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32章

第 29-32 章

項陽去找周輝的時候，他正在上課。

大學階梯教室，二三十人在能裝下兩三百人的房間裏零零落落地坐着，大部分還集中在後排，或趴在桌子上，或低頭擺弄手機，一看就是來混學分的。

周輝站在講臺後面，穿着一身格子西裝，雖然神情憔悴，但還是認真地在講課：

“……我們之所以心愛人類，是由于我們有共同的苦難……”

一旁的投影PPT上顯示着一個歐洲男人的油畫像，下面打着《愛彌兒》盧梭幾個字。

項陽沒有打擾他講課。

等下課之後，學生們三三兩兩地離開教室，只剩下周輝在講臺後低頭收拾東西。他感覺到一片陰影，以為是學生，擡起頭，憔悴的臉上神情溫和：“有什麽問題……是你？”

“你講課很好啊。”項陽說道。

周輝笑了：“謝謝。”

“就是上課的人不怎麽多啊。”項陽回身看着空蕩蕩的教室。

“現在的孩子都不愛學哲學。所以我才更要好好講。”周輝推了推掉到鼻梁下的眼鏡，把攤開的字跡密密麻麻的筆記合上，裝進包裏。

項陽點點頭，他轉回身，站了兩秒，說道：“我查到一些東西。關绮煙。”

周輝的臉色騰然變了。

“我知道我做得不夠好，但我真的已經盡力了。”周輝家中。他頹喪地坐在沙發上，垂頭塌背，不見了一直以來的風度。

“我前妻……我不願意這麽說，但她就是個瘋婆子。我快要被她折磨瘋了。我知道對不起小谷……我兒子，但我沒辦法。我前妻堅持要孩子，小谷也被判給了她。但我沒有不管孩子，我每個月都打過去撫養費，我大半工資都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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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輝拿出這個月的轉賬單。

何禦看了一下，七千，對于一個小城市的大學老師來說，确實不少了。

“夢中一直糾纏你的小鬼，可能是你兒子。”

周輝低着頭沒說話。

“你猜到了，為什麽之前一直不說？”

周輝顫抖了一下：“我害怕……”

“我害怕。那個瘋女人……那個瘋女人……我害怕她把小谷給……”

周輝把臉埋進手心，嗚咽了一聲。

“她一直問我要錢，一直問我要錢……我真的給不出更多了。可是我不給她……我害怕……”

項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周輝懷疑周小谷死了，所以入夢糾纏他。但實際上并不一定，活人靈藏衰微生命虛弱，也有可能會生魂離體入夢。真要是鬼怪入夢，後果不至于像周輝這樣輕微。小谷魂魄離體去找自己父親，可能是在求救。

可惜這個怯懦的男人并沒有接受到他的求救信號，只一味地想要躲藏。

“行了。你知道你前妻家的地址嗎？”項陽問道。

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希望還來得及。

項陽離開周輝家，外面陽光明媚得蜇眼。

他一直在查鬼，卻從未想過，需要他查的其實是人。

玩偶店。

何禦還在嘗試通過祭祀儀式使得食物能夠讓鬼怪享用。

經過這段時間的研究，何禦差不多弄懂了祭祀食物給鬼怪是怎麽回事了。鬼怪所食之物，其實是食物的“氣”。當食物的“氣”與“質”合一的時候，鬼怪無法實用，祭祀儀式可以使得食物的“氣”與“質”分離。

同樣是加工過的食物，餅幹、月餅、饅頭等等這類都可以，但是才盛出鍋的大米飯不可以；生的西紅柿可以，做成西紅柿炒雞蛋之後就不可以的，但是等西紅柿炒雞蛋涼透，則又可以了。

當然冷透菜肴的氣，味道同樣是冷透的，比熱時差了好多。

這就很奇怪。

陽光能夠抑制鬼怪，是因為其天然蘊含熾烈的陽氣，但冷熱只是溫度變化，為什麽可以影響祭祀儀式？

何禦覺得不是冷熱的問題。應該有別的東西影響了食物能否祭祀，冷熱只是其表象。就像陽光能夠抑制鬼怪是因為其所蘊含的陽氣，而光暗只是其表象。

但是，如何抓住其本質，又是一個問題了。

何禦覺得不能只在這觀察西紅柿炒雞蛋涼掉的過程了。他需要觀察一下西紅柿炒雞蛋誕生的過程。

正好到飯點了，洛九音剛拎着食材回來。

何禦走進廚房，看了一眼洛九音買的菜：“今天做青椒炒肉？”

