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九結衣
章二十九 結衣
“這些是秋扇的東西,你暫且收着。”
夏屏呆呆地看阮天葵将一包東西推到自己面前,伸手去撫摩上面的紋路,眼淚終于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你是她的姐姐,這事你可知道些什麽內情?”阮天葵問道。
夏屏哽咽着只是搖頭,慢慢打開那一包衣物,一件一件地攤在面前。有織緞的中衣,白菱紗的羅裙,青布縫的襦裙,水紅绫的抹胸,挂的有鑲着綠玉的禁步。她一面撫摩着那些染了血的衣裳,一面自言自語道:“這繡了水色滾邊的裙子我也有一條,當日是我見她繡得好看,也想要,她二話不說便連夜又為我繡了一條穿着。隔日有人也說手工精巧,想是要拜托她再繡一個,她卻不肯了,說這是只給我一個人的……”
阮天葵無法,惟有看着她戀戀不舍地将那些衣裳摩挲了一回又一回,不斷地道:“早知道事情會變成如此模樣,我怎的也不會放她去夫人身邊伺候。真不知道這丫頭着了什麽魔,竟會做出這樣事情來。”
她只顧一個人癡癡傻傻,絲毫不管站在身邊的阮天葵。直到摸着那一件繡了并蒂蓮花的背子時,才略略清醒了過來,擡頭道:“二姐姐,秋扇在走之前,可有什麽話要帶給我沒有?”
阮天葵道:“不曾。”
夏屏又問:“她走時可有受過太大苦楚?”
阮天葵答道:“與阿渺一般,俶地就去了,并未有多少痛苦。”
說到阿渺,夏屏身子似乎哆嗦了一下。當日阿渺死在後院,情形可怖盡人皆知,她似乎是很難接受自己朝夕相處的胞妹也變成那樣的活骷髅。然而聽阮天葵說秋扇不曾受苦,她仿佛又安慰了一些,抖顫着點點頭。
之後,她輕輕提起那背子,撣了撣上面的灰,道:“這是秋扇在去夫人那裏伺候之前趕繡的,我見她白天也坐在那裏趕活,晚上也不曾好睡,想必這是件她重視的東西。如今我給她洗洗幹淨,收好了來,也不枉她這樣一番功夫。”
說着,夏屏便将這背子小心揉了揉,翻了過來。這背子上的原是一副雙面繡,那并蒂蓮花的後面,是白粟米墊着的一個仙桃。她看了一眼,道:“丫頭也真是,費這樣大的力氣卻繡了這物件,我倒從不曾見過有人繡這個圖樣的。”
阮天葵見她對自己心不在焉,便也不欲久留,道:“你慢慢拾掇,我去回了夫人着。”說罷轉身要走。
就在此時,她聽見夏屏“咦”地一聲,不由回頭。
只見夏屏一只手慢慢在那刺繡上摩挲着,道:“這上面有暗繡。”
“暗繡?”阮天葵便也走過來,伸手在那白粟仙桃的刺繡上按了按,确實指尖能感覺到有些微的凹凸不平,密密麻麻。
“這是字。”夏屏道。
确實是字。粗看是絲毫不見的,但向着光,卻能微微看出些端倪來。夏屏将這刺繡舉起,能見到這竟是一副手書。
她指腹緩緩劃過那刺繡表面,仿佛是在以指讀文般。漸漸她的臉色煞白起來,神色也變得慌張。阮天葵見她如此,連忙道:“上面寫着什麽?”
