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桃花依舊笑春風

桃花依舊笑春風

魔界頗為炎熱,但陌生的環境、不似往常的距離,顯然讓飛蓬睡得不太安穩。

他在夢裏微微蹙眉,寬闊衣袖下的白玉臂膀擡了擡,在被褥下漫無目的地攬動。

“嗯?”這點動靜自然瞞不過重樓,他陡然睜開血瞳,赤發随傾身的動作蕩起。

幾撮發絲垂落,輕飄飄挨在飛蓬的面頰上,被幾根手指探出被窩,輕輕握住了。

重樓無聲地笑了一下,重新化為獸身。這一次略微縮小了幾分,足以簇擁圍繞着飛蓬,同床共枕而眠。

飛蓬緊緊閉着眼睛,指尖卻自然而然随變動的發絲落下,埋入厚實溫暖的皮毛中。

他緊凝的眉梢悄無聲息松開,睡得更踏實了。

“唔…”許久之後,飛蓬的眼睫毛輕顫不已。

他還沒擡眸,已下意識揉了揉昏睡前酸軟的腰肢。

觸感是比神女所織的雲霞更柔軟的絨毛,這讓飛蓬精神一振,人也安然無恙地坐了起來:“重樓?!”

“嗯。”重樓的尾巴卷在飛蓬腰上,炯炯有神的雙瞳望了過來:“還難受?”

飛蓬搖了搖頭,唇畔有淺淡卻真摯的笑意:“不,很舒服。”

靈體恢複力極佳,且契約既定,灌入的魔息本就能自行滋生屬性相符的靈息,等同于雙修,他自然不會有不适。

“那就好。”重樓化為人形:“魁予尚在閉關,她的屬下已準備多時。”

飛蓬了然颔首,随意掀開被褥。

“這是天魔國的特産。”重樓為他遞來一件長袍,又揮了揮手,桌子上立即浮現備好的美酒佳肴。

飛蓬好奇地看了看,色香味俱是上佳,不禁問道:“名字是什麽?”

“魔焰魄冰盞、九龍泉露。”重樓的語氣有些許的誘惑:“我嘗過,味道不錯。”

飛蓬更期待了,用筷子夾了一片一嘗,不由得點了點頭:“兼具了冰的爽口、肉的鮮嫩。”

“喝一點試試。”重樓将酒觞湊近飛蓬的唇。

飛蓬就着重樓的手,細細品了一口。

這滋味竟擁有雙重口感,先是甘得一顫,又是烈得一震,委實是難得的佳釀。

“天魔國還有別的。”重樓坐在飛蓬身邊,拿起了自己的碗筷:“你既然來了,就不要錯過。”

之前一日三餐,是為了補充體力。現在實力提升,已不需要日日進食。但飛蓬不再是神将,沒必要還維持過去的冷冷清清,應當學會享受生活中的種種樂趣。

盡管這些是自己曾經嗤之以鼻的,但去過人間多次後,重樓不得不承認,衣食住行之中,也頗有意趣,難怪景天隐居後樂在其中。

“嗯。”飛蓬的唇角揚起很高的弧度,眉宇間多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或許如重樓所願,除了比武,自己留在他身邊,可以漸漸學會更多。

直到酒足飯飽,浮閣恰好移動到廣場上方,重樓才解去結界。

飛蓬站在窗邊,眺望天魔盛景。天空還是魔界特有的紫色,今日剛好細雨綿綿。

“我先回炎波泉了。”重樓走過去,在飛蓬背上搭了一件披風:“晚上見。”

飛蓬瞧了一眼窗外,他已經聽見了下方的窸窸窣窣的攀爬聲,又有迦樓羅魔在附近作死了:“好。”

“咻。”空間傳送的紫光亮起,重樓身影随之消失。

飛蓬拿起照膽神劍,漫步走到門邊。

“呼啦。”門忽然被他打開,風雨疏忽而至,卻不比劍光更快:“嗖!”

慘叫聲頓時與墜落聲一同響起,把正好在附近巡邏的天魔族吓了一跳:“誰?!”

“哼。”飛蓬持劍而出,眉梢微微挑起。

他随意掃過因自己出現,火速去禀報上級的天魔族人,居高臨下地俯瞰那幾個被他一劍掃下去的倒黴迦樓羅魔:“爬窗戶,這是鸱黎教你們的?”