何禦再沒覺得洛九音的手藝熟悉過，別的菜也很好吃，但還是糖醋排骨最驚豔。不過他也沒那麽挑嘴，吃什麽都很幸福。

“我想看看你怎麽做菜的。”

洛九音一僵。

“怎麽了？”何禦奇怪問道。

“要不我們今天還是吃糖醋排骨吧。”洛九音道。

“可你沒買排骨啊。”

“我現在去買，來得及。”洛九音誠懇道。

何禦狐疑地看着他。

洛九音僵了幾秒：“好吧……老板，我跟你坦白個事兒。我其實只會做糖醋排骨。”

“那你這幾天做的別的菜是怎麽回事？”

“都是我從飯店買的。”

何禦驚了：“你自己掏錢買菜？”

在生氣洛九音騙他之前，何禦先為洛九音這個思路震驚了。找一份需要做飯的工作，然後自己花錢去找飯店訂餐，這算是一種私人外包嗎？

洛九音道：“好滋味餐館家的，他們家的菜幹淨，味道也不錯。”

何禦搜了一下，這家店是新開的，評價确實很好，這個肘子看上去挺好吃的，配米飯應該不錯……不對！這不是重點。

他擡頭瞪洛九音。

“老板，你要他們家訂餐電話嗎？”

“要。”何禦下意識說完，看洛九音掏手機給他發訂餐電話，反應過來，一擺手，“你等會兒，我現在有點生氣。”

“我錯了。”洛九音低頭認錯。

何禦氣了一會兒：“你先做個菜我看看，難吃也沒關系。”

他現在比較想先弄明白食物冷熱和祭祀的關系。

洛九音為難：“要不我還是出去買個排骨吧。”

何禦好奇了：“有那麽難吃嗎？你試試，沒事。”

洛九音沉痛：“不是難吃，是做不出來。我……可能會炸鍋。”

何禦不能理解。糖醋排骨都能做出來，做別的菜總不至于太差吧？而且，炸鍋是怎麽個炸法？

老板太好奇，洛九音沒辦法，開始做青椒炒肉絲。

洗菜、切菜都很利落，洛九音的刀工很好，肉絲切得又快又均勻，看起來完全沒有問題。

起鍋、燒油、放菜放調料……每一個步驟都很标準，沒什麽問題。

鍋剛翻炒了兩下，嘭地一聲，鍋裏的菜不知怎麽就着了，火苗竄老高！

洛九音早有所料，動作敏捷地向後一閃，把何禦從竈臺旁撲開。

然後，鍋裏的火焰就炸了。賊漂亮那種，像一朵煙花。

何禦被洛九音壓在牆上，他深邃的眉眼近在咫尺，呼吸相聞，背後炸開巨大的煙火，點點金紅色的火星落下。

何禦越過他的肩頭，目光呆滞地看煙花。

“你是怎麽做到的……”

洛九音後退兩步放開何禦，垂眉沮喪：“我也不想……”

何禦讓他轉過去，看他後背：“你沒事吧？”

洛九音穿的長袖，衣服背後全是熱油和火焰留下的痕跡。

何禦心裏一緊：“你燙傷了？”

“沒事兒，我習慣了，躲得快沒燙傷。”洛九音先麻利地關火蓋鍋蓋，兩三下就把火滅掉了。他還想擦一下被迸濺上油污的臺面，被何禦催促着撩開衣服。

洛九音後背肌肉線條清晰，脊骨線凹下去，皮膚很白，這使他看上去像一座大理石雕像。表面看上去沒什麽事，但燙傷并不是立刻會在皮膚上顯出痕跡的，有時候剛燙傷時看着沒事，過一會兒才能看出發紅，然後逐漸變成可怕的暗紫色，而難以忍受的灼痛會一直伴随整個過程。

何禦怕他強忍，伸手試探着碰了碰。

洛九音倒吸一口氣，後背肌肉一顫。

“你燙傷了？！”何禦一急，拽他去浴室用涼水沖，“家裏沒藥，我出去買，你先用冷水沖！”