夏屏的鼻尖,沁出細汗。她一路觸摸,一路喃喃地讀出上面文字,似在夢呓。
“敬啓姐姐。
“若此書能得見天日,則秋扇定已神魂俱滅,永堕輪回而不複。皆因天意弄人,秋扇兩次自黃泉折途而返,方悟與姐姐身負奇冤而不自知,恨難已也。
“然秋扇愚魯,初聞此事,怨怒恨憤,寝食難安,卻不知如何告與姐姐,亦絕不願姐姐有所牽連,故決意以一己性命,搏其于萬一。
“血夫人平素宣稱,鬼娘為其将已死少女施術救活,然從未提及吾等前世因果。而秋扇身形俱毀,為血夫人二度救起時,因緣際會,得知實情。
“吾等前世,皆為平常女子,血夫人以己身為誘餌,效法吾等誘獵少女般,親手将吾等誘騙殺害。且于彌留之際,将一魂一魄與前世記憶盡皆收入一樣吾等生前至珍愛的物件中,是為‘寄魂之物’,保吾等魂魄不滅,不老不死。而因記憶被鎖,亦無法投胎,惟有滞留塵世。
“吾等原為被害,然鎖去記憶後,卻反為其奴役驅使,用心絕惡。血夫人将秋扇救起之時,‘寄魂之物’因其元氣不足,控力益弱,将原已封存之記憶外洩,故頃刻得知前世種種,與血夫人殺人之實。”
讀到此處,夏屏嘴唇慘白,阮天葵也如遭了一個轟雷,慢慢地在桌邊坐下,道:“且容我想想。”
夏屏勉強穩了穩自己心神,繼續以指摩挲繡面,顫顫巍巍地念道:
“秋扇前世,與姐姐一母雙胞,情同秦晉。誰料血夫人從中作梗,将姐姐于秋扇身邊誘走,殺害取血。秋扇追至,亦被斬斷手足,忿恨而死。此仇不能報,且屈居于仇人麾下十餘年,何人可忍此奇恥大辱?
“然秋扇亦有幸得知,血夫人縱是妖術高深,卻也與吾等不同,僅為肉體凡胎,以尋常方法即可殺之。秋扇雖然無能,但願以身一搏,委蛇于血夫人身邊,待其并無防備之時,伺機動手。
“秋扇自知難免一死,念及将與姐姐輪回永隔,心如刀絞,然望姐姐原宥秋扇此刻所為。秋扇只願将所有因果一力承擔,若姐姐得知實情,必相阻之;餘人得知秋扇殺血夫人,姐姐必遭牽連。故與姐姐撇清幹系,願姐姐念及秋扇素日愛姐姐之情,見恕于秋扇近日無情無義之舉,秋扇已可瞑目于九泉之下。
“姐姐既見此書,則秋扇已殁。只恐血夫人已感知端倪,求姐姐取走自身寄魂之物一方素帕,速離此處,從此不再有任何牽扯。
願姐姐切務珍重,秋扇與姐姐一段因緣,三生足矣,不敢再有奢望。
秋扇,絕筆。”
夏屏讀完這繡在并蒂蓮花背面的長長的手書,頹然坐在凳上,一句囫囵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住地喃喃:“如何是這樣……竟是這樣……”
阮天葵靜靜坐在旁側,神情凝重。她将思緒整理了一回,已大致明白了來龍去脈。她望着那副刺繡,口中念念有詞:“素……粟,托着仙桃……素粟托桃。”
夏屏已是六神無主。她道:“什麽素粟托桃?”
阮天葵道:“秋扇繡的這一副速速脫逃,你如何不明白?”
夏屏這才如夢方醒,恨不能左右開弓扇自己數個耳刮。阮天葵又道:“她是唯恐你看不見這繡品上的字,故繡了這樣一幅圖樣給你。實在不濟時,只指望你能見了這一副圖畫,速速離開此處。”
“我……我此時真不知如何是好。”夏屏痛苦地捧着頭,“二姐姐,我該怎樣辦……?”
阮天葵此時也是心亂如麻。她道:“你穩着些,勿要輕舉妄動。”
她心中也在思忖,方才秋扇的手書中,亦有提到“寄魂之物”,與血夫人說與自己的對了卯。難不成真的如秋扇所說,血夫人竟是如鬼娘誘獵少女一般,将鬼娘們生生殺死後作成活屍,供自己驅使?
