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六卻邪
章二十六 卻邪
石澗村,地處偏遠,背倚丘陵,散布着各式田泥磚房,原是極小的一處村落。今年來因陸續搬進不少外戶,人煙漸漸便興了起來。
這村頭有一口水井,清冽甘甜,每逢朝早,家家戶戶便都提了水桶出來。雖說這附近不遠處便是一鏡大湖,四處的鄰裏卻都只樂意在這裏取水。
不過今日已是太陽當頭,打水的人便也稀少了,只有不遠處一個賣茶的棚子裏搖搖晃晃走來一個看着十五六歲的妙齡姑娘,手裏提了桶,走到那井邊,看了看下頭粼粼的水波,便将桶子丢了下去。
井繩與轱辘依依呦呦,那桶略大,太陽又照得明晃晃的,姑娘顯然是有些吃力了。
拉了幾下,沒能拉動,她抹了一把汗,正要繼續,旁邊卻伸出一只纖纖玉手來,握上井繩,試着拽了幾下,旋即便一發力,将那木桶整個提了起來。
姑娘看得有些呆了,擡頭時卻見一荊釵布裙的女子,正盈盈地望着自己笑。
她鳳眼峨眉,嘴唇略薄,卻氣質不凡。那笑容親切暖如春風,讓人一見便心生安慰。姑娘看她不似熟人,可已經好感倍增,便連連稱謝。這女子将桶還她,笑道:“是力氣不夠了?這種毒日頭下,教這樣柔弱可人的姑娘還出來打水,可見是該死的。”
姑娘有些羞紅了臉,低頭小聲道:“不是的,阿嫂躺在床上沒有力氣,所以我才……”
女子又是莞爾一笑,道:“可是病了?我便是頭一次見到這樣懂事的妹仔裏,來,我先幫你将水提回去着。”
姑娘低着頭,卻任由女子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拉着自己,望茶鋪走去。
她偷眼看了那女子一會,終于忍不住道:“姐姐,你不是村裏人,路過我請你吃口茶。”
女子笑道:“提桶水原沒什麽的,不麻煩了。我叫做管盈,要去岡州城省親路過這裏的。”
可那姑娘一定堅持:“離岡州城還有很遠,這樣的天氣,不吃口熱茶不好走路。”
管盈道:“那便謝謝你了。”
兩人在茶鋪找了位子坐下,茶鋪當家的是個老頭,四周稀稀落落地坐了幾個鄉民。姑娘将水桶放好,去茶桶裏打了一碗茶送過來。管盈趁勢不經意地拉起姑娘的手,仔細地看了一回。姑娘急忙縮回來,不好意思地道:“姐姐,我的手難看。”
她搖頭道:“哪裏,我只是看你的手形狀生得這樣好,卻生生被粗重活計糟蹋了,好不可惜呢。”
姑娘笑着低着眼睛,剛要說些什麽,便聽到身後有女子說道:“二姐姐,她的手是粗糙的,我的手卻是青蔥白嫩的,你不要試試看麽?”
那姑娘轉頭,看見穿着淺紫色短襖素白下裙的女子,不知何時已嬌俏地趴坐在另一頭的桌上,側着腦袋望向這邊。
管盈臉色一變,只聽那女子又懶懶地道:“妹仔裏,你莫聽她講,她是個老青瓜外頭嫩,裏頭都老得起絲了。你到姐姐這裏來,裏外都一樣的新鮮脆刮。”
姑娘愣了一下,醒悟過來後登時鬧了一個大紅臉,喁喁着不知道說了句什麽,起身便匆匆走了。
女子斜眼目送姑娘逃開,不消半刻功夫人已不見了。她輕笑一聲,道:“二姐姐,多有得罪。”
阮天葵瞪着她,眼裏幾乎起火。她兩個手指捏着茶碗,咬牙切齒低低地道:“妹妹,你也忒不厚道。”
闵霜衣輕輕盈盈,來到她身邊坐下,伏在她耳邊道:“我可把你尋着了。夫人已下令,所有鬼娘不得外出誘獵,而現在這境況你也是知道的,萬一行蹤被跟上,無論紅泥居抑或是夫人都難免遭劫。”
阮天葵負氣道:“我自有分寸,幾時輪到你管?”
