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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在何禦搬來之前，關绮煙就死了。

何禦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單元門內。當時他還沒有完全适應銅面的實力，雖然覺得這個鄰居不太對勁，卻沒看出來她已經是個死人。

何禦清楚這件事，是從那次小谷來到店裏。

小谷告訴了何禦很多。雖然他沒有說話，但何禦卻奇異地能聽懂他的心音。那些連小谷自己都不太明白、表達不清楚的東西，何禦卻都懂了。

何禦後來在別人身上嘗試過，但再沒好使過。不知道是不是自閉症的特殊導致的。

關绮煙死了。但何禦了解的并不太多，因為小谷知道的也并不太多。

許多事，是何禦進了鬼域之後，小煤球學着項陽的解靈術後，才看到的。

關绮煙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美人，愛俏麗，好打扮，一頭黑發又密又亮，編成大辮子或是散下來，都很招人眼。她最喜歡她的頭發，每天都抿得油光水滑。就像洛九音找到的那張全家福。

後來關绮煙結了婚，和周輝。周輝相貌堂堂，在大學當老師，郎才女貌，很多人都認為這是很登對的一對。

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好。周輝送了她結婚戒指，她送了周輝一塊手表。周輝很愛她，他們貸款買了一套房，未來充滿希望。

關绮煙懷孕後，周輝欣喜若狂，在孩子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整天翻書想着怎麽給孩子起名字，選了幾個月，最後定下來叫“周小谷”，取自“皎皎白駒，在彼空谷。”周輝給它解釋過意思，但關绮煙現在已經記不大清了，總之是對兒子有很好的祝願與期待。他說要把這個孩子培養成一個優秀的人，比自己還厲害。關绮煙沒想那麽多，她想，這個孩子能夠健康快樂的長大，度過幸福平安的一生就很好。

孩子出生後，周輝很高興，整天抱着兒子，“小谷、小谷”的叫着。

但這個孩子并沒能滿足他們的期待。

小谷是個病孩子。

大概兩歲時，關绮煙就發現了他的不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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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谷說話晚，一歲半才會開口說話。她逗他時，他的目光常常停留在別的地方，并不理睬她，有時候又會很暴躁，大哭大鬧。

關绮煙跟周輝提過，但那時候正趕上他評職稱，他沒太在意，只說小孩都這樣。後來小谷三歲了，症狀越來越嚴重，關绮煙抱着孩子去了醫院。醫生問了她許多問題，又來來回回做了許多檢查，最後給了她一張診斷書——孤獨症譜系障礙。

自閉症患兒同樣擁有感情，只是比起正常人更難接收、更難理解，也幾乎無法正常表達。

确診那天，關绮煙抱着小谷哭了好久，她把他的頭擱在自己肩膀上，流眼淚的時候沒有聲音。她不想讓孩子看見，也以為小谷不知道。但小谷都記得，只是不太能理解。這份懵懂的記憶，化作了會讓人無聲哭泣的白衣怪物。

自閉症患兒無法正常接收與表達的感情，有時候會演變成暴力、自傷等等行為。他們離不了人。

特殊機構很貴。周輝和關绮煙無法同時負擔房貸和這個孩子。新裝修的家還沒來得及住上幾天就不得不賣掉，他們搬到了這座又老又偏的房子裏。

這裏離他們工作的地方都太遠了，不是他們熟悉的環境，周圍很吵鬧，生活很疲憊。

就像從那座寬敞明亮的新家搬到這座陰暗狹小的老房子一樣，他們的生活也陰沉下去。

打垮人的不是一時的艱苦，而是看不到希望的長久未來。

小谷是個自閉症，他不會成長為周輝期望中優秀的孩子，也不會成長為關绮煙期望中一個普通而快樂的孩子，他甚至沒法成長為一個惡劣、調皮，但健康的孩子。

他是一個病孩子。他的未來已經一眼可以望到底。他們的未來也可以一眼望到底。

生活的壓力越來越大，兩個人為了小谷上特殊學校幹預治療的費用，每天都很疲憊。關绮煙不得不辭職照顧小谷，只能抽空打零工。

周輝的壓力也很大，他開始抽煙，每天沉着臉，再也看不出以前溫文儒雅的樣子。他開始指責她抱怨她，他開始為小谷的吵鬧發怒，跟她講他厭惡小谷看他的眼神……

可能是家庭氛圍不和諧，周小谷的症狀沒有多少好轉，反而有惡化的跡象。因為生活壓力，兩人很少有一起照顧周小谷的時候。因為周小谷的自閉症有時候會狂躁自傷，所以他身上經常會有自己弄出來的傷。