不。不會是這樣。
她心裏一陣抽疼。見夏屏還在抱着那件繡了花的背子,不知所措時,她便開口道:“你将這背子與我,我想想辦法。秋扇所說未必是實情,或有所曲解。我自想辦法知道清楚的。”
夏屏連連搖頭道:“我信得過秋扇。她既是如此說了,那便是真的。二姐姐,我現今只求一個法子,能令我離開此地。”
阮天葵道:“我可以幫你。只是我須得先知道這事是真是假。”
此時夏屏已是沒了主意,只得道:“那麽便求求二姐姐,幫我一幫。無論秋扇所說是真是假,我也先離了這地方再說。”說着,将手中背子遞了過去。
阮天葵接過了,夏屏又道:“二姐姐,你不要與我一起走?”
她搖頭道:“我暫且留在這裏,看事态如何。”
別過了夏屏,阮天葵匆匆出門,手裏捧着那條背子。她始終也想不到,血夫人竟是以這樣手段養出這一群鬼娘。她此時還抱着秋扇說的是假話的希望,只因她實在不願接受這樣的事實。
“夫人……我如此信你……”她胸中隐隐作痛。
她尚記得之前血夫人對自己等一幹鬼娘都說過,是她将她們救得活轉,給了她們不老不死之命。是故鬼娘無不死心塌地,誓死相随。而她阮天葵,更是視夫人為不二之人,盡忠侍奉,更無異心。
實情竟是如此?
在血夫人卧房那扇烏檀木的大門前,阮天葵卻又停住了腳。
愛一個人便是如此。縱是她傷你,騙你,欺你,卻總還是忍不住要為她找借口,亦總是忍不住要原宥,總不肯信她是故意如此。阮天葵任是平素多麽狠毒刻薄,手腕爽利的人,現在也是陷入了這樣的一個怪圈,雖是心裏明白,直接向血夫人求證并非最好的方法,卻依然抱着自欺欺人的念頭想要求一個明白。
終于她是敲了敲那沉重的黑門,裏面傳來血夫人的聲音:“誰?”
“是二娘。”她溫溫地道。
“進來。”
血夫人側卧于榻上,身邊更無第二人服侍。她僅着了一件扣身衫子,蛇一般的黑發挽成了幾個歪髻垂着,那一幹首飾攤放在面前小幾上,琳琅滿目,在香爐的煙霧缭繞中,更顯出詭異缤紛。
“天葵,你來做什麽?”她擡眼望了望阮天葵,又低下去,反複擺弄手中兩塊占蔔用的龜甲。
阮天葵沉默了半晌。眼前的這人,美豔,妖異,不怒自威,曾是自己一切的寄托所在。如今看着,雖說是依舊的容貌,依舊的氣度,卻使她生出了幾分哀涼來。
“女兒有話……想要問問夫人。”
大約是覺察到了她話裏盤诘的意思,血夫人又望了她一眼,道:“有趣。是什麽話,你且說來聽聽。”
阮天葵幾度張口,又開不了聲。她在血夫人的目光威壓下,複雜的感情如水決堤,一發湧了出來。她驀地跪倒在地,強忍着眼淚,道:“女兒只要夫人一句話,夫人但說了,女兒便信;只求夫人勿要騙女兒。”
血夫人緩緩自榻上坐起,移席向前,直了身子,道:“你問便是。”
“夫人……女兒只想問夫人,之前對于女兒,夫人是否也如鬼娘對付其他少女一般,誘騙了來,取血殺死的?”
