉,眉目溫潤如畫,笑顏淺淡似花:“你瞧,我都說我能接住你。”

若為求失了神,好半天才道:“你沒事吧?”

誰知他話音剛落,殷如墨便已然克制不住的低聲的咳了起來,若為求摔進懷裏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口便被猛烈的撞擊了一瞬,像是快巨石忽然砸入心口,但即便是如此,他也毫不猶豫的接住了若為求。

只是因為,因為什麽呢?

殷如墨忽然竟想不到緣由來了,或許是,因為并不想叫他失望吧。

若為求慌忙從他懷裏跳下來,慌亂而急切的替他順氣,又忙不疊的問:“你,你怎麽樣?”

他一着急,連“義父”也忘了叫。

看得出來,他接住自己定然用盡了全力,如今精力盡失,便比平日裏咳得還要嚴重許多。

向來蒼白的臉,卻因劇烈得咳嗽而面色通紅,像是陽光下開得嬌豔欲滴的牡丹花,竟生出一種豔麗之感來。

殷如墨平複了好一會兒氣息,才微笑着氣弱說:“無妨,我沒事,你莫要擔憂。”

若為求看他這副模樣,還直喊自己沒事,也不知怎麽的,叫他這副好人心的模樣,氣得心口直疼,恨不得說上他兩句。

心裏這麽想,可話刀子到了嘴邊,竟只成了繞指柔:“都說了我自己能下來的,我又不是小孩子,經得住摔。”

他心裏頭清楚,殷如墨是擔心自己摔疼了,才不顧身體接住他,即便自己真的氣的要命,即便自己真的有那麽一瞬想過要說上一句重話,可他清楚,真到那時候自己并沒有這樣的狠心,也并不舍得對他說句重話,即便這意圖并非指責,而是善意的,他也仍然不忍心傷害他。

因為他知道,義父是除了娘之外,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寫得義父咳的那一段,我差點忍不住寫,面色紅潤有光澤,哈哈哈哈這豈不是,大好了呀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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