關绮煙很久之後才發現，周輝會把小谷綁起來，這樣就不用時時看着了，他還會在小谷發作時擰他打他。有一次他打小谷的時候，手腕上的手表在小谷額角刮開一道傷。

周輝沒有處理那道傷口。他是故意讓關绮煙發現的，他想離婚，也不想要這個孩子。

關绮煙和他離婚的那天，也許是終于能夠擺脫壓力，周輝在那一天正常了許多，又披上了溫和儒雅的皮，做出疲憊蒼老、無奈愧疚的樣子。

“對不起。我只是……太絕望了。”他說。

好像因為他絕望，所以他做出那些可怕的事都是有理由的，應該被理解的。

關绮煙轉開頭沒說話。

她也很絕望。但她更害怕。

她每天都很害怕。小谷沒法照顧自己，她沒有足夠的錢給他作依靠。她是他的媽媽，她比他大了二十多歲，她會比小谷先死。假如她死了，小谷該怎麽辦？

曾經小谷有兩個依靠，現在只有她一個了。

關绮煙最害怕的就是死亡。

如果她死了，她的兒子就沒有依靠了。

這份恐懼，讓她忘記了死亡。在她因為過度勞累而猝死之後，仍然操控這這具已經僵冷的軀體，每天出去打工、買菜、回家做飯、照顧小谷……

那個黑色的大口袋裏，是她打零工做的珠串飾品。根據難易程度不同，每件給她不同的酬勞。便宜的八毛，貴的八塊。

關绮煙很感激願意提供給她這份零工的店主，這樣她在家裏時零零碎碎的時間就都能用上了。串珠飾品店主在地下商場開店，生意很好，早有進貨渠道，用不着她這份散碎的零工。有時候，人家願意提供給你一份工作，就是幫你了。

關绮煙每次串完一袋，就提着東西到地下商場給店主送過去，然後再拎着沒串的珠串回來。

她身上的執念太過強烈，不小心引動了串珠飾品店背面堆積雜物的空鋪子，把幾個假人模特變成了怪。

“你第一次用解靈術時看到了什麽？”何禦問道。

“我看到小谷被遺棄在游樂園。”項陽答道。

“我看到的比你多一點。”何禦說道。

他看到關绮煙在游樂場裏牽着小谷。兒童在受到刺激後經常會有尖叫驚哭的反應，這很正常，等刺激結束受到安撫就會平複，但自閉症兒童在受到刺激後很難平複。

有一次關绮煙發現，小谷會對俠客熊的标志有反應。他看到俠客熊，會很快平複。

在醫生的建議和幫助下，關绮煙在帶着小谷進行了逐步的戶外适應後，帶着他去了俠客熊游樂場，幫助他進行社會化融合。

那是離婚前的事。那天原本是和周輝商量好，兩人一起帶着小谷去。結果剛進游樂場，周輝接到電話，說學校有事，就走了。

游樂場裏有賣紀念品的攤位。小谷的目光緊盯着攤位上的一個小鈴铛球，關绮煙問了價，卻沒有動，似乎是在猶豫，但最終還是伸手掏出了錢包。

後面突然來了一群人潮，好像是組團來旅游的學生，他們笑啊鬧啊地擠過來。關绮煙付完款後，再低頭小谷就不見了。

“小谷？小谷？小谷！”慌亂的關绮煙深處尋找，她大聲呼喚着小谷的名字，可她的兒子是個自閉症，幾乎不會對自己的名字給出回應。

她在熱鬧的人群裏張皇失措，像一條游錯了方向的魚，在順游的魚群中突兀地逆游。終于，某個地方傳出了另一種不太尋常的動靜。她的耳朵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于是向着那個人群聚集的地方奮力沖了進去。

各種各樣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像無數昆蟲在振翅，這些震顫的嗡鳴聲化作黑色的洪流。

關绮煙像一尾魚奮力穿過黑海，在看見小谷之後，眼淚迅速積滿了眼眶。但她發現了小谷正在發狂，于是努力按下了眼淚，抱住他輕聲哄道：“不怕……媽媽在……不怕……媽媽在……”

但其實關绮煙最先教小谷說的話不是“媽媽”，而是“爸爸。”

何禦看見了很多。看見關绮煙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教他：“來，叫，爸——爸——。爸——爸——”

