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安慰與抉擇

安慰與抉擇

來人一身玄色金紋常服，白玉冠束發，正是燕銜光。

長相還是那副長相，但一眼就能分出與之前的不同。如今的燕銜光，眼如寒潭，目光深沉冷肅，眉梢眼角卻無意間流露出幾分極致黑暗而帶來的邪氣。兩種矛盾的氣質互相交融，為他增添了一股特殊的魅力。

孔蓁蓁停了哭聲，擡頭之後，下意識握住一旁的龍骨彎刀，不自覺流露出幾分警惕和害怕。

他既然能找到自己，肯定也已發現自己之前做的小動作。以他的本性，只怕不會放過自己。

然而，出乎孔蓁蓁意料之外，燕銜光慢慢走近，卻沒有對她動手，反而在她面前蹲下來。

燕銜光擡起手，孔蓁蓁下意識瑟縮了一下，誰料下一刻，那只手落在孔蓁蓁發頂上，不輕不重地摸了摸。

原本止住的眼淚，一瞬間又有奔湧而出之勢。孔蓁蓁只覺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燕綏還是那個寬厚溫和，對她疼愛有加，為她遮風擋雨的師父。

燕銜光原本在尋找進入最後一個虛空之地的辦法，半途卻被心魔告知：孔蓁蓁出事了。他可以趁機去殺了孔蓁蓁。

将虛空之地視作當務之急的燕銜光，說不清自己那一瞬間為何會改了想法，聽從心魔指示去尋孔蓁蓁。

他自覺自己如心魔所言，是為借機除掉孔蓁蓁，然而見到伏在屍體上放聲大哭的孔蓁蓁，心底的殺意卻漸漸淡去。

心魔見燕銜光明明只要手掌一用力，就能除掉孔蓁蓁，卻遲遲沒有動手，忍不住催促道：“你快點動手啊！給她一掌！她現在根本打不過你！你還在等什麽？”

燕銜光沒有聽心魔的話，反而将暗自警惕的孔蓁蓁摟入懷中，聲音裏少了平日假裝出來的溫和，冷淡而沉穩說了兩個字，“哭吧。”

埋在燕銜光懷裏，孔蓁蓁僵持了幾瞬，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師父，我是不是做錯了？”孔蓁蓁一邊哭，一邊抽噎着，滿心後悔。

孔蓁蓁話一出口，心魔頓時高興起來，“對對對！你快說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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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誰能想到，天道特地挑出來的......也會懷疑自己。

燕銜光充耳不聞，只道：“錯？你覺得自己錯在何處？”

孔蓁蓁抽噎了一下，慢慢道：“如果，如果我沒有放走那些正道修士，沒有假死，就不會想着潛入靈族去将娘親帶出來。”她沒有前往靈族，也許娘親此刻就還活着。

身為魔界三大魔君之一，燕銜光一向冷漠自私，惟利是圖。但也許是在孔蓁蓁面前裝慣了好師父，燕銜光此刻竟沒有趁機落井下石，而是用冷靜的，不偏不倚的态度開口道：“那麽多正道修士隕落，你以為靈族就不會将怒火發洩在你娘身上？”

不知想到什麽，燕銜光冷笑一聲，聲音裏帶了幾分嘲諷，“更何況，他日回想起那些死在你面前的正道修士，你能接受？”

她不正是因為看不過去，才背叛自己，讓自己的計劃功虧一篑的嗎？

孔蓁蓁哭聲漸弱，只剩下不斷地抽噎，她心中痛苦萬分。她不想娘親死，但正如師父所言，他日想起那麽多死在自己面前的正道修士，她同樣會良心不安。

将那一絲無名火壓下去，燕銜光重新恢複冷靜，擡手摸了摸懷中人的長發，“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兩全之策。所謂的兩全不過是兩權相較取其輕罷了。有得必有失。”

孔蓁蓁嗯了一聲，伏在燕銜光懷中默默傷心流淚。燕銜光見狀，也沒有再說什麽。

山坡上一時間安靜下來。只有心魔仍在喋喋不休，“你和她說這些幹嘛？！你不趁機把她帶入歧途就算了，做什麽還開解她？！燕銜光！你別忘了，想要徹底覺醒魔種力量，你必須要殺了她！”

燕銜光沒有回應心魔，直接出手将心魔封在心域中，隔絕那吵吵鬧鬧的聲音。

半晌，孔蓁蓁終于稍微恢複了一些，遲疑又不安地開口：“師父，之前的事......你為何不怪我？”

她原以為燕銜光是來殺她、報複她的，沒想到......方才沉溺于悲痛之中尚未察覺，此刻清醒過來，她心中格外不安。

燕銜光低頭，一雙微微上挑的狹長眼眸中透露幾分冷意，“我當然生氣。”

孔蓁蓁下意識抓緊燕銜光的衣服。

然而燕銜光下一句話卻出乎她意料，“但誰讓我心悅你呢？”他說着，微微低頭，在孔蓁蓁紅腫的眼睛上輕輕烙下一吻。

伴随着那輕如蟬翼，轉瞬即逝的吻，燕銜光低沉、充滿磁性、十分勾人的聲音在孔蓁蓁耳畔響起：

“好孩子，別怕。師父永遠在你身邊。”

盡管從未将師父所謂的心悅當真，但此時此刻，孔蓁蓁眼眶一酸，忍不住再度落淚。她牢牢抓着燕銜光的衣襟，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因娘親逝世而變得孤單冰冷的心，重新感受到了暖意。盡管她不知道，這份溫暖到底是真是假。

她希望這是真的。

在孔蓁蓁沉溺于這份不知真假的溫情中時，燕銜光忽然開口道：“我們得離開了。你娘的遺體？”