闵霜衣道:“我輩分小,若說起來,自然不能管得了姐姐。只是如果紅泥居将遭不測,我卻不能坐視不理。”
阮天葵哼了一聲道:“你倒是個有心的。不過你若是真有心,便去問問夫人最近如何了。她這樣消耗元氣,又無半分補給,只怕終有一日不好。”
闵霜衣道:“正是如此,這事才要從長計議。姐姐是明事理的人,不若先與我回去,餘下再做考量。”
阮天葵不應聲,想是正在暗暗揣度中。闵霜衣見如此,知道多半是說動了,便也不勉強,正起身準備離開時,不經意地望向茶棚口,頭頂頓時如響了一個炸雷,身上便也動不得了。
“怎麽?”阮天葵還在納悶,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後,臉色便也青了。
那茶棚口站着的,正是段琴與林幼煙。段琴一身皂衣短打,束着頭發,秀眉俊眼,林幼煙則是平常的村婦裝束,也不施脂粉,極是樸素。她挽着段琴,模樣恭順。兩人這回似是扮作了夫妻,行動也是如常人一般,絲毫不引人注意。
怎麽又跟到了這裏?
闵霜衣稍微壓抑了自己的心跳,低聲對阮天葵道:“已被發現了。先走為上。”
阮天葵以茶碗略擋住臉,悶悶地道:“你的老實人,你以為該如何解決?”
闵霜衣沉沉地道:“撤。”
兩人靜靜開始行動,不聲不響地望茶棚外頭撤退。段琴與林幼煙定是早有察覺,交換了一個眼色,幾乎是同時便跟了上去。
“竟是這魔頭……”阮天葵臉色極其難看,她曾與段琴交手,深知她的利害,如今被跟上,可見兇多吉少。
闵霜衣也在心裏暗暗感嘆,同一件事,卻與阮天葵的感覺截然不同:“竟又是這死貨郎……”她現在既是想要見到她,卻又不想要見到她,特別是在她旁邊還站着林幼煙的時候。
不過見她打扮成男子,闵霜衣卻還有幾分好笑。段琴原是清俊秀美的長相,扮成貨郎時,還可靠着滿面風塵衣衫寬大遮掩一番,不致太過突兀;如今正兒八經做了男子裝束,雖也毓秀,卻怎麽看怎麽別扭生硬。
“你便也只能做個貨郎了。”闵霜衣暗自腹诽。
不知這扮成夫妻是誰的主意,她揣測應是林幼煙。不然,便是扮作兩姊妹,也比現今這樣自然些。
“到底是小女兒心思,想與我示威不成?”闵霜衣幾乎氣樂了,在這個當下卻也不好浪費工夫,與阮天葵兩人靜靜地卻不敢懈怠地向前走着,在村裏四處逡巡,只指望找個崎岖的去處,能将身後二人甩掉。
段琴與林幼煙,也是不動聲色地在後面跟着。周圍尚有鄉民在,雙方都不便就此動手,于是便如此僵持着。
阮天葵走在闵霜衣身後,以腹語說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分頭引開這兩人。”
闵霜衣略一點頭,阮天葵冷冷瞥了她一眼,又道:“我去引開那魔頭,你負責另外那女子。”
她頓時便領會到,阮天葵是怕她與段琴又因私情耽誤脫身。但只笑了一笑,道:“就這樣便了,二姐姐的安排很好。”
二人語畢,兩人即時向不同方向轉去。正如所料,段琴與林幼煙似是有默契地,分頭向她們兩人的方向跟了上來。
段琴與阮天葵,在左手一個磚房的拐角處消失。而林幼煙緊随闵霜衣之後,幾乎是踩着她的影子在跟蹤。闵霜衣一面摒心靜氣地走,一面留意着身後的動靜,林幼煙大概還是心懷不忿,由影子看來她一路将手放在腰間劍柄之上,似乎随時準備拔刺。
闵霜衣浮出微微一笑,加快腳步,牽着林幼煙一路向村外走去。她已打定主意,尋個無人處,悄悄結果了這女子脫身。這并非難事,她如此擔心的倒是阮天葵,是否有本事擺脫段琴的追蹤。
走過村頭,人漸漸地稀少了,四面都是滿滿的水田。闵霜衣輕快碎步,專撿毫無遮掩的田埂上走,怕的是身邊有“反鬼皆殺”的埋伏。她聽得身後林幼煙的腳步急了,幾回想要追上來,卻又為自己甩開。
終于到了個無人的去處,四周連田間稻農搭的棚子也不見了。闵霜衣私下做好準備,心道就是這裏,一手探向懷中摸出匕首,準備俶爾轉身給林幼煙猝不及防地一刀——
啪地一聲,只見林幼煙的身子軟軟倒下,闵霜衣驚了一驚,疾速向後退了數步。
段琴出人意料地出現在二人身後,穩穩地接住了倒下的林幼煙。
闵霜衣不可置信地以匕首指着她:“你……你為何要對她出手?”
段琴道:“不打暈她,你如何逃跑?”