“看見爸爸要笑，記住了嗎？來，笑一笑。笑一笑，好不好？媽媽給你買糖吃。要含着吃，別直接咽。來，爸——爸——”

也許是出自一個母親天生的敏銳，關绮煙覺察到了周輝并不喜歡小谷。他期待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他愛的是一個優秀的、能夠給他帶來自豪與成果的孩子，而不是小谷。

因此，關绮煙希望小谷能夠讨得他的喜歡，希望周輝能夠因此而對這個孩子多一些感情，多一些愛，多一些憐憫。

周輝是個教哲學的。他會在課上講讓-雅克·盧梭。

盧梭宣稱他愛人。他說：“我的心腸是那樣熱烈，感情是那樣銳敏；我是那樣易于鐘情，一鐘情就受到情感的如此強烈的控制，需要舍棄時又感到這麽心碎；我對人類生來就這麽親切，又這麽熱愛偉大、真、美與正義；我這麽痛恨任何類型的邪惡，又這麽不能記仇、害人，甚至連這樣的念頭都沒有過；我看到一切道德的、豪邁的、可愛的東西又這麽心腸發軟，受到這麽強烈而甘美的感動。”

他說：“讓－雅克這一輩子也不曾有一時一刻是一個無情的、無心腸的人，一個失掉天性的父親。”

然後，他使自己的妻子生了五個孩子，并将這五個孩子全部送到了孤兒院。

關绮煙最恨周輝那陣，曾經想給小谷改姓。後來她放棄了。她還需要從周輝那要錢。

那是在剛離婚沒幾個月的時候。關绮煙拿着特殊學校的收費表，對着鏡子照了照。幾個月的時間而已，她就老了很多，眼睛裏沒有了光彩，頭發很久沒有好好打理過了，亂糟糟的。

關绮煙去洗了頭發、晾幹、梳順，她對着鏡子又看了看自己，把頭發剪掉，趁着它們還有光澤的時候，到理發店賣了一筆錢。

“這個鬼域有兩個主人。”何禦說道，“關绮煙是鬼域的創造者，但她把塑造鬼域的權利分給了小谷。”

小城堡是小谷的內心世界，同時也是關绮煙給他打造的保護世界。白天的小城堡是關绮煙塑造的，夜晚的鬼域才是小谷的內心所化。

他記得讓媽媽無聲流淚的醫生，也記得媽媽的頭發不知道怎麽就變得短短的了，好像有一個會奪走頭發的房間。

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小城堡裏永遠有一座安全屋。再可怕的怪物，也無法突破這間屋子的守護。

這世界上最安全美好的不是小孩子的幻想，而是一個母親為孩子曲起的臂彎。

剪掉頭發那天，是關绮煙失去依靠和幫助、生活堕入無止境黑暗的一天。但剪刀不是她的痛苦，剪刀是她保護小谷的決心。

關绮煙想要用溫暖安全的城堡解開小谷的所有恐懼，但小谷想要的不是這個。

“他想找我救他媽媽。”何禦喃喃。

小谷不明白死是什麽，但他能感覺到媽媽狀态不對。他從家裏逃出來，來到了溫暖美好的玩偶店。

“我救不了。所以給了他一個玩偶。”

何禦在小熊玩偶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跡，本意是想讓關绮煙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項陽說得沒錯，關绮煙已經化成了鬼怪，她是一具活屍。哪怕她自己都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還在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但只憑借着執念驅動，她的身體只會展現出越來越多的異常，哪怕她本意并非害人，也會造成一些不好的後果，就像地下商場裏誕生的假人模特鬼怪。

有了小熊玩偶，關绮煙就能夠維持身體的正常，執念和陰煞也都被收束在身體內。

但何禦沒想到關绮煙的執念結合了小熊玩偶的力量會導致一個小型鬼域的誕生。

鬼域裏的小熊玩偶是小谷的執念化身。安全溫暖的白天小城堡很好，但他想要離開，哪怕是去他恐懼的黑夜。因為只有離開小城堡，他才能救媽媽。

“第一次操作，業務不太熟練。”何禦緩緩吐了口氣，“現在沒事了。小城堡現在在大熊玩偶裏。不會再影響周圍。”

“所以，不管你們靈事局的信條是什麽。”何禦轉頭看向項陽，雙目幽深，“不要再打擾他們，可以嗎？”

盧梭的話出自他的《忏悔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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