孔蓁蓁急忙從燕銜光懷裏退出來。她親手替趙眉整理了儀表，摘下她脖子上的墜子。趙眉的遺體化為一陣靈光粉末，在風中消散。

盡管不願離開，但孔蓁蓁知道，會讓燕銜光說出那樣的話，肯定是有人追上來了。她最後看了一眼那陣風，毅然轉身。

燕銜光走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心念一動，兩人已經從之前那個小山坡轉移到另一片密林中。

孔蓁蓁不知道，也不關心燕銜光将她帶到了哪裏。經歷喪母之痛後，孔蓁蓁只覺心裏空空蕩蕩，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目标。

“蓁蓁，你手中拿着的墜子能讓我看一下嗎？”

孔蓁蓁下意識收緊了拳頭，但遲疑了一會兒後，她還是将娘親留給她的挂墜遞給了燕銜光。

這是一枚月牙形的挂墜，通體月白色，材質奇特，觸手冰涼，但又隐隐帶着一份溫暖。

燕銜光捏着挂墜，眼中閃過若有所思的光芒。居然是月魄！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誰能想到，打開月宮中虛空之地的鑰匙，就在一名普通靈族手中。最終更是落到孔蓁蓁手中。

想到這，燕銜光忽然一頓。

人界四處虛空之地，紫泉宮的中樞晶石認孔蓁蓁為主，月宮的月魄是孔蓁蓁長輩留給她的遺物。

她一人就掌控着兩處虛空之地。

辨善惡人心，分正邪兩道，還有她獨一無二的瞳術。

燕銜光一瞬間明白了心魔那句心腹大患的真意。

孔蓁蓁不知道燕銜光心裏想的，她見師父拿着墜子微微發愣，剛想開口詢問，忽然感到全身一冷，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蓁蓁！”燕銜光動作比想法快，下意識就伸手摟住孔蓁蓁軟下去的身子。

一陣白光從孔蓁蓁身上浮現，待白光散去，一只僅一指長的雀兒躺在燕銜光掌心裏。

小巧玲珑的莺雀覆蓋着多彩的羽毛，頭部是淺淺的栗紅色，從頸部到下體中部，是一種帶有紫色的藍色漸變，從下體道尾部，則又是漸變的栗色，絨毛柔軟而短促的腹部則是嫩嫩的黃色。

燕銜光雖然知道孔蓁蓁的拟态是只雀，卻沒想到是只這麽漂亮的雀。

他一手握着墜子，一手托着沉睡的莺雀，沉思了片刻，終于還是打算先找個地方暫時安頓下來，等孔蓁蓁恢複了再前往月宮。

好不容易突破燕銜光隔絕封印的心魔，一出來撞上孔蓁蓁虛弱到只能現出拟态，它興奮催促：“你還等什麽？！你都已經想明白她的身份了，還不快點動手！”

對着心魔，燕銜光沒有半分溫和，他冷聲道：“不急。你難道還不相信我的實力嗎？”

話音一落，燕銜光再度将心魔封入心域中。

再次被封印的心魔氣得半死，卻拿魔種沒辦法。

孔蓁蓁昏迷時間不長。燕銜光找到暫住的山洞後不久，被他擱在桌上的莺雀就動了動，發出細小的啾啾聲。

正對着光亮端詳月魄的燕銜光聞聲轉頭，見莺雀似乎有點懵，啾啾了兩聲後呆愣住了。

他嘴角翹起一個極為細小的弧度，那淺淡但真實的笑容，一瞬間沖淡了燕銜光周身的冷漠邪氣。

他擡手點了點莺雀頭頂那塊栗紅色的羽毛，這才徹底将孔蓁蓁喚醒。

“師父？！”孔蓁蓁沒有再啾啾叫，而是直接傳聲，“我怎麽成這個樣子了？”她一向不怎麽喜歡自己的拟态，太柔弱太可愛了，和她一點都不像。

“你過度使用靈力，加上受傷嚴重，過度虛弱。好好養養，多吃點靈藥就能恢複了。”燕銜光說着，掌心一翻，憑空拿出一瓶靈丹。他倒出一顆靈丹，用食指推到莺雀面前。

孔蓁蓁想到自己流暢畫出的法陣，頓時了然。想快點恢複人身的孔蓁蓁見到丹藥，急忙從躺着的鲛紗上起來，去啄那顆丹藥。

燕銜光喂了十多天丹藥後，孔蓁蓁才恢複人形。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身有一個好處，刻骨銘心的喪母之痛被埋入了心底，孔蓁蓁終于恢複了正常的心理狀态。

“既然恢複人身了，那走吧。”

聞言，孔蓁蓁開口道：“師父，我們去哪裏？”

安安靜靜喂了這麽多天鳥，燕銜光仿佛也心态平和起來，他溫聲道了一句月宮。

“月宮。”孔蓁蓁重複了一遍，臉上的輕松之色一瞬間消失。

“最後一個虛空之眼，是不是，就在月宮？”孔蓁蓁聽到自己聲音僵硬地開口。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聯想，但她希望燕銜光能夠否認。

然而，燕銜光将目光投到她身上，緘默了半晌，最終說了一個字。

“是。”

燕銜光周身的平和之意，像是從未存在過一樣，煙消雲散，臉上卻慢慢顯出溫和的笑意，“蓁蓁，你想好怎麽做了嗎？”

之前的安慰加上這十多日的悉心照料，讓孔蓁蓁下意識不願去想燕銜光的所作所為。

仿佛不去想，師父就還是那個師父，她與師父之間不存在任何矛盾，這個世上依舊有最後一個疼愛她的人。

然而，再美的夢都有醒來的一刻。很多事，不是不去想，就不存在。

燕銜光的語氣并不嚴厲，沒有任何殺意，但聽在孔蓁蓁耳中，卻顯得格外殘酷。