剛擡起頭的迦樓羅魔,各個目瞪口呆:“飛…飛…”

“飛蓬将軍。”好在幽漣很快就到了現場,打斷他們過于震驚而瞠目結舌之語:“我等守備不嚴,失禮了。”

她頓了頓,又道:“敢問魔尊大人…”那個結界是魔力所造,不會是飛蓬将軍,自然只可能是魔尊重樓就在裏面。

“飛蓬将軍!”那幾位迦樓羅魔當場一個激靈,從地板上跳了起來:“對…對不起…打擾您…還有…魔尊大人了…”

他們本是奉命試探天魔動向,發現多了個浮閣,還始終籠罩結界,自然要探查一二。

想不到竟是魔尊和神将暫居之處,這無疑冒犯了魔尊,在生死邊緣走了個來回。

“無妨。”飛蓬将劍背回身後,落在地面上,淡淡說道:“重樓剛走。”

他既然沒動手,便是原諒了你們不知情的僭越。

這言下之意,敢留在天魔國負責打探消息的迦樓羅魔們都機靈得很,自然心知肚明,不禁大松了口氣:“是。”

“魁予的傷勢還沒痊愈?”飛蓬偏頭看向幽漣,順口關心了舊友一句。

幽漣躬身一禮:“是的,多謝将軍挂心了。”

“希望她早日恢複吧。”飛蓬瞥過迦樓羅魔們變幻莫測的眸光,不置可否道:“至于現在,讓孩子們都過來,我見一見。”

幾個迦樓羅魔面面相觑,看幽漣颔首遠去,才敢站起來走得更近,支支吾吾地問道:“飛蓬将軍,您此來魔界,是…加入天魔?”

他們眼力都不錯,能瞧出飛蓬是靈體凝形。但這一身精純魔息,實在令人費解,難不成是打算入魔嗎?

可是,天魔國上下敬服于天魔女,飛蓬将軍要是入魔,這上下尊卑又該怎麽算?

“自然不是。”飛蓬的神情本是冷冷清清,卻說着說着,面上便染了一縷薄紅煙霞。

似乎有點不自在的羞赧,他的目光也浮動着飄開了:“我與重樓結為道侶不久,受魁予所托,為幾個小神子啓蒙,別的一概不管。”

“啪啪啪!”迦樓羅魔們張了張嘴,又閉上,再張嘴,再閉上,但身後的翅膀激動到拍打了起來。

雨水都落進嘴巴了,看着有點傻。飛蓬無語地想着,但沒有說出口。

“恭…恭喜魔尊大人、恭喜飛蓬将軍!”幾個迦樓羅魔你推我一下、我扇你一下,好半天,總算說出了祝福:“我們現在就回去告訴族人!”

飛蓬瞧着他們匆匆忙忙的背影,淡然道:“那就傳遍魔界吧。”

“噗通!”幾個小神子們手拉手,在幽漣引領下走過來時,就見迦樓羅魔們摔成一團,滾下了臺階。

幽漣實力極強,自然聽見了飛蓬之言。

再瞧着他們犯蠢,不免心情複雜地擺了擺手,沒好氣道:“飛蓬将軍發話了,就趕緊起來去做啊,還愣什麽。”

完全顧不上她語氣中的命令,迦樓羅魔們一溜煙地跑遠了。

而消息也确實如飛蓬所想,很快便傳播了周圍魔域。

因為迦樓羅王鸱黎吩咐屬下幾句,确定一切準備無誤,才動身趕往天魔國。

說來也巧,他趕到現場時,天色漸晚。

飛蓬正拿着魁予閉關前吩咐幽漣備好的春滋劍,輕輕一下,拍在一個練劍姿勢不甚标準的小神子後臀上。

“哇!”小男孩兒當場羞得臉色發紅。

飛蓬看得好笑:“別為了省力偷懶。”

他這麽說着,卻還是揉揉孩童的後腦勺,取來恢複體力的仙茶,讓孩子喝一點再練。

“羞羞。”另一位神子名叫星逸,趁着飛蓬忙活,站在他背後,偷偷對喝茶的同伴做了個鬼臉。

小神女映月剛好在飛蓬面前,無聲地揚了一下嘴角。

她分明瞧見,這位前輩也在笑,可見是知道他們逗趣的行為,只是頗為疼愛地縱容着。

一如整個天魔衆對他們,是同樣的疼寵,卻亦抱有極大的期望,仿佛等待初生的雛鷹有一天能振翅翺翔。

站在旁邊也在練劍,子秋瞧着這一幕,明亮的眸子裏閃過欣羨,似是想到什麽。

飛蓬看在眼裏,無聲嘆了口氣。

他走過去,拍了拍子秋的肩膀,淺淺一笑:“你也渴了?”

“啊…”子秋回過神,臉色泛紅:“沒…沒有…”

飛蓬笑道:“那你看着茶都不舍得挪開視線。”

“我…”子秋吞吞吐吐:“不是…”

飛蓬微微傾身:“那是怎麽了?”