“我沒事，有衣服擋着，真沒燙傷。”

何禦又開始生氣，把人推到噴頭底下，打開水龍頭：“你都燙傷發抖了。我很生氣你騙我，但也不至于虐待員工！”

洛九音被涼水澆了一頭，漆黑的發貼在臉上，水珠順着發尾、下颌滴落，沿着肩背線條滑下。他站在水裏，凝望着何禦匆匆離開的背影，低低道：“不是燙傷。”

何禦去藥房買完燙傷膏回來，洛九音還乖乖站在蓮蓬頭底下。

何禦關了水，又怕他再着涼，丢給他兩條大浴巾。他這個員工情況特殊，活這麽大不容易。

傷在後背，自己上藥不方便，何禦把藥膏糊了他一背，總算折騰完，想了想這破事的前因後果，繼續生氣。

但看着這麽一個傷員，想到他當時第一反應是把自己護住，何禦實在沒辦法發火：“以後訂餐不用你掏錢，也不扣你工資了，但你得承包點兒別的活。”

洛九音誠懇地答應了。

“等你傷好了，你再做一次糖醋排骨我看看。”何禦說道。

現在，除了研究食物的冷熱為什麽會影響祭祀，他還想研究一下洛九音這個神奇的“炸鍋菜”是怎麽回事。

洛九音也乖乖答應了。

何禦看他趴在床上滿背藥膏，脖子上挂着小銀鎖，一縷濕發垂在眼間，可憐巴巴的樣子，心裏的氣慢慢散了。他去把鍋裏那堆亂七八糟的“青椒肉絲”收拾進垃圾袋，出門準備扔垃圾。

剛扔完垃圾，回頭往店裏走的時候，卻瞧見項陽進門洞的背影。

何禦覺得有些奇怪。他扔垃圾，走得是小區裏面，項陽要進店鋪用不着進小區，怎麽跑這兒來了？

莫非……他對自己的身份生疑，想要查自己的真實身份？

想到這兒，何禦心中一緊。他可還有個靈事局通緝榜首的身份呢！

何禦連忙跟上項陽，看看他想要做什麽。進門洞的時候，卻沒看見項陽，他沒有在一樓停歇，直接往樓梯上走了。

何禦跟了上去，見項陽停在一戶門前，正好是玩偶店樓上那家。

明白了。小菜雞這是查周輝的案子查到線索了。

何禦扭頭就準備下樓，不想摻和這麻煩。

奈何小菜雞眼尖，用餘光就認出了大佬的身姿，驚喜道：“老板！”

何禦沒辦法，停下來。

“老板，你和這家戶主認識嗎？能不能幫我個忙？”項陽拉住何禦。

啊，來自主角的麻煩，終于還是到了。

玩偶店。

洛九音松了口氣。還好他之前安排鬼影謝開了家飯店，不然他還真不好解釋那些飯菜是從哪來的。

他起身擦掉藥膏，套上衣服，走到門口。

陳石問道：“你去哪兒？”

他現在心情很好。原本以為洛九音是一個勁敵，但沒想到這家夥原來只會做一道菜，還被老板當場撞破，這家夥肯定對自己老板座下第一員工的位置沒威脅了。

“何禦還沒回來。”洛九音道，“你不去找找嗎？”

對于倒垃圾來說，現在還沒回來的确是有點遲了。

“我才不去。”陳石道。

老板深不可測身份成謎，說不準就是有什麽秘事要辦，他才不去搗亂呢。

“我從窗戶看見項陽和他前後腳進來了，這麽久，也不知道在談什麽。”洛九音道。

陳石心中一緊，緊接着又放松下來：“怕什麽？老板煩他着呢。”

那小子能有什麽威脅？

“何禦并不讨厭他。要不然，你以為項陽憑什麽能一次又一次來店鋪？”洛九音說道。

這話說得有道理啊。陳石琢磨着。老板是個實力深不可測的大佬，項陽只是一個才入門的小菜雞，老板要是真的讨厭他，有得是辦法讓他再也不來煩自己。

想到這，陳石不安起來。

他在項陽面前充自己是大佬的禦靈，但自己的情況自己知道，他就是個實力低微的小鬼，幸運地抱上了老板的大腿才混到了這麽個寄身之物。當老板的禦靈，他哪配呢？

抱上大腿這麽久了，他也只幹過店員的活，這說明老板并不需要他的能力，而店員并不是什麽不可替代的選擇。

項陽這小子，他找老板幹什麽了？有什麽事不能從店門進來在店裏說？

“你去不去？”洛九音已經換好了鞋。

陳石掙紮猶豫，咬牙道：“我才不聽你胡說。”