這話一問出口,阮天葵已忍不住淚如泉湧,伏在地下抽泣起來。血夫人靜靜望着她,似乎是從未見過她脆弱至如此。平日裏她總是心機缜密,手段刻薄,如今竟在她眼下嗚嗚嘤嘤,哭得像個孩子也似。
緘默了片刻,血夫人道:“你且起來,我與你說話。”
阮天葵已哭成淚人,伏地不起道:“夫人一日不告訴女兒實情,女兒一日便不起來。”
血夫人道:“你若是想聽實情,起來了我便說。只是信與不信,全在你自己。”
阮天葵得聞此言,直起身來。血夫人自身邊抽出一條水紅絹子的手帕,抛在她膝上。她拾起來捂住臉,妝已花了,臉上凝了幾道揉亂了的胭脂紅。
“我只能告訴你關于你前世之事的一分半毫,你可想要聽?”血夫人道。
阮天葵點一點頭,血夫人道:“你前世,是自願做鬼娘的。至于你,也不是我親手殺的。你真要報仇時,便去尋‘反鬼皆殺’的青襟客許留歡。”
“那其餘的鬼娘……?”阮天葵問道。
“我只應承你告訴你的,其餘的你便不必問了。”血夫人道。
阮天葵止了啜泣,默默以手帕揩了臉。血夫人重又卧下,道:“如今你可滿意了?來陪我略躺一躺。”
她将帕子放下,也悄悄坐在了那榻上。檀香厚重,萦繞于紅紗帳中,以致條幾上一盤玲珑的紅嘴雞心,黃皮清香解穢的味道也被掩蓋了。血夫人閉目睡着,一手不經意地拉住了她的胳膊。阮天葵靠着榻頭坐,不欲吵醒她。
“盡皆都不是真的……這宅子愈發空落落了。”血夫人忽然這樣呢喃道。
“夫人還有我呢。”她說道。
可血夫人似乎已經入睡了。窗外有秋蟬,時不時拉着聲音添兩筆凄怆,阮天葵望着那香爐上袅袅細煙慢慢直直地向上升,身子軟軟地沒了力氣。
銅壺滴漏,一刻一刻地過去。想也是一日,不想也是一日,半點由不得人。
倒不如不要想,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反倒快活些。
阮天葵輕輕抽身,為血夫人掖好薄被。雖說還不是特地深秋,天氣也已經涼了下來。一床菱紗被,到底也當不得什麽。
她推門而出,仔細将烏檀木大門關好,謹防教風吹了進去。夜已有些深了,回廊上都沒了人,她獨自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住處時,只有一個鬼娘還在守燈,肘着頭一下一下地打盹。見她回來,驀地驚醒了,道:“二姐姐怎的如此晚?我去給你打水洗洗。”
阮天葵道:“去吧,再與我生一個火盆來。”
那鬼娘疑惑道:“這天氣并不很涼呢?”
她道:“我身子冷,你且先生一個來着。”
火盆搬來了。她将那鬼娘差遣了出去,自己洗過了手臉,關好了門戶。将火鉗把那炭火撩撥旺了,她凝視着火苗足有半刻工夫,終于自梳妝臺上,拿出了一把金絞剪刀來。
自懷中抽出一方素淨的青白帕子,上面繡着“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盡時。”阮天葵拿在手中凝望半晌,狠狠心,一刀剪下。
素帕瞬間成了兩段。她屏着氣息,又自身後取出一條背子。
正是秋扇繡了并蒂蓮花的那件。她将那手帕,裹了這背子,放入火盆一點一點地點燃了,然後看着火苗将這兩樣織物包裹着吞噬,再不見蹤影。
不語許久,她喚門外守更的鬼娘:
“将火盆拿出去。更深夜冷,我要歇息了。”
更新了卻出不來神馬的。。。作者菌表示已經習慣了
然後對于鬼娘那個啊。。應該可以看成是“無肉體重生”?人是沒有變的,只是前世記憶沒了,然後身體雖然還是那個樣子,不過變得可有可無。。。血夫人就像一部大電腦的終端,所有鬼娘大腦中平時的感情變化和人格都在她手裏的“寄魂之物”裏完成,簡言之。。有點像阿凡達。。。???哦漏。。作者菌她科幻了。。。不過鬼娘。。她們都還是具有獨立人格的人啊~~~人~~~~不是物件。。。。
PS:發覺很多作者有話說裏面都??了。。。跪,現在去改之。。。會不會被說僞更
下一章霜衣童鞋重操舊業勾引妹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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