雖然他教導孩子們的時間還不算長,但無疑贏得了所有人的心。

子秋沒猶豫幾個呼吸,就湊過去,小聲咕哝道:“老師,我想月姐姐了。”

“沒關系。”飛蓬眸色一動,安撫性拍了拍子秋的後背。

他直起腰,回眸瞪向對子秋做鬼臉的星逸,似笑非笑道:“再胡鬧,今天就不讓你玩蹴鞠了。”

“哇。”這回慘叫的輪到了星逸:“不要啊老師,我昨天還答應子秋,多教他兩招呢!”

映月他們頓時“哈哈哈”地笑出了聲,被星逸用“快給我求情啊”的眼神控訴。

“少來。”飛蓬又好氣又好笑:“快練,你還有一百下揮劍。”

“飛蓬将軍!”就在此刻,鸱黎飛落下來,抱了抱拳:“小的們不懂事,得罪了。”

迦樓羅王上過三族戰場,自然知道飛蓬是什麽脾氣,委實是手下留情了。

飛蓬頭也不回:“無妨,沒有下次即可。”

他把茶盞收起,這才轉過頭:“魔界內部争端,我同重樓一樣,不會随意插手。”

“……”鸱黎默了默,立即轉移了話題:“那就恭喜将軍和魔尊了。”

飛蓬挑眉抱臂,饒有興趣地瞧着他,眸光清冷鋒銳:“消息都傳出去了?”

“咳。”鸱黎絕口不提,他飛快把消息傳出去,坐實神将徹底與神界分道揚镳事實時的興奮感:“是,如您所願。”

飛蓬“哼”地了一聲,頗有重樓風範地振袖子一揮:“行了,想笑就一邊笑去。”翅膀上的毛都樂得快炸了,以為我看不見是吧!

以前是可能,但摸重樓的翅膀摸多了,變化再細小輕微,他也能發覺。就算換成別人的翅膀,只要在眼前,都瞞不住飛蓬那雙銳利的眼睛。

“咳咳。”鸱黎差點嗆着,他在飛蓬掀起的飓風裏,掙紮着飛了回來:“等等,我是來找将軍比武的!”

飛蓬将軍還沒恢複,自己不會被秒殺,這是多好的磨砺機會啊!

“你确定?”飛蓬笑了。

那是神将的微笑,清淺溫潤淡然,有智珠在握的從容。

那是神将的眼神,不輕蔑不高傲,是雪落無聲的自然。

仿佛在喃喃呢語,天道在上,萬物刍狗。

這種割離塵世的飄渺感,讓鸱黎頓覺脖頸冷飕飕的,有一種由心而生的涼意。就像冰刃一點點割開頸部,将熱血一滴滴逼出身體。

“對!”但他縮了縮頭,還是在四面八方傳來的矚目中,極力勇敢地伸長脖子。

總不能在敵人地盤退縮,特別周圍還有自己屬下,都在看着呢。

就算被暴打一頓,也能學到點什麽,總比畏縮了要強。

就是不知道,與神将為敵無數年的魔尊,面對如斯壓力時,就不會毛骨悚然嗎?他是怎麽做到,和這位宿命勁敵相交為友、漸漸動心的?!

“好。”飛蓬含笑應下,一步步走了過來。

鸱黎深吸一口氣,翅膀翻飛而起,于半空中俯沖而至。

“咚咚咚!”三下相觸之後,他倒栽蔥似的被砸了出去,重重嵌進了玉石做的地板裏。

觀戰的神子神女們捧着小臉,發出“哇塞”的驚嘆聲。

那群迦樓羅魔倒是心急火燎,火速沖過來救他們的王。

飛蓬收劍而落,傾身幫助他們,将運功過度、盔甲發紅的鸱黎拔出。

“咳咳咳。”吃了一嘴石灰的鸱黎灰頭土臉,在魔力逸散的黑氣裏,艱難摸索自己的武器。

等他執锏喘着粗氣,坐在破了一大塊的玉石磚面上時,已活像是鬥敗了的公雞:“您是怎麽做到的?”