洛九音敢騙老板，已經注定失寵了。他才不要做老板不喜歡的事。

洛九音點點頭，自己出了門：“那我自己去了。”

關上門後，洛九音并沒有立刻動。他站在門口，擡頭向上看。樓上住着關绮煙和她兒子小谷，這一對母子倆的事情還沒有個解決。陳石的執念又有一絲牽挂在上面，不如趁此機會解決。

他聽着門後陳石在門口猶豫徘徊的腳步，轉身重新打開門。

門後，陳石正內心掙紮着，門突然開了。只見洛九音對他溫和一笑，伸手把他拽出門。

“等等我還沒決定好！”

這家夥力氣怎麽這麽大？！

老電話和小布偶在店裏面面相觑。

“用、用不用把他拉回來？”小布偶問道。

老電話打了個哈欠：“随他去吧。”

陳石就是自己別扭。他早就想努力奮進以便更好地抱緊老板金大腿了，簡直天選打工人，奈何老板并不在乎業績，其它事他又很難幫得上忙，于是只好眼巴巴地熬。

現在有機會了，他肯定想抓住嘛。

陳石還沒決定好。但也用不着他決定了。

他那一嗓子，直接就讓二樓走廊裏的何禦和項陽聽到了。

陳石被洛九音拎上樓，看見何禦，尴尬地擡起手：“嗨，老板。”

“你們上來幹什麽？”何禦問道。

“我們看您一直沒回來……”陳石小聲解釋着。

“我現在就回去。”何禦立馬抓住機會想走人。

正好洛九音同時開口：“拜訪鄰居嗎？我還會一種傳統糖醋排骨的做法，用白糖和米醋調汁。咱們拜訪完鄰居後試一試？”

何禦腳步一頓：“不拜訪鄰居呢？還吃嗎？”

洛九音頂着他那副笑臉沒說話。

何禦瞪了他一眼：“你就會一道菜的事還沒完呢。”

“兩道，”洛九音強調，“兩種做法就是兩道！”

何禦念他是個傷員，決定慣他一回。

“謝謝謝謝！”項陽感激地鞠躬，然後開始敲關绮煙家的門。

但敲了半天，都沒人回應。

“你看，不是我不去。走走走，一起回去吃飯吧。”何禦快樂地準備走人。

洛九音伸手推了一下門：“我感覺……”

話沒說完，門開了。

何禦：……

何禦用力瞪他。

洛九音作無辜狀：“我就是順手推了一下。”

房門打開，露出門內的場景。

項陽伸出的手僵了。

他雖然沒有進過小區住戶家，不知道住宅的布局，但他知道住宅裏絕對不可能塞得下一座城堡。旋轉樓梯、雕花柱子、壓紋壁紙、水晶珠簾……中央大廳頂上挂着太陽和雲朵的裝飾板，整體還是粉藍配色的童話風。

而這種空間環境大變樣，一般只意味着一件事：這裏是個鬼域。

鬼域是屬于鬼怪的領域，其內規則千奇百怪，危機重重。

在項陽加入靈事局的第一課中，指導者就嚴肅地告誡了他們，萬一遇到這種情況趕緊跑，旱鴨子不要下海和大白鯊玩肉搏。

項陽幹咽了一下，對何禦說道：“老板，我覺得我莽撞了，咱要不先撤，等我回去叫大部隊來。”

“我覺得咱撤不了了。”何禦說道。

項陽回頭看了看。他們只是開了門，還沒進去，但是不知什麽時候起，他們身後的走廊就不見了，只剩一片有濃重煞氣的陰影。

項陽欲哭無淚：“對不起……”

他知道老板是個很厲害的退休大佬，但鬼域和鬼怪不是一個概念啊！更何況還把陳石和洛九音也給卷進來了。

何禦拍拍他：“是我自己同意進來的，他們倆非要跟上來。進去吧。”

既然沒辦法退出，那就只能想辦法把這個鬼域解開了。

何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