闵霜衣嗤道:“你又知道我要逃跑了!對付她一人,我還是綽綽有餘,你也未免太把我當個沒腳蟹。”
段琴冷笑一聲道:“她身上帶着通靈蠱,你只要與她動手,門衆便即時會由四面八方趕到,我倒要看那時你如何收場。之前我處處放你生路,你卻不知好歹,非要自己尋死?”
闵霜衣雖然臉上依然若無其事,心裏卻還是慎了一下。若真如段琴所說,方才她一旦與林幼煙交手,無疑便成為了甕中之鼈。她向段琴身後看了看,問道:“二姐姐呢?”
段琴道:“你說阮天葵?去到岔路口時跟丢了。”
她這樣說,闵霜衣心中明白她也許是故意如此,只是實在不知她放跑阮天葵此舉有何意義。大概是怕抓回去了也是因許留歡的緣故徒礙手礙腳而已。
“別的且不說,你上次逃得了,這次一定要給我一個交代。一而再再而三地放我,又是為了什麽?”闵霜衣道。
段琴望了她一眼,只是說道:“你自己明白。”
闵霜衣道:“我不明白,我要你親自來告訴我。”
段琴一言不發,将林幼煙扛上肩膀,轉身便走。闵霜衣不由又喊道:“你站住!你如此回去,怎樣與你的許公交待?”
“不用你管。”段琴說罷,頭也不回,向另一方向走去。
闵霜衣這次沒有糾纏,只是望着她離去背影,捏緊自己衣角。
忽然,只見段琴又回過頭來,眼神卻變得極複雜,不似方才的冷漠。她沉默了許久,直到闵霜衣覺出疑惑,想要開聲時打斷了她:“你還信不信我?”
闵霜衣半晌不言,段琴苦笑一聲,轉身欲行,卻聽她道:“我信。”
誰知段琴不說話,只是繼續向前走。走出了約數步,又突然粗暴地道:“你還是別信了。”說完,快步離去。
日頭從正中漸漸西斜,闵霜衣站在原地,直到段琴連影子也消失在田間小道裏。她緩緩地頹然坐下,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
天邊上了紅霞,燒得半個蒼穹都成了赤色。她知道如果她再不走,旋即來臨的便是夜晚,到時如再出什麽意外,或許她便不再有脫身的機會了。
她疲憊地站起身來準備回去,後面沒有人跟随。想是“反鬼皆殺”的人都已被暫時驅令回防,而普通的村人,這時早已準備收拾就寝。
她頭一回覺出了累。
初初回到紅泥居,闵霜衣一眼便見到坐在前院裏的阮天葵,前面站着神色肅然的血夫人。她隐隐感覺到有些不好,上前行了一禮,道:“夫人,外頭風大,你如何站在這裏?”
血夫人道:“七娘,你方才是出去尋她回來的?”
她答道:“這事說來也是女兒該死,未及時将禁足令傳下去,二姐姐又待夫人心切,才不顧危險外出誘獵,故尋姐姐回來原是女兒的責任。”
阮天葵見她這樣說,眉毛訝異地動了一下。血夫人望着她,也許原本将要問責之,此時闵霜衣如此說了,也不好再發難,只是緊着眉頭,理了理衣襟,道:“也罷。此後都與我小心些。”說完,由秋扇扶着,緩緩回房去。
闵霜衣與阮天葵躬身行禮相送,直到血夫人回了後院,方才直起身子。并未再多說半句話,闵霜衣便也向廳裏走去。
只聽阮天葵在身後叫住她:“七娘。”
她回頭望着她,不知将有何事發生。
“你今日特地出去提醒我回來,又在夫人面前為我說項,我領了你這情。只是你知道我們素來不對付,若是想要我從此感恩戴德,怕是不能夠的。”
她這番話說得極快,闵霜衣也未料到她會這樣說,待了片時,笑一笑,道:“姐姐不必太在意,我只是還你當日救我的一個情分,從不敢指望姐姐這樣的人物能對我‘感恩戴德’。”
阮天葵眉頭皺了皺,正在欲言又止之時,闵霜衣已道:“至于那日刑場之事,我也已知道了姐姐本來的意思,只是表面上看來仍是恩情。我雖沒幾分用處,卻最是不喜歡欠別人東西的。姐姐,這事就此擱下,我們互不相差了。”
言畢,她再不理身後阮天葵如何反應,自顧便回自己的廂房去。
銀漢中月已初上,末端染着淡淡一點殷紅。
三次逮到,三次放,其實都是不一樣的說。。。。作者菌好想劇透,跪。。。所以安慰說不要緊、慢慢來。。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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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