飛蓬淡淡說道:“招數太慢,自有破綻。”

“慢?”迦樓羅魔們齊齊撓頭,王适才出手,明明很快了啊。

飛蓬的眼眉微微上揚:“這慢,是和你們魔尊比。”

他唇角浮現一抹真切的淺笑:“和他打慣,再看其他人的攻勢,就仿佛放慢了無數倍,全是破綻。”

“……”鸱黎忍不住驚嘆道:“那您的戰鬥技巧可真是登峰造極、世無其二了。”

魔尊也強,但若論舉重若輕,怕是不如飛蓬将軍的。彼此都未用仙術,那一擊将他長锏擊飛,卻完全沒造成皮肉傷,只是順勢卸力,讓自己耗盡最後的魔力。

“這話,千萬別在你們魔尊面前說。”飛蓬啞然失笑。

浮閣之上,回來不久的重樓本在抱臂觀戰。

“哼,不必了!”聞聽此言,他一步踏出,在紫光乍現中,到了現場:“本座輸得起,論技巧,确實是你更高明。”

飛蓬無奈一笑:“我的轉世也就贏了一次,你又沒出全力。”

重樓斜睨着他,在勝敗上寸步不讓:“我已經動用人極限的力量,輸了就是輸了,但以後不一定。”

“這倒也是。”飛蓬莞爾,幹脆不再糾纏:“日子還長,切磋的機會多着呢。”

重樓緊繃的神情這才緩和,可那微挑的眉眼宛如刀鋒,瞬息掃向迦樓羅王鸱黎:“閑着沒事幹找打,為何不找本座?”

“呃…”鸱黎苦着臉,試圖搶救一下自己:“魔尊大人不是魔務纏身嘛。”

重樓冷冷說道:“飛蓬帶這些神子,也并不很閑。”

“……”鸱黎心領神會:“是,我再也不來了。”他說完,就想溜走。

可是,那帶着手套的魔掌,一把攥住了長锏。

鸱黎僵硬地擡起頭,只瞧見魔尊饒有興味的笑意:“來和本座過幾招。”

救命啊!

并非武癡的迦樓羅王被拽進空間陣法時,還不死心地對屬下們使眼色。

可魔尊的威懾力太強,一群迦樓羅魔紛紛報以“保重”的眼神,沒魔敢上前,犧牲小我、拯救王上。

“啧。”飛蓬搖了搖頭,重新揚起春滋劍,對滿眼驚嘆的孩子們溫和一笑:“別偷懶哦。”

某些調皮鬼條件反射摸了摸屁股,立馬就老實了。

重樓去了很久,等回來時,若按人間來算,端的是月上中天。

飛蓬若有所覺,擡眸看了看窗外那抹一閃而逝的紫光,又重新低下頭。

“老師?”小神子正睜着明亮的眼睛。

飛蓬淺淺一笑:“放心,你月姐姐過不了多久,就會來魔界了。”

他跟着重樓回來前,月清疏一行人已經敲定了行程呢。

“真的嗎?!”子秋大為驚喜,随即是困惑:“可是,為…為什麽?”

飛蓬忍俊不禁:“因為要救你啊。”

子秋瞪大了眼睛,急得差點要跳起來:“可是…可是…魁予大人…”

“沒關系。”飛蓬輕輕按住他的手,溫聲道:“等你月姐姐到了,你可以告訴她,你過得很好。”

子秋不再動彈了,認真地點了點頭:“嗯,好。”

飛蓬不經意地壓了壓被褥,從子秋手腕上挪開了指尖:“睡吧。”

見子秋乖乖合眼,他将床幔合攏,緩步走出房間。

很快,飛蓬便到了天魔宮的大殿。

重樓負手而立,果已等候多時。

飛蓬站在壁階下,一步步走了上去。

習慣居高臨下俯視群魔的重樓,只無聲地笑了笑。

他朝着旁邊輕輕側身,為飛蓬留出與自己并肩而立的位置。

“哼。”站定之後,飛蓬一肘拐在重樓肋下,輕嗤一聲:“你就等着我,是吧?”

吃痛的重樓挑了挑眉,看着他的目光卻滿含笑意。

一切盡在不言中。

幽漣推門進來時,無疑被吓了一跳。

但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拿出對待魔尊的态度,同樣應對神将。

“魔尊大人…飛蓬将軍…”她禀報道:“除魁予大人閉關外,八國之主已齊聚炎波泉外,等候兩位召見。”

重樓一點兒都不意外,事實上,他單獨叫走鸱黎,便是考慮到這一幕的到來。

“走吧?”魔尊只是微微偏過頭,血瞳閃動幾分深邃,瞧着身畔的前任神将,帶着點微妙的遲疑與躊躇。

飛蓬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握住重樓的手,鄭重其事地承諾道:“好。”

從今日起,他會以重樓伴侶的身份,同樣地位超然地融入魔界。

這不止是立場的轉變,更是權柄的分享。

這或将成為嶄新的禁锢,卻更是沉甸甸的信任,而飛蓬絕不願意辜負。

遠在人間,至東海海底城探索的修吾、月清疏、桑游和白茉晴,自然預料不到魔界的變化。

此時此刻,距他們通過炎波泉到達魔界,還有月餘。

離他們真正意義上弄懂修吾的費解,還欠缺一頓來自魔尊的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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